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槐树每天晌午都把它的影子疏散地铺在院门外边,老槐的影子里,顶多能容纳院门口相对的两个台子,和几只鸡从台子中间的斜坡悠闲地踱步到巷道里。婆坐在院门外的台子上。
太阳把它的光掰碎了,一片一片镶在槐树的影子上,也镶在婆的灰布褂子和花白头发上。许多个光片闪闪地跳动着,把婆佝偻的身子轻轻摇晃起来,像村庄里最迷离最深远的故事氛围。
婆坐在院门外的台子上,细数着光阴为她添置的白发,计算着每一根的白发上,耗去了她多少的青春时日。其实远不止那满头白发,时光还把手摩得粗糙而干裂,还把皮肤犁出密密匝匝的皱纹,还把曾经明亮的眼波翻搅得浑浊不堪。
婆知道,一辈子是人的限数,再怎么折腾,人都逃不出去。草木不可能在一年内再繁茂一次,即使给了原来一样的阳光、雨水和养分。人所能露出一辈子外的:是你说过的话,在多年以后有没有被人提起来;是你做过的事情,会不会影响了其他的人。
婆坐在院门外的台子上,看见每一个走进巷子的人都打着招呼,看见每一个走出巷子的人都挥手告别。婆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不必总是去问,打个招呼、告个别,打搅一下他们走在路上的寂寞就行了,只有墓碑才愿意知道人的一切。
婆嫁到伏蒙的时候还很年轻,十五六岁。在此之前,她的父母只用了五年的时间,陪着她和八岁的姐姐,富庶人家的日子,也娇生惯养着她们,小鸡样跟着大人,叽叽喳喳喊声大或者叫句娘,成为婆的一生里最好的时光。
本家里一个眼红了的堂伯,在夜里勾引了一帮土匪,杀死了婆的爹娘,婆和她姐姐还睡在一场美梦里,闻不见弥漫的血腥,一觉醒来,院子里来了许多人,脖子长长地看两个找不见爹娘的孩子,怎样撕心裂肺的哭喊。苦难被设计成三个角色:一个施害者,一个经历者和许多旁观者。
然后就是分离,大和娘去了婆再没找不见的地方,姐姐被送养到沟南一户人家,活在和妹妹再无交集的岁月里了,婆被寄养去沟北的亲戚处,顽强地生长起来。婆总说从前的幸福好像去错了地方,为了停止,生生把一个家撕成了许多块块。
婆坐在院门外的台子上,看着太阳一柞一柞离开头顶,老槐树的影子也一扯一扯变大,和别的影子连成一片,盖住了所有的村子,婆等着外出未归的儿孙时,总会担心天如果黑得早了,儿孙们赶不回来,又认不得黑路,会不会就走丢了,于是夜色里就常常响起婆的呼喊,照亮着一条回家的路。
四十岁上已经守寡的婆,撤去了身前所有的遮挡,在伏蒙偌大的空间里,顶着一头狂风,咬着满嘴雨水,毫无畏惧,带着六七个嫡亲子女和四五个干儿,坚定地穿过暗夜奔向了明天。伏蒙阔大无边的田野上,曾刻画出她弓如虾米的身姿;伏蒙游荡多年的空气里,还传来一个女人抗争中发出的嘶喊。
等到儿女一个一个成家,孙子一个一个出世,婆才常常坐在院门外的台子上,有时候纺一车纱,有时剥一堆不开的棉桃,有时捶几件浆洗的布衫,有时纳一双圆口的布鞋.....有时候婆啥都不想去干,迷迷瞪瞪漂浮在树影之中,毫不认真地打发着她八十三岁中剩余的时间,为她离开伏蒙时攒一些力气出来。
一个人要从媳妇熬成了婆,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日子细细密密地挤在一起,不给人一点投机取巧的机会。等到熬成了婆,人就活出了许多经验,可以从纺车呜呜的转声中辨出纺纱的进度,可以从炒菜的响音中听出油分的多寡,可以从女子摆胯的幅度判断出是否怀孕,可以从烟筒冒烟的浓稠知道用柴的多寡,好让子媳孙妇们领悟到一个婆最不可欺的尊严,学习到成长为婆的许多经验。
终有一天,太阳和树影照常游戏,婆还坐在院门外的台子上,恍恍惚惚,半梦半醒。她对面的台子,不知被谁放着的一只黑碗占了,那碗本应是细瓷的白碗,风霜硬是把它侵蚀成黑色,布满了细小的裂纹。不管它曾为谁装过粗茶淡饭,也不管它曾为谁盛过血泪悲喜,现在都空空如也,等一只黑猫蹿上台子时,踩翻的碗就跌成了碎片,婆起身想捡起碎片,自己也栽进尘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