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的“战争与和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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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我妈怎么认识的?在结婚后。

据当事人说,结婚前他们只见过一面。也就是说,结婚时他们几乎还是陌生人。

那时,我爸二十一岁血气方刚,我妈二十四岁年轻气盛。我爸是典型的知识分子,自然沾染了知识分子的孔乙己般的酸腐和自命清高。

我妈性格执拗倔强,俗话“一根筋”,遇到事情不知权衡,不懂退让。尽管其“刀子嘴”,而“豆腐心”,“口剑”而“腹蜜“,仍不被父亲原谅。

“秀才”遇见“兵”,注定他们一生硝烟弥漫。

父母结婚后第二年的冬天,我大姐出生了。彼时天寒地冻,物资匮乏。我妈张罗着为大姐做一身棉衣。无奈家里一贫如洗,实在没有钱上街买布料。思来想去,忍痛割爱,把自己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剪去卖了,预备给大姐扯点布料。

不成想,钱竟被我爸悄悄拿走,买了当时的畅销书“xxx语录”。但鉴于xxx语录的威压,她没敢和我爸大闹。拆了一件旧衣服,给姐姐做小棉袄。棉花在我奶奶家里,我妈去找奶奶要。

不知道是不是嫌弃我妈生了个女孩,小小一把棉花而已,奶奶就是不肯给她,还抢白她一顿:“没有!有也不能给你,我还要用这些棉花纺线织布换钱呢!”

我妈很气愤:寒冬腊月的,你们家的孩子你们不疼,我心疼呐。还当我们娘俩是你家人吗?我妈忍无可忍,和我奶奶大吵一顿。我爸下课回来,看见婆媳俩正吵得不可开交,不问缘由,对我妈大打出手。

就我爸的愚孝,即便弄清缘由,也不会放过我妈。在他的心里,女人就要温柔贤淑,孝敬父母。我妈遍体鳞伤,哭干了眼泪,从冰冷的地上起身,决然地离开了生无可恋的家,她要回到能给她爱的地方去。她甚至忘记了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儿,整个人木然地来到沙河边。

正值深冬,野外大雪没膝深,刺骨的北风顺着河道嘶吼,我妈瘦小冰冷的身体趔趄着,与风雪抗争。

河面灰茫茫一片,结着一层冰。渡船已经被冻在河里:封河了!她横下一条心,踩着并不厚实的冰面,大步往前走去。

“掉到冰窟窿里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许多年以后,我妈说,“可是,我命不该绝,老天爷不收我。”

那天傍晚,她以这样的面目出现时,正在准备吃晚饭的家人都惊住了。问清原因,姥姥和我妈抱头痛哭,我那脾气爆裂的姥爷火冒三丈,抄起擀面杖,非要立刻过河去找爷爷一家算账。天黑了下来,大雪纷纷扬扬,又无船可以渡河,当然没有去成。

三天后,我大舅,也就是我妈的堂兄,相貌酷似浓眉大眼的朱时茂,集结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过冰封的沙河,直奔我们村子而来。

我大舅是何等人物啊,当时不只是帅气又霸气的中年大叔,还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德高望重的一村之长。

上世纪六十年代,各村都闹饥荒,有些村子饿殍横陈,而我大舅领导下的村庄,数百号人可以得以温饱,熬过那个要命的日子,全靠我大舅的智慧和机警。比如,上级来搜刮粮食,他命人暗地里把黄豆藏起来一部分在草垛里,等月底夜半时分再每户分一点,村民靠着这样的方法,才没有像别的村子那么一户户死绝。

敢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救人于水火,所以,我大舅在村子里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我大舅等人来到时,我爷正愁闷不堪地抽烟。我奶奶正手忙脚乱地照顾着正哇哇大哭的孙女。

