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天俊,选自《从生存的观点看》/ 华中科技大学文科学术丛书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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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尼采轮回学说的形成来自慧田哲学00:0022:05
一
语言问题所引起的重视已经大大改变了哲学对自身的理解。这种改变着的理解中目前最为显著的是在发展了的逻辑的基础上对哲学的分析。过去一个多世纪中,对哲学的逻辑分析已经成为哲学本身一笔公认的财富。但是,逻辑分析似乎未能穷尽哲学的语言,在逻辑分析未能恰当应对的哲学语言样式中,有一种正日益引起关注,对它的讨论也日益深刻地重塑着哲学的自我理解,这就是通常被称为隐喻的一类语言样式。对隐喻,可以描述,可以举例,却几乎不能定义,否则它就可以纳入逻辑分析,而不需要另做考察了。在已有的研究中,保罗•利科深刻地指出:“不以隐喻的方式来谈论隐喻是不可能的。……并非不存在这样一种非隐喻的立场,从这种立场出发,我们可以把隐喻以及所有其他的修辞格看作是我们面前进行的游戏。”隐喻确乎不是无关紧要的游戏,在哲学中,隐喻甚至是赋予范式并造成根本创新的重要源泉。
除了精深的分析和严格的推理外,哲学在更重要的意义上往往要给人的生活提供形而上的基础 。那么哲学以何种方式提供基础呢?在哲学的意义上,凡是逻辑上尚需前提的东西都不被认为是最根本的。这就使得凡逻辑上可推论出来的东西都不是哲学要用以充当基础的东西,由此,形而上学基础的哲学寻求就超出了推理能够辩护的范围。在这种情况下,隐喻就成了哲学借以展开其形而上学追求的重要方式。那么,隐喻在哲学中的状况具体怎样呢?可取的方式似乎只有观察描述哲学中实际已有的隐喻。
二
我们且以《论语》的一句话为例:“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这段话包含的见解在儒家哲学中的重要性是显然的。这里要关注的是其中的一个关键词汇“本”的诠释以及彼此的关联。
“本”,许慎《说文解字》的解释是:“木下曰本”。段玉裁的注说:“本、末皆于形得义,其形一从木上、一从木下,而意即在是。”“本”的本义看来无论如何都是说“木”的某个部分——根或干,而且是通过方位来指示的。这样的“本”可看可摸可尝可嗅甚至可吃,与形上之物了无干系。但在“君子务本”这句话中,君子的作为显然与“木”或它的某个部分没有关系,这里的“本”似乎另有所指。那么,它指什么呢?
在敞开这一问题之际,略事停留是必要的。在这句话中,如果不以“本”为“木”或它的某部分,“本”有另外的意思,那么这意思为什么有若没有直说,却用了可能使人会错意思的“本”呢?换言之,有若本来应当说“君子务X”——这X是直接的。无奈,有若不是这样说的,他只说“君子务本”。于是,为求真正的意思,就必须对“本”进行解释。真正标准的解释形式上只有一个,即“本”就是X。然而,X 不是一个有正常含义的汉语词,说“本”就是X,只是在形式上正确,但内容是空的,因此也就不可能是有效的解释。当然,最好还是记住这个X,哲学之形上努力的核心任务,就是让这个空疏的X充实起来。反过来说,在眼下的语境中,X的第一个或许不大称职的填充物就是“本”。
“本”的不称职性必须加以救治,“本”的木料累赘(也许还有方位性)必须剔除。哲学的形上倾向固然不满足于“无本之木”,为此却不得不追求“无木之本”。实际的解释沿革大体是这样的。
流传最广的是三国魏人何晏的注:“本,基也。基立而后可大成。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大成。”
何晏用“基”来解释“本”,这样有什么进展吗?“基”比“本”更近于或更是X吗?“基”是什么意思呢?许慎的《说文解字》说:“基,墙始也。从土其声”。不难看出,“君子务基”比“君子务本”离“君子务X”决不更近。为求“无木之本”而给出“基”,既没有克服方位性而且连改换也没有,只是把木性的东西置换为土性的东西。如果X不能有,木性,它也没有理由带着土性。这里真正发生的,是隐喻的转换。
