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老食光

作者:肖弘哲,编辑、文博馆员,在《诗刊》《国家人文历史》《新民晚报》等杂志报刊发表文章多篇,著有散文集《晚来欲雪》等。

记得很多年前,从钱塘到姑苏尚有斑驳的水路,与老友谈笑,说若逢着夜雨高低要枕船去趟苏州,写在日记里,偶尔翻将出来,颇有些恍如隔世的味道。

真正去到苏州已是工作多年后,应诗人渠大白之邀赴苏小聚,约莫九十月的天气,暑气刚刚有些消褪,出发时还是艳阳天,傍晚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到了地方硬是晃荡出一场淅沥秋雨,我对老渠说所谓“总有游魂知旧路”,看来此言不虚,加上点儿雨意的苏州与平时绝然不同,会弥漫出一种独特的怀旧的浪漫。

因为都是年轻人,也没故意讲究,晚餐定在路边的一爿店子里,点几个江南小菜,安排了两份小龙虾,一瓶本地的桥酒,和着窗外潇潇雨声,有头没头地说些流年往事。老渠告我,观前街的松鹤楼便是金庸先生笔下萧峰、段誉斗酒结拜的地方,老爷子写《天龙八部》时只是听说,但没到过,记错了所在,写成了无锡。又说,观前街的老店们如今多做外地人生意,熙熙攘攘,朋友聚会远不如在这里吃小龙虾来得过瘾。讲这些我是相信的,因为喜欢吃的缘故,外出旅行也常常到一些慕名已久的酒楼,往往是满意的时候少,失望的时候多,大抵是外地客人多了,店家忙不过来,就会下意识地对服务进行简化,反正谁也不知道以前什么样,倒是本地人不好忽悠,觉得一般自然用脚投票,反之,趋之若鹜的地方自然也是久经考验,味道多少都有些过人之处。

苏州的小龙虾也确实好吃,虾肉剥壳吃在嘴里,饱满紧嫩,厚实而富有弹性。牙齿轻咬,汤汁鲜美,爽滑可口,饶你先前见过多大世面,都不免食指大动,心生贪念。才知道苏州人也爱吃小龙虾,又占了鱼米之乡的地利,附近村庄便把龙虾养在水稻田里,虾既能为稻子松土增肥,水稻又为虾提供了饵食,这样“稻虾套养”出来的小龙虾自然要比它处好吃的多。

来苏州前,一直以为在外面吃小龙虾是年轻人的专利,而邻桌的一对老夫妇却全然打破了这份偏见,我偷眼慢瞧,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正全神贯注地为妻子一点点剥着虾肉,他太太也已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灯下正笑眼盈盈望着先生,相信对她而言,这小龙虾虽尚未开动却怕早已注定将成为人世间最好吃的美味了吧。

传统中包容散发着生生不息的新意,这是初到苏州对苏州饮食的初印象。


晚上住在友人里河新村的寓所,时过境迁,周边具体环境早已记不大清,但令人记忆犹新的却是楼下卖早餐的铺面。

多年来一直固执的认为只有在早餐馆、菜市场这类充满人间烟火的角落才最能看出一座城市的气质,比如杭州人早上喜欢吃面条,上班时间赶就叫份葱油拌面打包带走,时间宽裕就叫碗片儿川或者爆鳝一类的汤面坐在店里吃完再说,而像奎元馆这类的老店,虽然卖的也是早餐,却非要等到八点半才开门,以前有段时间经常会遇见一位老人,每天九点左右姗姗而来,叫上一碗片儿川悠悠吃过,再打开旁边刚好新到的报纸,读上几条社会新闻、家国大事,和这面馆一样,行为举止间都散发出南宋皇城熏陶出的从容与大气。

记忆里苏州的早餐摊是充满古早味的,因为起得比较早,下楼时天刚蒙蒙亮,雨水洗过的青瓦白墙、路旁乌桕一眼望去,一尘不染,格外清凉。按理说这种由中国色搭起来的氛围本该是清冷而寂净的,但忽然听到的自行车的铃声、看到的早餐摊冒出的白气儿,只消那么一点缀,反而衬托出一种别样的熟悉与温暖。