这三天固然我姥姥一家人吃不香,睡不着,我爷爷何尝不是呢!孩子饿得不住啼哭,几个大人都熬不住了,这才想起我妈的好处来。

我爷一看来了“救星”,忙着买酒买菜,我奶在厨房忙活开了。

我爷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我大舅自然也不糊涂,原本也不是来打架的,不战而胜,何乐而不为!一行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酒足饭饱之后,我大舅和我爷爷少不得又交流一番,总之,达成共识,我爸去道歉,把人接回来。我大舅回来后,劝慰我妈妈一番三从四德。我妈妈听不听进去,我不知道,反正最后跟着我爸回了家。

谁胜利了呢?我也不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那些不快的往事,像生了根的树一样,在我妈心里不断地生长,越来越茂密,以至于几十年后她还清晰记得细枝末节,对我奶奶的恨也潜滋暗长。因为,这件事我奶奶是导火索,是助燃剂。

奶奶是裹了小脚的家庭妇女,干不了田里的重活;爷爷那是好像在一个厂里上班。我爸去学校上课。我妈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一年四季没有闲余时间。即便冬季田里不需要劳作,我妈要纺线织布,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收入当然算我奶奶家的。

我妈非常辛苦地支撑着家,却得不到家里人的尊重,这是她最不能承受的,也难怪她几十年怨愤难以释怀。

夏季的一天,我妈受奶奶之命去地里干活。那天正是高温,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干涸的大地。我妈要从附近的水塘担水到田里。塘深坡陡,阳光炙烤着她的脊背。一桶接一桶地挑水,我妈又渴又累。中午时分,几乎虚脱,她 觉得自己头脑哄哄地响,骨头都快散了架,勉勉强强地回到家,水桶担子一放下,头脑昏昏地回屋里躺倒,就再也没力气站起来。

中午,我爸下了班回家,见我奶奶在做午饭,就问我妈在哪儿,怎么不做饭。我奶脸上寒气如霜,对我爸一努嘴:“屋里睡着呢!”

我爸会意,立刻直奔屋里,抓住我妈的衣领,拖到地上。我妈睡意朦胧中,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拳打脚踢了一顿。我妈的委屈如山洪暴发:“天天做牛做马一般,却被你想打就打!不活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妈披头散发,满脸涕泪冲出院子。身后,我奶跺着脚,气急败坏地叫:“你死吧,没有人拦着你!”

我妈穿过村子一直奔跑,奔向自己劳作了一上午的池塘。 满满一塘水,我妈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头扎进河里。午饭时候,好在塘边还有一个干活晚归的村民,他飞快地跑过来,迅速地跳下去,把我妈从塘底捞起来。

我妈趴在沟坎上,吐了好多泥水,而后神思恍惚呆若木鸡。被人送回家时,我奶奶已经不依不饶,跺着小脚,指着我妈骂骂咧咧,嫌她给自己难堪,给家里丢人。我爸在奶奶的旁边,跃跃欲试地还要继续去打,被邻居拉住了。

此后几天,我妈躺着床上,还剩半条命。她不吃不喝,一心求死。

适逢我舅爷们,也就是我奶奶的三个弟弟来了。原本我妈没指望谁能给她伸张正义,何况,更何况,他们是我奶奶的弟弟。

没想到局势会逆转,我的三舅爷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把我奶奶说落了一顿:“你就这样对待自家媳妇的吗?她是懒得做饭的人吗?”

我妈嫁过来两年了,是怎样的人我爷爷我舅爷他们自然一清二楚。事后,在我舅爷们主持下,我父母和爷爷奶奶分开过日子了。虽也有矛盾,不再像这样激烈。

这件事对我妈影响极大,几十年后,奶奶风烛残年,终于为此事特别向妈妈道歉。因为迟了几十年,我妈并没有彻底原谅她。她照顾她饮食,但无法再情感上亲近她。

至于我爸我妈第三次大吵,却因我而起。

我那时大概十二岁吧。我妈在街上,买回来两双袜子。我姐和我各一双,花色有所不同。第一次拥有这样漂亮图案的袜子,我没舍得穿,藏在枕头下面。而姐姐爱美,穿出来还炫耀给我看。第二天早上,我乐滋滋地起床,准备穿上漂亮的新袜子。可是枕头下面,床上床下,怎么都找不见。急忙问姐姐有没有看到。姐姐眼睛看着别处,说没有看到,然后神色慌张地向外走。我觉得她在逃避什么,赶紧追上去,拉住她的裤腿,果然看见我的袜子正在姐姐脚上。