不仅如此,这个转换还改变了对哲学来说可能非常重要的一种因素。X未曾出场,要解释有若的话,他自己的用语就具有第一位的重要性。有若用“本”,“本”是木的根或干,这是自然的有生机的东西,“本”能够自己生长,也能够生长出别的东西来。而何晏解释所用的“基”,它是墙之始,墙是人工的而且没有生机,“基”自己不能生长,也不能生长出别的东西来。如果说在“基”上面有了别的东西,那是人工加上去的。这种改变也使得“本”和“基”原本一致的方位性即“在下”的意义出现了差异,“在下”固然都能支撑,但一个是有机的,一个却是机械的。在形而上学意义上,如果说X更像“本”,大概X可以自足地生出别的东西来,比如,在有若的话里,就可以使“道”生出来。相反,如果说X更像“基”,那么X大概就还需要异质的人工因素或类似人工的因素加进来,才能“生”出别的东西。这种差异,对哲学的形上追求来说,远不是无足轻重的,从已有的各种哲学来看,这种差异是至关重要的。
何晏之后,北宋人邢昺又提供了这样的疏:“是故君子务修孝弟,以为道之基本。基本既立,而后道德生焉。”
邢昺的阐释颇为包容,“本”既为“基”,索性“基”“本”连用。由于存在本文前面所讨论的差异,简单地把“基”和“本”连用,既不用消除差异,用“基本”来解释“本”也未能趋向X的意义上更进一步。虽然“基本”这个复合词并不是邢昺为做此疏而创造的,但它的含义却仍偏向“本”而不是“基”。这样看来,“基本”基本上是在延宕解释问题。“基本”连一个新的隐喻也算不上。
另一种延宕的解释是由南宋人朱熹给出的,他的《四书集注》相应的解释是:“本,犹根也。……言君子凡事专用于根本,根本既立,则其道自生。”
这一解释相对来说是最老实的,既无新的隐喻,也就谈不上根本的转换。如果一定要说有转换,那也不过可能是在“木”的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之间转换罢了。如果“本”是至极的,此外无他,那么朱熹以“根”相解,可说是对“本”的最好保留和捍卫。而且,朱熹的解释使用了“根”“本”连用的复合词“根本”。但是,如果说“本”之外还有那个X,那么“本”之释为“根”就是最没有进展的。
清人刘宝楠在其《论语正义》中提供了一种新的解释:“《注》训‘基’者,《说文》:‘基,墙始也。’始亦本也。”
这里,“本”与“始”联络起来了。那么“始”是什么呢?许慎《说文解字》说:“始,女之初也。”而“初,始也。从刀衣,裁衣之始也”。段玉裁解释说:“制衣以剪,用刀则为制衣之始,引申为凡始之称。”《尔雅》也说:“初,始也”。刘宝楠认为“始”即“本”,而“始”与“初”互训。但是,因“本”而说出“始”,从“木”的方面就转到了(女)人的方面。而“始”又以“初”相解,从人的方面就又转到了人工制品方面。“始”大概与“本”在一个重要的哲学方面保持着一致,即它们的自然生长性。考虑到有若接下来说“本立而道生”,用到了“生”,那么,说“君子务本”和说君子务“始”,都保持 着生机,这在哲学上很重要。当然,从“本”到“始”,发生了隐喻的转换仍然是不难看到的,而“始”是否比“本”更接近那个悬设的“X”?恐怕只能说不过又是换了个角度 。
至于间接涉及的“初”,它与“本”差别就比较大些。如果说段玉裁的解释合乎情理,那么许慎的说法“裁衣之始”,就是在用工具指代使用它的动作过程或动作对象。由于工具总是预设了工具的使用者,它所从属的过程或者它所针对的对象要发生什么变化 ,工具并不占主导地位。在这个意义上,以“初”解“本”和何晏的以“基”解“本”有共同的弱点,亦即使君子之务失去了生机。
程树德(1877-1944)《论语集释》的有关阐释引向对“本”的新理解。程树德写道:“案《吕览》:‘夫孝,三王五帝之本务。’此‘本务’字实出有子‘务本’之语,故唐太宗《孝经序》以孝为百行之源,源即本也。”查《孝经序》,文中有“孝者德之本欤”——邢昺的疏是:“正义曰:《论语云》:‘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今言‘孝者德之本欤’,欤者,叹美之辞,举其大者而言,故但云孝;德则行之总名,故变仁言德也。”又,“虽五孝之用则别,而百行之源不殊”——邢昺的疏是:“正义曰:五孝者,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五等所行之孝也。言此五孝之用,虽尊卑不同,而孝为百行之源,则其致一也”。严格说来,“孝为百行之源”是邢昺的说法,不严格地说,当然也是李隆基的说法。关键之处在于,李、邢的看法都与有若的那段话相关联,程树德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而指明“源即本也”。这在“本”的解释网络中添加了一项——源。
那么“源”是何义?“源”字似乎不古,一般认为本当作“原”,许慎《说文解字》说:“厵,水(泉)本也。”这样看来,程树德的“源即本也”,是再次做了隐喻的转换,从木的方面转到水的方面,当然更早的许慎已经在这么做。
