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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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早上五点钟了天还未亮,金花一家都还没起来,老福头便开始在外面嗵嗵捶门。金花推醒男人大顺,咬着他耳朵说:谁?把门捶那么响,别是要债的吧?

大顺贩粮食倒化肥,人家欠他的,他也欠人的,和外面的账一直没算清了断。

大顺翘起头支楞起耳朵细听,捶门声已不响。大顺也咬金花耳朵说:再急眼,也不能大清早上来要债。你看看,真是要债的,一分钱没得还要骂他一顿!

金花慢腾腾穿衣,提着神经侧耳听外面动静。

老福两手都不空,只好用脚踢儿子家的大门。隔着千层底踢得脚有点儿疼。

大顺家屋里屏声敛息毫无反应。他只得放下两手里提着的东西,腾出手来敲门。却立即习惯性去袋中摸出烟盒打火机,抽根烟点上,深吸一口,吞下云吐出雾后,才又继续拍门并且叫:大顺!大顺!天亮了咋还不开门!大顺......

金花一屁股坐在床边上没好气地嘀咕:神经病,这天还没亮,扒门鬼叫......

睡在西厢房里的大孩娃听到爷爷叫唤,只穿条三角裤立即跑出来开了门。他揉眼问:爷爷,这大半夜里的什么事啊?

老福指着墙上的钟说:还大半夜!马上太阳晒腚了!一窝懒痨!

老福两手将东西提进堂屋见东厢房房门紧闭,遂大声对孙子说:今儿团圆节,你小姑去婆家吃午饭了,你二叔也去丈人家了,你奶奶说人少做饭不得劲儿,上你家来打个平伙儿。我带了两样菜来。喏,等下叫你妈把鸡杀杀。鱼和虾都透活的,赶紧收拾了。老福提着四条腿拴在一起的两只秃头秃腚的毛公鸡对着孙子晃晃。另一只塑料捅里是他自己下笼子捉的瓜子片小猫鱼和小龙虾。

交代了午饭,老福望一眼东厢房门便迈大步咚咚走了。

听得打夯一样的脚步声渐杳渐轻,金花拉开房门走出来。盯着捆扎在一起大鹌鹑样的两只瘦公鸡皱起眉头,又看看桶里的瓜子片和小龙虾,没好气地对着两只相依待宰的丑公鸡踢了一脚骂:修脚刀剔不下二两肉来的瘟鸡干子,有什么吃头!

金花将两只鸡腿上绳子剪了,扔进圈中。圈里几只母鸡欺生,将它们啄得横窜竖跳,咯咯惨叫。最后,两只公鸡全部扎进鸡窝里不出头了。金花将鸡圈门打开,将自家几只母鸡放出,只留了两只公鸡在圈里。

金花大声叫着喊大顺起床烧锅。大顺提了裤子急匆匆向屋后茅房跑,嘴里说:大早上的,你甭炒炒多少样。两个儿子还不够你使唤的,你还要拨弄我。

金花推了西厢房门叫儿子们起来。

两个小子见妈叫喊,赶紧坐起来将床边上裤子摸了在被底下向身上套。小子们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岁,都知道害羞了。最怕妈揭了被头在只穿一条三角裤的屁股上扇巴掌。

金花吩咐:大儿烧锅,二子剥蒜,我给你们煎馄饨吃。

大孩娃当即坐在灶后待命。金花抱了抱稻草把回来,命令大孩娃:点火烧大锅!把火点着后,草往灶膛里少少地加,小火慢慢烧,不然会把馄饨炕糊了。

等锅里水气烘干,金花将半小碗菜籽油倒进锅里,用锅铲撩着油顺锅腰向下淋了一圈,将油淋遍锅边儿。端出碗橱内半磁盆昨儿中午吃剩的大肉馄饨。用筷子挟了一只只摆在锅里。

金花一边将盆中馄饨向锅摆,一边叫烧火的大儿:火拨开来贴边儿烧,别尽向锅底子燎,旁边没热,锅底快焦了。她不停地将锅底上已经煎出焦香的馄饨拨开,将盆里的放进去。等将馄饨全部摆进锅,她跑到灶后夺了大儿手中火叉子,在灶膛里拨了几下子,将火拨散烧旺。金花又上灶来,拿起锅铲将锅里馄饨掉位置翻了一遍。又拿了好几个鸡蛋磕进碗里,搅散后浇进锅里。油锅里迸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浓烈的焦香味儿。

等蛋液煎熟凝固,金花又将馄饨包蛋翻了个面。叫大孩儿:灶膛里别添草了,去菜园摘几根黄瓜给我,再带两只辣椒来。大孩应声而去。

二孩已剥了一把蒜瓣儿出来递给金花。叫着:妈,我指甲抠得疼死!你看.....

