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飞的爱情

        天依旧灰蒙蒙一片,春寒料峭,窗外的杏枝含苞欲放,褐苔矮矮斑驳陈年山壁,壁上佛耳草洗的精神展碧仿佛荷叶田田。放眼天际,山脊灰不溜秋,逼近胸的倒是凹陷凸俏的沟壑,阡陌交错,齐飞邀着一群羊倚在土屲上。

        前几日春光乍泄,暖的直想穿半袖,今日忽的刮起黄风,细细的土面子穿杂比米粒也圆的沙骷子。齐飞裹紧糙旧的军大衣,袖领口黑黝黝能使蚂蚁迷了路,胸前的烟锅子比他的年岁亦长,锅把儿熏得能抠五斤烟丝,晃晃悠悠随着腿甩来荡去。齐飞今年19岁,脸上朝气的青涩还未褪去,光棍痞气样儿却有了八九分,拦羊的铁铲别在屁股上,“嘚儿……嘚儿……嘚儿——”边铲土疙瘩边悠扬婉转吆喝贪嘴的憨货,说着用力一扔,哧溜溜火箭一样发射,啪——那憨货一跳,调头乖乖归队。齐飞喉咙啃啃两声哈了一口浓稠绿痰倾身瞪眼唾出,咸丝丝的痰像没点着的炮粘在蒿草堆里,齐飞拉起铲子使劲插入土坡,提提裤子狠狠道:“看杀得吃你肉!”

        一路邀邀叫叫从前沟走到缥缈峰,罗红正洗了厚被子上的被套场院里翻搭。“羊掉沟里啦!”罗红指着坡上的羊群喊道,“掉它掉。”齐飞盯着罗红,倚在土屲屲上,金色的阳光撒在金色的黄土坡上,照得一片暖洋洋。齐飞最喜欢这暖和风定的天气靠墙仰躺,双手揣在袖子处,胳肢窝别着铲子。

        罗红的丈夫李福五十岁,身材魁梧,常年钻窑下井,大字不识一个。微信上摇一摇,摇得和罗红认识,谈了一个多月,罗红说手机欠费,向李福借一百要充话费。这李福光棍半生,倒是勤恳,就是不会花销,也许姻缘天注定。这李福虽光棍一人儿,但一年四季不误工,常年却切山药条条清水煮面。

        人们都知道他勤劳节俭,饭时遇见都要扬起嗓子问道:“李福又吃扯水花啦?”

        “今恰巧是剜水花!”李福筷子敲着家传的粗瓷大碗,“把汤一喝碗也就洗了。”

        问的人探头瞭一眼,清清的面汤晃荡晃荡还以为碗底的疙疤是啥新奇玩意儿。三两口把汤喝完,临了还要嘬几口,把粘在碗沿沿上的玉米面粕也要伸出舌头舔三四回。跟前吃饭的相邻不由照应:“快——看你筷子上的韭菜叶叶快掉了!”老实巴交的李福急忙把筷子拿平,张开能吞下一只猪蹄子的大嘴,缓缓递到嘴里,噙住筷子后牙槽不住咀嚼。