如果单独考虑“源”,那么现代的解释主要是这样的,《辞源》和《汉语大字典》说“源”是“水流起头的地方”,前者引证了《礼记》和《荀子》,后者引证了《广韵》、《国语》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也一模一样。这使得与“本”关联的“源”,又与“头”相关联了。类似但更早的一种关联方式出现于《尔雅》:“首,始也”。
慢慢地,围绕着“本”,一个互有关联的网络形成了:本、基、根、始、初、源、原、头、首。隐含的,有木、土、水、人、器具(衣、刀)等。按照本文的讨论顺序,似乎“本”是这个网络的核心,但是,这个网络更可能是没有核心的。也许,那个悬设的X可以成为中心?也许吧。因为在这漫长的解释之流中,X始终未曾出场,所以要说X是中心,这中心仍不过是悬设的。
最晚近的重要解释可以举杨伯峻的工作为例。对有若的话,他解释说:“君子专心致力于基础工作,基础树立了,‘道’就会产生。孝顺爹娘,敬爱兄长,这就是‘仁’的基础吧!”在这里,“基础”充当的“本”的解释,其中不难看出有前人何晏解释的影子,但多出了一个字“础”。“础”是什么?《说文解字新订》说:“础,礩[zhì]也。从石楚声。”又,“礩,柱下石也。”《汉语大字典》解释“础”:“垫在柱下的石礅”。另外,许慎《说文解字》解释“柱”:“柱,楹也。从木主声。”“楹,柱也”。前面已经表明,以“基”解释“本”会将有生机的东西转换为无生机的东西,现在以“基础”解释“本”,由于“础”的特殊性,情况就更复杂了。“基”作为墙之始,可以与其上墙的其他部分同质,也可以不同质,而“础”与它以上的别的东西看来是不同质的。“基”尚且要假借其他力量才能“生”出别的东西,“础”就更是这样了,而且“生”出的东西与“础”并不相同。比较起来,把“基”“本”连用,此把“基”“础”连用,在解释“本”的事情上,要克服更大的差异。
当然,无论如何,事实上“基础”已经成为解释“本”从而描摹那个形上的X的解释网络中正常的一分子,并与其他各项沆瀣一气。《辞海》解释“基础”说:“把建筑物、机器设备等的荷重传递给地基的结构,”也“泛指事物发展的根本或起点”。《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说:“建筑物的根脚。”以及“事物发展的根本或起点”。很明显,“基础”的解释,要依赖“根”“本”以及“脚”。同时,这种依赖当然也不是单向的,《辞源》解释“根本”说:“本下曰根,木下曰本。后比喻事物的本源或关键部分。”《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说:“事物的根源或最重要的部分。”这就又转回到了“源”。
另外,杨伯峻的解释工作中还有一个对“本”的解释对本文的讨论来说有相当的价值。《论语•八佾》:“林放问礼之本。”杨伯峻译文是:“林放问礼的本质。”在此,“本”解释为“本质”了,这似乎是一个颇为现代从而颇有西方哲学味道的解释。“质”在许慎《说文解字》中的解释是:“以物相赘。”段玉裁解释说:“质赘双声。以物相赘,如春秋交质子是也。引申其义为樸也、地也。”又,许慎解释“赘”:“以物质钱。从敖贝,敖者犹放,谓贝当复取之。”段玉裁解释说:“若今人之抵押也。”复合词“本质”的解释在《辞源》中是:“事物本来的形体;事物的根本性质。”在《辞海》中的解释是:“本来的品质或质地。”《辞海》其余的解释和《现代汉语词典》唯一的解释都是彻底现代的某种哲学解释。经过杨伯峻的解释,“本质”现在也加入了“本”的隐喻网络。很难确定是因为“本质”在当代的频繁使用还是因为《论语》诠释史内在的惯性,使本“质”连入了这个网络。
更多的解释可能性在杨伯峻《论语译注》里还有。“本”在《论语》中使用了5次,其中4次前文已经提及,另一次出现在“子张”篇中:“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这里,显然是“本”“末”对称而言的。杨伯峻在该书后所附“论语词典”中写道:“本(5次)(一)名词,根本,基础(4次):君子务本;(二)动词,探本(1次):本之则无。”这里又有两个对“本”的解释:“根本”和“探本”。但是,在杨伯峻译注的正文中,“本”的4次名词性使用中,实际上3次(都在上引有若的话中)解释为“基础”,1次(即“林放问礼之本”)解释为“本质”,根本没有使用到“根本”。同时,“本”的动词使用即“探本”的解释也没有直接出现,而是使用了借助于“基础”的一个间接解释,具体是,“子游道:‘子夏的学生,叫他们做做打扫、接待客人、应对进退的工作,那是可以的;不过这只是末节罢了。探讨他们的学术基础却没有,怎么可以呢?’”看来,“探本”作为解释实际上也被再解释了:探讨……基础。其实子游这句话中既然明明是“本”“末”对举,这语境就限制了“基础”之害隐喻转换出现的合理性,况且,前面显然已经措置了“末节”一词。那么,隐喻在再解释亦即再隐喻过程中出现的错位是思想不严谨的后果吗?看来不是,因为杨伯峻这部书在学术严谨性上应该是无可挑剔的。合情的理解似乎是,这类隐喻转换基本太平常了,就像穿衣服系扣子一样,若非专门从隐喻的角度反思,差异以及混淆简直可以说不存在。