金花睇了小儿子一眼嗔道:剥几瓣蒜也叫苦,你这孩子真娇气!等下多吃几只馄饨补补。

金花将蒜在水盆里淘一下,铺开刀板,啪啪将蒜拍烂剁碎。装进碗里搁盐腌上。

大孩端个盆子摘了三条大黄瓜几只辣椒回来,走水缸边就边儿舀水洗了,端进灶屋,放在桌上。

金花真心喜欢大孩儿:不声不响的,做事又利索又周到。

金花将黄瓜拍开辣椒切碎和着蒜末一起拌了一大碟子。

开始揭锅盛饭了,给两个儿子各盛了一海碗馄饨,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又给大孩的碗上加了尖。又盛出一大汤碗留给男人。嘴里叫二小子:你爸死跑哪儿去了,叫他吃饭。

二小子叫着:老大个人,丢不了!迫不及待去端冒尖海碗。金花在他手上轻打一下:你哥的。二孩又去端大汤碗:金花又来一下:你爸的。二孩委屈地鼓了鼓嘴,怎奈煎馄饨的香味儿实在太诱人,遂不再计较妈的偏心眼儿端了指给他的碗坐到饭桌边开吃。

大孩出来见老子正跛着腿进了堂屋,便也端碗坐下吃饭。

两孩子一口馄饨一口拌黄瓜吃得贼香,只听见满屋子里咯吱咯吱地嚼黄瓜的脆响。

大顺拿了张报纸边蹲坑边抽烟边看报,二十分钟才方便好,麻着腿回来洗脸。正将热毛巾捂在嘴上,准备捂软了动刀剃须。

锅里只剩一点儿破碎缺馅又没蛋包的馄饨皮儿。金花盛了自吃。

大孩娃见了妈端的碗便走过来将自己的饭匀给妈,金花推让着不要,大孩叫:那我就倒回锅里去。

金花心里暖暖地想:这娃从小心疼人,从不舍得多吃独占。金花见大孩不停地挟,连忙捂住自己碗悄悄说:妈吃多了没用,你吃了长个儿,看你弟,抢吃抢喝,个窜得都比你高了。

二孩只管大口吃喝,才想不到妈咬着哥哥耳朵说他歹话。

大顺收拾好了自己过来饭桌边,端起桌上汤碗叫:当我是饭桶啊,装那么满!用筷拨拨发现大肉馄饨上还包着层鸡蛋,忍不住叫起来:哗!你还真会吃,馄饨裹了鸡蛋下油锅煎!这样子要吃穷家了。

大顺说着话夺了金花的碗过去,将馄饨挟进她的碗,挟了个满碗冒尖。

金花忍不住扬起嘴角,在心里自鸣得意地偷偷笑起来。她在酝酿一个小阴谋,暂时可不能让别人晓得。

鸡蛋煎馄饨这吃法是金花跟在江南打工的妹妹新学的。妹妹说南方人常这样儿做了吃。金花自打进了婆家门,也学会了精打细算过日子,才不舍得大吃大喝。今儿中秋节早饭,金花才舍得一回。

爷俩给金花挟了满碗馄饨,配上蒜黄瓜,金花吃了个实垛垛大饱。一打嗝简直要从嗓眼溢出来。

吃完饭后,金花将碗筷用水冲冲,油锅不用洗,留中午炒菜。

金花手里未忙迭嘴里又催着去地里收玉米。她想,一亩半地玉米,全家人都去,要不了半天就收回来了。

大顺说:这大过节的,全国人民都休息,咱家干嘛不歇?明儿又不是没天了!

金花瞪着大顺道:你这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过节不过节还不都一样。过了明儿你们上学的上学,做工的做工,就指望我一人在地里跳!把我苦死了,看你们有好日子过!

大顺说:他们爷爷不是说要过来吃中饭,杀鸡可费工夫了。等吃了午饭去收好了。

金花拉下脸,指着大顺骂:你这个懈怠病,不晓得哪天能治好。你说下午去收,中午你能忍住不喝酒吗?喝了酒,我还能指望你做事!

大顺被金花几句训得没了屁放。拿了手扶拖拉机摇把,几把将机器发动起来。坐在驾驶座上,等金花将竹蒌,竹篮,镰刀和化肥口袋等一趟趟搬出来,放进车斗里。

娘几个也爬上拖拉机,扶着超高架站好。金花叫一声:好了。大顺一放油门,将拖拉机开动起来,开向田野去的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大顺将机器加到六档,不过五分钟便到了田边。

地里的玉米长势特别好,玉米秸杆有二孩手腕子粗,大棒子足有一尺长,黄黄的玉米籽粒长到棒子梢上,挣破了棒子包衣露出来,像是一排排大黄牙,从笑嘻嘻裂开的嘴巴里露出来。

看到这丰收的景象,金花心里充满了喜悦。这样一块丰收田可都是她的汗水浇灌出来的。她顶着酷热在密不透风的玉米田里间苗补苗,逐棵丢肥培根,打药......这才有了这样好的长势儿。