        “三月的韭菜芽芽,羡死个月弭爷爷。”李福嚼完笑道。三月的韭菜细的就似罗红弯弯的眉毛,李福觉得罗红的香味大抵就像这韭菜的香气撩拨人心吧?鬼使神差给罗红发了一百红包。聊来聊去,李福知道罗红也是可怜娃。从小父母抛弃,爷爷奶奶早逝,寄居伯伯家。伯伯以农为生,为了生个带把儿的儿子,一连前面四个女娃儿,偏偏她也是个女娃子,伯母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幸好罗红过来第二年伯母生下罗宝,凭着这点“功劳”享了两年饱饭。前面的四个姐姐相继出嫁,她这张多余的嘴只得早早离家挣口粮。从饭店洗碟洗碗到前台端菜拿酒,罗红的工资涨到了一个月千二。刚开始罗红除了自己的零星开销把剩余的工资全部捎回给伯母。大约四年功夫,零零总总将近五万。去年罗红过年生病输液,伯母连医药费都不肯帮她付,三个多月她也再没给伯母往回捎钱。伯母寻她哭诉:伯伯窝囊,受人欺侮,日子难过。罗红知道罗宝一贯吃穿用度都是最潮流的,左说右说唯独钱是没有一分。伯母见罗红铁了心不好欺哄,又谈起罗红小时的乖巧,罗红说十几年也没有花了伯伯的两万块,她给家里扶持了四万多,已经仁至义尽。伯母便坐在饭店门口哭得地动山摇,狠狠捏一把鼻涕抹饭店门上,破口大骂:“没良心的东西!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还不如当年饿死的省心!”正值中午饭时头,饭店老板急得直拍手,干脆叫罗红卷铺盖走人。这情深似海的伯母看见罗红拖一大袋衣物孤零零走在街上,着实是没有油水可捞,朝罗红的背影凶恶地唾了十几口口水,捋捋花白的茅草窝一样的头发,走几步弯回头瞅一眼,“看你个饿死鬼!”自言自语,幸灾乐祸解了心头之恨。就是无家可归的那天,李福的一百红包让罗红掩面嚎啕。这一百对罗红不只是钱,更是她生的希望,她觉得世上还是有好人。

        罗红说她无家可归,李福说生命只有一次不敢想不开;罗红说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她活在世上,李福说天无绝人之路;罗红说她活得没意义……说了很多,估计有一夜吧,说得罗红电话又欠了费。李福转了一千给罗红,让她找个安息之地,顺道缓口气。一千块钱罗红收了之后三天没有消息,李福不论发什么罗红都不理睬。李福三魂丢了两魄,整天闷闷不乐。沉静下来李福惊讶自己的大气,他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从来不舍得乱花一分钱单单这么一个落魄女子让他牵肠挂肚?这种思念与遐想绕得李福心浮气躁。

        第五天夜里李福刚捏灯睡下,不由又想起了罗红,眼角的泪不知何时流到鬓角。

        “这是李福家吗?”只听见院外一女子细声细气怯生生问。

        “过去这家就是。”邻居李权大瓮声瓮气。

        李福滴估着拉开门批了衣裳趿拉两只黑黢黢的皮鞋边往外走边问:“谁呀?”罗红看见土疙崀崀里有两眼年久失修的窑洞,还以为是谁家荒废了的旧窑。李福灰色的秋裤在皎洁的月光下是那样宽大松遢。

        罗红不动不言语。

        “罗红?”李福差点儿一个踉跄绊倒。

        “罗红!”说着大步过去一手接过罗红手里的袋子,一手拉着罗红的袖子。或许是太意外,或许是太高兴,李福觉得他家的院子好大,怎么扯开腿软绵绵老走不到门口。赶紧捏着昏咯糊糊的灯,倒了一茶杯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绷着脸盯着罗红看。罗红说饿了,李福赶忙炒了一斤鸡蛋,和李权大媳妇要了一瓶炒熟的番茄酱,看见人家调料瓶里还有半瓶磨好的芝麻,顺手拿了就走。

        权大老婆骂道:“能吃了半瓶子?”

        “又不是不还你!”李福心情大好,一下子爽朗了,大概他都不记得自己还穿着秋裤吧。

        这顿饭的油烟抵得上李福半生统共的油水,李福从未吃的如此可口喷香。罗红就像回到老父亲的怀里,睡得那样踏实,酣畅。第二天睁眼就是晌午,李福请了假,炒了一桌子菜。罗红夹了一筷子放到李福碗里,“这就是我们的结婚饭。”李福还没反应过来罗红就大口大口吃起来。不是李福不想要媳妇,是没想到要小自己33岁的媳妇。

        “你再……想想……”李福说出这句话登时就后悔的想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从你给我一百红包时我就相信你是好人。你又给我一千怕我出事,从来没有人这么在乎过我,我就想和你好好过,想起你我心里暖暖的,我想有个家,有你疼我。”罗红说着说着呜呜就哭了,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苦命的孩子!