至此,围绕有若的话,一个相互关联的隐喻网络大体上完整显现了,它由“本”、“基”、“根”、“始”、“初”、“源”、“原”、“头”、“首”、“础”、“质”等构成,它们各自都能单独使用,也能组合使用,形成“本根”、“本治”、“本初”、“本源”、“本原”、“本质”、“基本”、“基础”、“基质”、“根本”、“根基”、“始基”、“始源”、“始原”、“初始”、“源本”、“源始”、“源初”、“源头”、“原本”、“原始”、“原初”,等等。对此,人们当然可以深入思考,仔细权衡,它们中哪一个或哪些个能够是或者接近哲学形上活动所悬设的那个X呢?
一方面,似乎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是X,有若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何晏说“基立而后可大成”,邢昺说“故君子修孝弟,以为道之基本。基本既立,而后道德生焉”,朱熹说“君子凡事专用力于根本,根本既立,则其道自生”,杨伯峻说“君子专心致力于基础工作,基础树立了,‘道’就会产生”……这些话完全不能理解为是在说与X无关的事情——它们就在说X。哲学的形上活动从而哲学的历史就是这样形成和演变的。
但是,另一方面,由于这网络中的任何一个都根本上带有自身的特殊的经验性质或者说“出身”,它们中任何一个都够不上X,也没有标准可以衡量哪一个更接近X。与其说X是有时或日益被接近了,还不如说X只不过是在不断地被替换。
综合以上两个方面,可以说,替换X的过程就是一个隐喻的过程,替换的替换就是隐喻的替换,也就是隐喻的再次被隐喻。值得强调的是,本文使用的“X”一直就是悬设的,它一直没有出场,也就不可能真正充实起来。哲学史或者说解释史上实际出场而且极为充实的都只是X的替身。这些替身不断叠加,相互增补。考察它们的合适方式不是认识论也不是逻辑学,而是考古学和修辞学。实际上,正是这些替身而不是X,才构成了哲学形上活动的真实场景。如果说X是形上的,那么它的真实构成一直就是形下的。与其说人们一直生活在形而上学根据所支撑起的生活世界中,不如说人们一直生活在形而上学的形下隐喻网络中,或者说生活在隐喻的形而上学中。
三
多数探讨隐喻的工作,即使是哲学性的,往往也很切中哲学的真正主题,这使得隐喻的理解不容易在哲学的核心主题上发挥作用。这里的讨论或可改善这种局面。
不管是浅尝哲学的周边还是深究哲学的内核,都不难发现,本文通过梳理有若之言的解释史所彰显的隐喻网络中,“本原”、“本质”、“基础”、“本源”、“始基”、“基质”、“根本”、“根基”、“根源”、“本根”、“本始”、“本初”、“基本”、“始原”、“初始”、“始源”、“源本”、“源始”、“源初”、“源头”、“原本”、“原始”、“原初”,也就是人们在现代汉语言中进行哲学言述的基本语汇。它们的重要性可以这样描述:禁用它们就等于让哲学闭嘴。
现代汉语言的哲学活动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成分就是对西方哲学资源的消化吸收。在新时代的意义上,汉语要讲哲学,哲学也要讲汉语。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本文的主题似乎能够从中西哲学语言的互动的角度得到进一步展开。具体地说,就是讨论汉语哲学的英语翻译解释和西方哲学的汉语翻译解释。关于前者本文仍以有若的那句话为例,关于后者则要征引另外的文献,核心总是一个,即前文显明的“本”的隐喻网络。
首先讨论“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的英语叙述,本文选取六个例子,罗列如下。然后讨论。
甲.理雅各(James Legge)的译文:
The superior man bends his attention to that is radical. That being established, all practical courses naturally grow up. Filial piety and fraternal submission! are they not the root of all benevolent actions?