“你穿了我的袜子!太过分了!”我气急败坏冲她嚷。

“给我穿穿吧!”姐姐见躲不过,小声告饶,“我的袜子洗了,还没有干呢!”我得理不饶人,逼着她立刻马上还给我。她要跑开,我拖着她不放手。她力气大些,用力挣脱开去,反身把我推到在地。我摔了一跤,又心里委屈,坐在地上大哭。

与其说,我在意的是一双袜子,倒不如说是多年来怨念的暴发。有记忆以来,只有过新年才有自己的新衣服,平时大多是姐姐穿过的旧衣服。如今连一双袜子,还要穿她穿过的。简直在这个家里没有存在感。

正在这时,我爸回来了,我自以为找到了靠山,哭着告诉他事情经过。我小小的心里,原本胜券在握的,我爸一定会帮我出口恶气。没想到我爸却说我小题大做。

我恼羞成怒,冲着我爸大喊大叫:“偏心,你就是偏心!

大概我的言语冒犯了他的尊严,我爸被惹恼了,去墙角拽了一根形状怪异的粗树根,向我冲过来。

我一看形势不对,立刻站起来,撒腿就向院子外面跑。鸡群被我冲散,鸡毛飞扬。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爸没有停下来,继续气势汹汹地追过来。

门前的是一条小土路,高洼不平。瘦弱的我磕磕绊绊跑着,眼泪被耳边呼呼的风带走。快跑到小路的尽头,不期然,和我妈撞了个满怀。

我妈一把我揽到身后,怒视着我爸和他手里的硕大的树根,然后扔掉原本提着的半篮子萝卜,空手入“白刃”,冲上去抓住我爸的手腕,硬生生地缴了他的械。

到底是劳动人民的手,多有力道!树根打了个旋,发出沉闷的声响,重重地落在地上,荡起一片尘土,砸出一个小凹坑。

“你这是干什么呀!大早晨的!你想砸死她啊?”我妈像一只保护幼雏的母鸡,昂着头,和我爸争吵。“你拿这么大的东西打她,没看见她瘦得跟豌豆苗似的,能禁得起这么个打法?”

我爸不知哪儿来的戾气,转移了目标,扬手冲我妈而去。这次,自然不同往日。我哥是大半个小伙子,我姐也十六七岁的年纪。他俩一边一个,拉住了我爸的胳膊,使他没法得逞。他气得跳脚,却毫无办法。

“你还以为是十几年前啊,想打就打?”我妈冷冷地瞪着他一眼。然后,拉着我,捡起篮子回家了。我爸也摔开我姐我哥,气呼呼地骑上车子,悻悻地走掉了。回到屋里,我妈问清原委,勒令我姐把袜子还给了我。

其实,我妈也是火爆脾气,对我们的打骂也不在少数。但常常雷声大,雨点小,虚张声势吓吓人而已。

记得有一次,七岁的小妹不知道因为什么,哭闹不止,我妈实在忍无可忍,拿着鞋底啪啪地揍她。

我们四个在一旁,齐声给我妈加油:“使劲打啊,使劲打!”不成想 我妈却丢开小妹,举着鞋底作势向我们奔过来:“你们不拉住就算了,还叫我使劲打!有这样当姐当哥的吗?良心叫狗吃了吗?”