        李福的幸福生活就这样神奇而传奇的步入正轨。齐飞也听说过这段充满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知道罗红漂亮。不是他有意来偷瞭李福的幸福小院,而是李福家附近成片退耕还林的地青草肥美,三月五月足够他的羊群来回啃。

        这日齐飞又仰靠罗红家不远处的土峁顶顶上朝着罗红吹口哨,啪的一块土疙瘩倒在齐飞胸前,“谁瞎眼了?”齐飞火气凛凛,起身看见他的老母亲瞪着两只三角眼,双手叉腰骂道:“眼珠子瞎得流啦?”

        齐飞母亲三娥不屑罗红这样的风尘女子,却又嫌正路人家闲情扒理。齐飞眼看就20啦,没文化,没条件,真是难寻。齐飞母亲17岁结婚,18岁生的齐飞,自己还不到四十。应该不惑的年纪却天天为柴米油盐和齐飞父亲枪林弹雨。齐飞父亲齐贵嗜酒,喝醉就借酒撒疯,隔三差五打得三娥鼻青脸肿。这两口子打了二十年,谁也不服气谁。一次齐贵又东倒西歪拉起棍子要敲打三娥,三娥七拐八绕让齐贵清了齐飞奶奶的家。第二天齐贵面对哥哥嫂子、乡邻众人,老母亲手拿毛巾颤颤巍巍哭诉祷告,齐贵噗通跪倒,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又用力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气得众人一哄而散,齐飞奶奶长长叹了口气,闭口再没说啥。

        “先收拾。”齐贵哥哥齐富蹲下背起落寞无奈的老母亲也回家走了。这一走,老母亲不日便去世,齐贵跪在老母亲灵前哭得鼻涕拉了几尺,此后再没动三娥一根头发,和三娥的夫妻情分似远山沟沟壑壑的起伏,褶皱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

        三娥就生了齐飞这一个儿,一个让三娥糟心的儿。齐飞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齐飞小时候听三娥的话,见了齐眉总要修理修理,齐贵训斥了两次,齐飞修理得更狠了。齐眉的母亲赖汝活泛,见了齐飞嘘寒问暖,出手阔绰。小时不懂事,背着三娥常常三元五元得手的齐飞,一次被三娥碰见。

        “没骨气的孽障!”三娥气得把笤帚把儿打折。

        “我婶子说我花得是我爸的钱,不是她的钱!”齐飞不知道这句话比杀了三娥都歹毒,三娥这才明白赖汝的本事,自此再没和齐贵争长论短。刚开始齐贵还管齐飞的吃喝拉撒,齐飞越大越和三娥一个鼻孔出气,父子俩刀斧砍杀几架后就再没回过他真正的家。

        三娥路上遇见赖汝就朝赖汝唾唾沫星子,遇见齐眉就骂齐眉和她妈一样是骚狐狸。一次撵到学校去骂,齐眉吓得生了一场病,一年多不敢自己一个人呆,不敢和人接触,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她,指点她。赖汝逢人哭得泪津津,软磨硬泡让齐贵把三娥收拾了一顿。

        三娥披头散发找齐富哭诉:“大哥如父,大嫂如母,我咽不下这口气!”边说边哭,搂起袄襟子不时狠狠擤一声鼻涕,吭吭两声再哈一口痰,音停痰落,啪——就飞在齐富家白咯森森的瓷砖上。齐贵嫂子急得直递卫生纸,虽然痰被泪冲刷的清泽喇喇,毕竟是痰,十几口下去,这齐富也是看着恶心。

        “你们这些年了,我能怎样?”齐富叹口气点支烟走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不用说打她三娥了,不就拾掇过他娘的家吗?他除了把他娘大包大揽全管上,他能把齐贵不贵的这个弟弟杀喽?齐贵在家族大小事务上特别敬重他大哥大嫂,大嫂知道赖汝掌齐贵的裤腰带,齐飞十二岁过生日就撺掇齐飞要大办。

