那岁月里的人

赊--小--鸡来，赊--小鸡。

每年的二三月份，农村的大街小巷，时常响起悠长悠长地叫卖声。在这些个声音中，最好听的是--赊小鸡。这声音高亢嘹亮，穿透力极强，从大街或是胡同的这头，一直飘到那端，甚而拐了弯地飘出许远。只是简单重复地叫卖声，胜过如今的诸多歌者。

一声叫唱，穿越时光隧道，从过去来，向未来去，进百家院，入千人耳。直到今天，时常错听了那乡音。再一细听，没错，它就在儿时的炊烟里回荡，还弥漫了饭香。

现在的部分歌者，只是舞台上蹦地欢，较之赊鸡人的那嗓子，少了历史的厚重感。赊鸡人的嗓子好听，真的好听，那声音沧桑的如山滚石，人也沧桑，在那沧桑的岁月里一声叫卖，暖了贫穷人的心。特别是村里的女人们，听着那悠长的音调，打开了春天的门，一年的希望就是从赊小鸡开始的。

在农村，有了鸡鸣狗吠，儿呼娘唤，那炊烟的意蕴丰满许多。

赊小鸡的人，大多是强壮的汉子，大平把自行车，为驮东西后座也特制加长，把小鸡放篾编平笼内，高二三十公分，直径大约一米，一层一层码好，后座两边跨放，座上边也叠罗汉。预计这一车，驮几百只小鸡是有的。

每年进村的赊鸡人，找一个村居的中心位置，把车子用一木棍撑稳。踅摸好方向，挺胸、伸长脖子，腿脚也似乎用了力，像是清晨草垛顶上，一鸣天下白的大花公鸡，朝各街巷胡同，奋力喊一声---赊---小---鸡来，赊--小鸡。极力拖长地音调，空中回荡，余音缭绕，久久不息。几声下来，算是生意在村里挂了号；就这声音，赊鸡人是很自信的。然后，在车子附近，找一个可坐的砖或石块，靠墙靠树席地也可，坐下来，点一袋旱烟，悠然地吞云吐雾，仿佛那一车的生意，与己无关。

也就半袋烟的功夫，大嫂大婶们拿了盆或竹篮，便向这边聚集。小牛奶奶一手拄拐，另一胳膊下，夹了费纸浆做的针线簸劳子。这是奶奶的手工，用废旧的书纸，搁水泡浆，面调糊，依盆形而成，烟盒花纸裱外，甚是好看。纸盆上手轻，有质感，平时放炕上，里边针头线脑、剪子顶针。小牛奶奶挪着裹足小脚，颤颤巍巍也寻了声音而来。

叽叽喳喳的小鸡，盖不过村里老娘们地嘻哈声 。赊鸡人见来人了，解开绳子，搬一笼鸡放地上，大婶大嫂奶奶们，围了鸡笼，附身看鸡；鸡也看人，大眼小眼地相互审量，谁又能读懂谁呢！小鸡儿长得干净，白的黑的红的黄的杂色的，毛茸茸的，带着蛋壳内的温暖，眼圆而亮，鼻子在坚硬的喙上开小孔，鸣声清脆，像是可爱的婴儿。刘家婶子不由伸双手捧了，放手掌上，小鸡也不觉怯，伸腿刨几爪子，低头啄粗糙的手指手心，不疼，只是痒痒的。再不放手，必定落一手心鸡屎，笑着甩地上，裤腿上蹭一下，鼻尖一闻，也不嫌脏。

价钱，不用再讲，两毛一个，秋后算账， 往年如此。

小牛奶奶会挑鸡，先看头顶，分辨公母。腿粗爪壮、毛顺而亮、声高、欢畅的才可入手。小心地捉住，轻轻放入铺垫好的簸劳子内。有时也会看走眼，长着长着，鸡冠大了---公鸡，舍不得吃，留作报时。

十只小鸡，钱两元，记账。

大嫂大婶们跟赊鸡人调侃，奶奶都八十多了，你把鸡赊给她，说不定那天走了，你找谁要钱？赊鸡人憨厚地笑笑，这事常有，不计较这个，就算我送给奶奶了。

那年月，一个劳力，记一天工，合一毛钱，两元钱就是大半个月地付出。

女人们各自挑好买的鸡，赊鸡人逐一问好名字，都记在账本上。不用买家签字画押，这账都认。

旧时的人们心眼实，掉地上能砸个坑。信的是，君子之言，驷马难追。帐记了只是个形式，可有可无，那印，在心里烙下了。赊的是鸡，兑现的是人品。欠与被欠的人都踏实，觉也睡得稳。不像现在，这个拿了货，左看右看，生怕有错掺了水分；那个收了钱，正瞧反瞧，担心假了票子；你给我相面，我给你相面，觉得人还行，尴尬地笑笑，各自收下，算是买卖成交。买的人提心吊胆，卖的人战战兢兢，一桩生意下来扒皮掉肉，就这样还不定哪时吃亏上当，落个家人埋怨，近邻笑话。

小牛奶奶把小鸡端回家，放入大的鸡笼内。  转身提一壶热水，撵着小脚给赊鸡人送过去，她怜悯外来的生意人，出门不易。赊鸡人老远瞧见，忙迎上去接过暖壶，嘴喊大娘，说谢了。从车把上取下挂着的大瓷缸子，到满热水；捉过鸡的手也不用洗，两屁股上一擦，自觉干净了。再从布兜内掏出金黄的玉米面饼子，鼓起腮帮子，吹吹上面的尘土，两手交换着拍打拍打，啃起来；就着咸菜疙瘩，吃的是闷香闷香的。

一头午的时光，这个村的生意就差不多了。赊鸡人看看天，太阳正中。再向四方喊两嗓子，没来时喊的响亮，音调低了许多，意味着该去下一个村庄了。把所剩不多的鸡，重新笼好，推了车子，向村外边走边喊---赊---小---鸡来，赊---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