一家人分工合作,孩子们掰玉米棒,大顺负责将满筐满篮的玉米倒进拖拉机斗里。

金花手持长柄镰刀,将娃们掰了棒子的秸杆砍倒。顺便捡拾一下娃们的遗漏。

玉米棒虽已经苍黄老熟,可秸杆却还是青葱翠绿。正吸着肥水疯长。它们全是金花的仇人,金花的动作干脆利落,每一刀砍去都咯嘣脆响,玉米秸应声而倒。

一亩半地儿毕竟挺多,两个娃儿干了一阵儿,二小子便不耐烦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妈砍倒的玉米秸放嘴里当甘蔗嚼。

金花叫他:快点干,早点干完,我好回去煮中饭去!

二小子叫:看我膀子,要废掉了!看我脸上要毁容了!

二小子穿着短袖儿,也没戴草帽儿,瘦胳膊和黑脸蛋上被锯条似的玉米叶划拉出一条条红棱道儿。还有碰了洋辣子后鼓出的肿包儿,定然刺痒无比,看那难受劲儿抓也不是挠也不是。

金花心里一阵疼,却忍不住抱怨二小子:谁让你不穿长袖不戴草帽来着,不听劝只好自己吃苦头。

二小子愤愤叫:你不讲理!又没给我拿长袖子来.....你看看还有谁家过中秋节像我们这样还在田里干活的!

大孩儿抓了一把野菜过来叫二孩:你用这个擦擦,解毒的。二孩半信半疑地接过在鼻下闻闻:什么鬼东西?

金花也过来看看,不过是田边地头到处生长的说不上名的一种小野菜。

大孩说: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这草叫半边莲,你看它那小花儿像不像半边莲花,毒蛇蜈蚣蚊子蚂蚁蜇伤咬伤都能治。

金花便拿了那草在二孩脸上胳臂上肿包处擦拭起来。二孩呲牙咧嘴痛得直叫唤。那草还真有效,擦了一阵后二孩说好过多了,真的不痛不痒了。

大顺见接不上手运送了,便也歇下来吸烟。

手扶拖拉机装了一平拖斗的棒子,大顺吸完一支烟着急起来,见车斗里装不下了便说:照这样儿上午也干不完,早点回去烧中饭。两个老的还要过来吃饭呢。剩下的留明天再做。

金花斜了男人一眼:今儿说上天也得干完回去!车斗满了,我带了几十个化肥袋子,接下来棒子都装进口袋里去,等会口袋码在上面,有多少装不下的。

金花开始给男人洗脑:你就晓得心疼你爹妈,他们可晓得心疼过你?大过节的嫌冷清,咋不说叫咱过去他家吃,他家昨儿可是买了四斤重的大蹄膀还有半扇排骨,说不定早烀了排骨汤喝得饱头饱脑的了。

说到公婆,金花脸上露出嘲笑来,你妈也真作孽哎,春二月里买的鸡,长到现在两只加起来没有二斤重。这鸡平时不知过的啥日子!长这样儿的鸡,她好意思向咱家拿!我可不忍心杀!金花捞起了话题便像开闸放水一样滔滔不绝:一点牢事没有,也不把鸡杀了拿过来。就想抄手吃现存!抠门就算了,还死懒!

你老子一年到头捞鱼摸虾地发财,这大过节的,就舍得送过来一碗瓜子片!没有肉全是剌,二孩吃时还不得挨刺卡!

金花越说越气恼:还叫我快收拾!弄那玩意儿,我得忙半天!我的工夫不是钱?

你爹妈脸皮得有多厚才好意思上我家来吃饭!吃!也请他把牙磨尖了再过来.......

金花说得嗓子都哑了,大顺听了婆娘的一顿抱怨,禁不住也对爹娘起了反感。

二小子浮出一脸天真说:别总把爷爷奶奶想得多不好,说不定奶奶知道我们上田里干活,在家烀好大蹄膀和排骨等我们吃中饭哩。

金花冷笑一声冲幺儿说:想那个好事,你等下辈子吧!下辈子还得睁大眼睛投好胎!

一家子遂随着金花性子,悠然地在地里延挨着。将玉米棒子全掰完装上车,秸杆都砍倒这才收拾回家去。

大孩儿选了一捆甜玉米秸秆子装在车上准备带回去当甘蔗吃。二孩抓了十来只大青蛙装在袋里。两孩猴样爬上玉米堆扶着超高架站好。金花便贴在大顺旁边坐下,一家子在轰轰烈烈的拖拉机声中凯旋归来。

话分两头再说老福早上将鸡和鱼虾送给大儿子家后便去集上卖掉聚了几天的长鱼龙虾,特意挨到中秋大节,卖了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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