        “这是我的成人礼,别人家怎么过,我也要怎么过。”俨然一副我的生日我做主的架势。

        “小孩子福气轻,不宜大操大办。”齐贵像在商量。

        “下贱骨头就重,我儿就轻?”三娥气得咬牙切齿,不由夹枪带棒骂骂咧咧。

        齐贵脑门子的火像浇了一瓢热油火气噌——涌了上来,瞪起眼正要开口,大嫂顺势进门按住准备起身掐架的齐贵:“你小时是可怜娃,现在村里人谁不说我们这辈翻起身?下来的孩子又要比我们强,你就齐飞一个儿,平时惯得要星星不摘月亮,现在你能管住?”大嫂坐到炕棱沿抬头看看烟熏熰烫的窑顶,笑道:“我结婚时你们老齐家就是这么个黑黢黢的窑圈圈,正好齐飞过生日,我们两家都涂一下,用不了几年又要娶媳妇啦!”听大嫂一说,齐贵觉得自己也是殷实人家,不能小气委屈了孩子,还腾出一天时间陪三娥孩子置办了穿着装饰。过生日那天,三娥看见赖汝坐在街外,花枝招展走过去和众人啰嗦了半日齐飞挑剔的心累,算是有生之年最光彩的一仗。三娥想齐富和嫂子总是胳膊肘往里拐,不会亏待了自己,可她不想想齐贵的心谁能摸见呢?同床共枕的她都栓不住,哥哥嫂子总不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吧?

        从大嫂家出来已是暮色时分,三娥突然从后面被人拽着急冲冲走:“快!快把齐飞打死了!”原来齐飞替母亲出气又修理了齐眉,齐贵正管教儿子呢。三娥搂住奄奄一息的齐飞,一头撞向齐贵,齐贵一闪,正好撞到墙棱角,半个头登时像顶了个仙桃,咒骂哭丧了半日,母子俩踉踉跄跄、鼻青脸肿相互搀扶回家,那年齐飞十三岁。

        上学时,齐飞偷偷喜欢过他的邻桌,只是女孩子们都不喜欢阴晴不定的他。他的心里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不适合他这个年龄的许多烦心事,想看书学不进去,留着精力都用到班级里捣乱、挑事。三娥急得求爷爷告奶奶,三句过来就咒怨到齐贵头上,齐飞早已习惯了母亲胡搅蛮缠的控诉,他清晰母亲的一颦一笑,母亲却不知齐贵在齐飞心里早已死去。

        初中毕业后齐飞去饭店打工,因为年龄小,干得都是打杂的辛苦活。懵懂的年纪,渴望外面的灯红酒绿,新奇还没过三个月却尝尽人间辛酸。饭店里的人都对他呼来喝去,捉弄他。老板实在,看他勤快,偶尔给他一点小费。可他不会划算,老伙计们一顿饭就把他的全身家当豁腾完,还常常受挤兑。他的暴躁脾气一点就着,几经喧闹,又回到三娥身边。

        三娥没有什么嗜好,唯独喜欢搬弄是非。今天李家吵架啦,明天张家有问题,人们都下眼看待。最神乎其神的是她臆想能力非常人可比,堪称异能。看见王五和贾四攀谈两句,她就敢四处奔波,传得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

        其实谁家的门三娥也是进不去,也就是暮色时分人们饭后聚集闲聊,她凑在跟前听听。有时回去和齐飞分享,“竟些糊勾扯架!”齐飞不屑的剜一眼,头一拐,一句就把三娥的嘴封了。三娥气都不喘娴熟得起调子就唱一出“窦娥哭冤”:嚎几声,吭几下,捏起鼻子猛用力吸一下,和着摇摆的身子,胳膊奋力一漾,再喉咙吭哧瘪肚,一口堵心的痰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有时还会着陆家什用具、墙壁,比奥运会体操运动员翻空落地亦精准,俄而拉出长短各异的图案……别说齐贵不想回来,齐飞也嫌邋遢,糟心的母子俩越来越像仇人。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齐飞的头脑简单,日子洒脱,无近忧无远虑,同自然界的树木走兽,集了天地精气,个子窜了一米八五,脸上棱角分明,一身腱子肉,声音富有男中音的磁性,倘若一扑面遇见,给人俊朗脱俗的印象。缥缈峰李权大家的二闺女李巧花去年死去活来要私奔,被权大夫妇硬生生拆离。