我们一哄而散,笑嘻嘻地跑开去。不是良心被狗吃了,是小妹实在缠人,深受其害。每每有争执,必须让她占上风,否则鸡犬不宁。她发起脾气,鸟不敢在树枝上停歇,猫狗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我妈就是这样。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生活的磨砺使她看上去很强硬,其实内心是个很柔软的人。

打打闹闹,他们的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这些年,我爸得了严重的肺病,我妈日夜护理,不得休息,颇为辛苦。

她时常电话中诉说头疼,眼睛也因为熬夜视力模糊。“给他家做一辈子牛马,到头来,又得保姆似的照顾他娘俩!”我妈抱怨。“就他们年轻时对我做的那些事情,真不想活了,活腻歪了!”

如果不拦住,她的长篇回忆录又开始了。

“这样吧,你等着我啊,我回家接你去,就别管他们啦!”我在电话另一头,不动声色地说。

沉默几秒钟,她便回复道:“那怎么行!我走了,你爸吃饭怎么办,他又不会做饭。”

“你不是不管他了吗?还担心他没饭吃?”我吃吃地笑。

电话里传来我爸的咳嗽声。“我回头再和你说啊,有点事儿。”她匆匆把电话挂了。

类似内容的电话打了很多,我早就明白:她只是找我倾诉一下而已。

我爸偶尔也打电话来,因为我妈痴迷于土地和庄稼,他对我妈很是抱怨:你说你妈,恁大年龄了,还非要去种地,以为自己还年轻啊? 

我劝他:“她干了一辈子了,对土地对庄稼有感情了。你让她看着土地撂荒,她能不着急上火?”

  “是,国家不要农业税,可是现在犁地种子农药化肥收割,样样都要钱,忙几个月,算算根本不赚钱!”爸爸很烦躁地说,“我现在也没缺她钱花,她这是何苦呢?

  “不赚钱就算了,你就让她赚个开心吧!”我只好劝导他,“反正快拆迁了,到时候她想种地就没办法了。”

  我了解我妈,她那执拗的个性再也改不了啦。她总是怨恨我爸不关心她。可是爸的话里话,不无对她的关爱。 

  一次,他们来我家小住。因为家里有点事,不几天,我妈匆匆回家去,我打算照顾爸几天。

我妈刚走,我爸让我打电话。

“给你妈打个电话!”爸说。

“说什么呢?”我不解。人不是刚走嘛,该交代的话都说了呀。

“你就问她有没有坐上车。”

我电话打过去,被告知已经在回家的车上了。

我爸看了一会儿电视,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自顾自去整理房间。

正忙着,又听他喊我过去。

“给你妈打个电话。”——“说什么呢?”

“你就问她有没有到家。”

“——需要吗?她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我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客人来了便来,走了便走了,从来没有详尽到这样的程度。

“你不打我打,拿我手机来!”我爸喘着粗气,脸色渐紫。我的漫不经心,让他真的生气了。

短短三天,他让我打了十几个电话给我我妈,没一件事是重要的。

我渐渐意识到,经过几十年风雨,我爸我妈已经变成对方生命的一部分。

就像两棵树,因为距离很近,紧紧长在一起,盘根错节,枝叶相连,即便有风吹来,你以为树枝相互抽打,说不定是相互摩挲。

后来,我爸执意回去,我知他心意,没有再挽留,就送他回了家。

我爸的病很重,嗓子里一旦有痰堵住,就会很危险。无论是在吃饭,还是半夜三更,只要他咳嗽不出,我妈就必须用力拍他后背,直到缓解。

我妈很辛苦,难免有怨言。

一次,我妈一边抱怨,一边又扯出陈年往事来。

“你不是说那时候打了你吗?你现在天天打我,也该偿还清了吧?”我爸笑着调侃她。

“是哩,还清了!早就还清了!我妈也笑,“我的手都打疼了!”

不一会儿,我妈去厨房做饭了,爸压低声音对我说:“我给你妈留了点钱,现在先不告诉她,等哪天我走了,就给她当以后的生活费吧!” 

  “我们会照顾好妈的”,我哽咽住, 急忙转身进另一个屋子,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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