甚至怀疑木心《从前慢》的诗句写的就是苏州:“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在生活节奏日趋快速的现代,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是一种享受。苏州人的早餐有所谓大饼、油条、粢饭、豆浆“四大金刚”的说法,简单而朴素。但苏州人吃早餐却又是讲究的,像年轻人喜欢吃馄饨,小笼包;中年人爱吃稀饭,大饼油条;老苏州人则喜欢吃面;还有一些人受现代营养学影响较深,不太吃传统苏式早餐,会吃一些豆浆、面包、鸡蛋与粗粮。而不管吃什么,大家都坐在同一个临时搭建的早餐摊,围在同一个油渍斑斑的木桌子边,遇见熟人打个招呼,聊几句生活和工作,刚刚被年龄阶段和文化习惯形成的早餐区隔又一下子被打破,让人感受到现代社会久违的亲切与温情。

早餐我叫了份紫薯、鸡蛋和豆浆,旁边坐着的是一位土生土长的苏州大哥,吃的是大饼和油条,他告诉我这才是老苏州的经典早餐,说着把烙得焦香的大饼一个对折,将一根外脆里嫩的油条裹进去,一起向嘴里送,让人看着就留口水,大哥告诉我,一张大饼一张油条加起来叫一副,老苏州人吃早餐是按副的,光这种文化介绍起来就勾人食欲,索性学着大哥换个吃法,朝着老板娘喊一声,来一副大饼卷油条。

现代中传承延续着传统文化的讲究,对苏州饮食的兴趣显然愈发浓厚。

真正领略到苏州美食的魅力是第二次到苏州了,19年8月苏州枌榆诗社的朋友相约太湖,在包山禅寺小住时日。诗社中的柳琰兄讲没有比太湖之滨更适合吃苏锡菜的地方了,于是选个晚上叫上同行诸君一起到湖边某酒家聚餐。

想必是这家店的老主顾,柳兄点菜效率蛮高,不一会儿,一道道佳肴鱼贯而上,其中最令人期待的莫过于“太湖三白”,“太湖三白”指的是白鱼、银鱼和白虾,因三者颜色皆白,故以此为名。据传“太湖三白”所以闻名,在于其鲜,“三白”生性脆弱,出水即死,若多放片刻,则味道尽去,而不同水质鱼虾滋味相差甚远,太湖自古水草丰美,水质清佳,故吃“太湖三白”,还真非太湖边上不可。

从前刚听闻“太湖三白”名字时,曾专门问教于老江南,说吃“三白”各有讲究,白鱼得个大,早先曾有渔民捕到过八斤以上的白鱼,如今三五斤个头尚不多见,遑论八斤;白虾素有“太湖白虾甲天下”之誉,壳薄、肉嫩、味鲜美,最好做成醉虾,我们也正赶上好时候,此时正直白虾产卵,虾腹中虾籽饱满,口感香甜绵密,当地人也叫“蚕子虾”,可遇而不可求;而银虾又被称作“鱼参”,形似玉簪,色如象牙,软骨无鳞,味极鲜美。果不其然,柳兄特意选了一条大个儿的白鱼,清蒸上桌,原汁原味,白虾做成醉虾,银鱼炒的鸡蛋,尽是难得的美味,快吃几口,大快朵颐。

酒过三巡,几位诗友用苏锡地区传承的唐调吟起诗来,是唐人杜荀鹤的《送人游吴》:“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窗外,太湖涛声一阵拍打着一阵,依稀唐宋历史的跫音穿越千年激荡耳畔,室内,古绝雅绝的调子宛转有致,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轻轻叩响在座每个人的心门,让人联想起无数过往,烟云旧梦。再看着满桌精致而典雅的菜肴,恍惚间仿佛置身前朝。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位苏州人都与生俱来有着真正古典的精神特质,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餐每一种传统的苏州饮食都有着自己的故事,都能给人带来不同的味蕾刺激和精神体验,但在那一刻,我知道苏州的人和物,都有着一份饱受这湖山陶冶、人文浸润的生命底色,每一道苏州饮食,都藏着一段浓的抹不去化不开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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