        三娥想寻齐飞,只要奔缥缈峰的山疙顶上,一抓一个稳。去年冬天,李巧花出嫁,齐飞几天不吃不喝,羊不放,成天蜷缩在炕疙崀,胡子拉碴。权大老婆就怕齐飞捣乱,处处留意,三娥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他们院。权大家的亲戚朋友走走停停把三娥挤出院外,巧花和新郎上车也没打哄。巧花脚不沾地向人群撒了一把糖,正好有两颗糖跌到三娥手中,三娥唾了一口唾沫扔到地上。

        “不要脸!”不知权大家的亲戚谁骂了一句。

        三娥立马启动斗赖汝的程序:“你们要脸?巧花肚子里的孙子是我……”还没等三娥说完,权大老婆一个箭步上去就是一个耳刮子,响亮清脆,半晌三娥才反应过来。

        三娥眼看敌不寡众,环顾四周,看见院中央的旱井刚吊水还没盖好,脚后跟一蹬往窖口跳,吓得众人拉住三娥:“干什么呢?有话好好说。”本来欢天喜地嫁闺女,变成三娥哭丧,三娥把本事通通耍了一番,李权大夫妇才从心里服气,提着烧肉,烟酒把三娥专车护送回去,齐飞的名声蹭着三娥的人气火遍十里八村。

        罗红比巧花还洋气,齐飞常常心里比较,日久觉得眼前的罗红更有风韵。这年冬的一天夜晚,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李福夜班回家,摩托骑在冰面上滑倒,撞到迎面而来的拉煤重汽,当时断了气,罗红吓得脸色苍白。两人生活了一年多,谁不羡慕他们莫逆之交?

        人生无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来不及反应就推到风口浪尖。料理了李福的后事还有十二万存款,李福本家叔叔认为这笔钱应该留给他儿子——李福唯一的重侄儿。因为李福无后,是他们一家操持,他儿子扶灵拿哭杖,这笔钱理应他家得。村邻乡里七嘴八舌说肥水不流外姓田,两孔窑洞可归罗红,算是给了李福一个交代,罗红无语,只恨自己福薄命苦 。

        细细算来,罗红比齐飞还小两岁。罗红割了齐飞的几次羊肉,齐飞总是称杆高高翘起,差个十元八元的零头又要抹去,身无靠的罗红在齐飞面前隐隐感觉一股保护的力量。春耕秋收,罗红也喜欢找寻齐飞帮衬,齐飞不觉来缥缈峰频繁。权大夫妇干脆把路也分开,两家一墙之隔却南辕北辙。齐飞也觉得分开好,这样就不会有碰见李巧花的尴尬,自扫门前雪,哪管别人瓦上霜,倒少了许多闲言碎语。

        三娥知道后却不乐意了,齐飞前脚赶羊走,她后脚追来,盯着齐飞,态度明确,从未含糊。凡事不能让三娥走心,世界上除了齐贵这一败笔,三娥还没服气过谁她拿不住,更别说齐飞——命都是她给的。

        罗红知道三娥不待见自己,踅摸见三娥的影子就像老鼠见了猫——躲得十万八千里。

        有钱难买我愿意,罗红像赖汝一样能牵住齐飞的心,家贼难防啊!三娥辛辛苦苦刨制打簸的一点粮食不知啥时就飞到罗红锅里,家里那把只有过年切肉才用的菜刀,怎么看见和罗红家案板上卧着的那把好像?三娥回家翻了几日不见踪影,骂了齐飞几年。桩桩件件累积的恩恩怨怨,三娥好似不再那么恨齐贵,反而齐飞成了她的肉中刺,不挑不快,使齐飞忤逆自己的毒瘤脓包竟是万恶的罗红。

        自从缥缈峰上空盘旋了三娥这架身经百战经久不息的战斗机,罗红的日子也有了气色,有了红红火火欣欣向荣的景象。三娥看见罗红和齐飞一高一低有说有笑,随手扒一块土疙瘩嗖——轰炸到罗红破旧不堪的小院里。

        “克死人的货!”三娥高声骂道,“做你的白日梦!我活着就别想作妖!”

        “你捣人家干什么?就我现在倒贴给人家罗红提鞋,人家都嫌我的手指头粗糙!”齐飞圪蹴在三娥跟前,“我就撇开——不好!您总该好吧?是个人一听您的名号,啊——呀——谁能高攀得起?”齐飞急得双手啪啪只拍,摊开和三娥讲道理。

        愣了半晌,三娥喃喃自语:“总得正儿八经的人家!”似乎罗红浊了她欲哭无泪干瘪的眼珠子。

        “行——您看谁家的姑娘配得上咱家的门槛槛?哪家正儿八经的人家正眼看我?”齐飞说着抽噎沙哑,鼻头似罗红蛮力挤螨虫的刺心,眼圈不觉红润。

        “谁家的老婆不是自己往回带?世界上死得没爹没娘的人不活啦……”三娥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恼怒,“有本事找你的死人爹去!一样的下贱……”叽哩哇啦,三娥的苦楚如午后的阳光正要泼洒,齐飞几步就把羊群邀到罗红旁边的空窑,心满意足过起自己的小日子。

        三娥趁齐飞放羊的功夫又收拾了罗红一次,不几天齐飞把三娥给他置办的结婚本钱——100来头羊,全部卖掉。五万修了三室两厅一套新式平房,两万铺了街院、围墙,崭新的大门缥缈峰最气派,远远望去,醒目霸气。说也奇怪,第二年春天罗红生了个大胖小子。

        电闪雷鸣的夏夜,倾盆大雨滂沱直泻,三娥的窑后顶冲开一个大洞,差点把三娥淹没。成天死去活来的三娥,瞅着浑浊凶猛的水流,祈祷见一眼孙子再走才无憾。

        三娥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看着满地狼藉诅咒老天,只是气势随着满脸皱纹少了许多生气,不由想起齐飞的好处。都说母子连心,一年四季不瞅一眼的这对仇人母子,齐飞却披着雨衣打着伞走过来。

          “我心想这一雨怕危险,眼皮老跳,还是来了。”齐飞就像从来没有离开三娥一样熟练,“来,我背你。”齐飞半蹲在石磨上,三娥像个听话的孩子,双手攀住齐飞结实的肩膀,滚烫的泪水不禁汩汩滴嗒。

        三娥换了罗红的一身衣服,端坐炕头,盯着孙子直看。那孩子盯了半日咧嘴一笑,“还是奶奶亲!”罗红笑着抱起放到三娥怀中,三娥急忙抡圆胳膊一骨撸:“我的宝啊……”轻轻摇了摇,逗了逗,解开裤子里三层外三层拨弄出一古脑儿。齐飞打开一看是一串老式银锁,一个金戒指,示意齐飞硬把手腕上半斤重的银镯子拉开,拉起罗红的手戴上:“早就想看看我的孙子,手镯是祖传的,金戒指是我的心意,一直都在我的身上,放哪也不放心,现在终于不用操心了。”三娥自顾自一锣铜倒豆子,罗红红着眼呜咽:“我从小没娘,你就是我的娘,我们一家好好的。”

        一场暴雨解开三娥半生的困惑,卸载了三娥一生的精神枷锁;一个小生命的链接,罗红触到三娥手心里的温暖;齐飞给儿子取名齐全,两个女人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缥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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