乙.韦利(Arthur Waley)的译文:
It is upon the trunk that a gentleman works. When that firmly set up, the Way grows. And surely proper behaviour towards parents and elder brothers is the trunk of Goodness?
丙.刘殿爵(D.C.Lau)的译文:
The gentleman devotes his efforts on the roots, for once the roots are established, the Way will grow therefrom. Being good as a son and obedient as a young man is, perhaps, the root of a man's character.
丁.马勒(Charles Muller)的译文:
The Superior Man concerns himself with the fundamentals. Once the fundamentals are established, the proper way(tao) appears. Are not filial piety and obedience to elders fundamental to the enactment of humaneness?
戊.李详甫(David H.li)的译文:
A gentleman commences with the foundation. With a solid foundation, Direction takes shape. Filiality and deference are the foundation of nobleness.
己.安乐哲和罗思文(Roger T. Ames and Henry Rosemont)的译文:
Exemplary persons(junzi 君子)concentrate their efforts on the root, for the root having taken hold, the way(dao 道)will grow therefrom. As for filial and fraternal responsibility, it is, I suspect, the root of authoritative conduct(ren 仁)。
甲、丙、己译文都把“本”翻译为root,或what is radical。这是第一类解释,它似乎近于朱熹的解释:“本,犹根也”。
丁、戊译文则把“本”翻译为fundamentals 或 foundation。这是第二类解释,它似乎近于何晏的解释:“本,基也”。
乙译文把“本”解释为trunk。这是第三类,它似乎是在“本”两可的现代解释倾向中选取了一个。如果从差异的角度看,以trunk解释“本”的做法在《论语》注疏的主流作品中并不明显,也可能根本没有。如果从相近的角度看,对“本”做这样的解释,也不好说不对,因为在汉语本身的历史中,离“本”不远的“根”、“茎”、“干”与“本”也时有混用。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说,乙译文似乎可以不必自成一类,而归入第一类。这样就是两类解释,它们大体与《论语》解释史的主流文献相吻合。
但是,微妙的自然差异却不能不注意。所有有用的语言都是特殊的,没有凌驾于所有特殊语言之上的一般语言。而且,每种语言都有自身在历史中养成的结构与倾向,具体到词语身上,就是每个词语都因其发生史和使用史而形成自身的“出身”,这种出身在漫长的使用史中会渐渐发生变化,但却不是任何特定的使用者能够随便改变的。一种语言的用语对译到另一种语言中时,从理论的角度看,不能不是解释。只要是解释,就可能涉及隐喻,甚至解释必然是隐喻的。在从汉语翻译为英语时,在本文所讨论的关键词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隐喻解释呢?
第一类解释是把“本”翻译为root,或what is radical.
关于root,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的解释是:that part of plant or tree which is normally below the earth's surface。类似的,Shorter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的解释是:the colorless, usually underground, part of a vascular plant(developed from the radicle) which serves to anchor it, convey nourishment, etc. Merriam-webster online dictionary 的解释是:the usually underground part of a seed plant body that originates usually from the hypocotyl, functions as an organ of absorption, aeration, and food storage or as a means of anchorage and support, and differs from a stem especially in lacking nodes, buds, and leaves. root 其词源是古英语rōt,来自古斯堪的纳语rót,意思是root,它也与英语wyrt(植物)和拉丁语rā dī x(根)有关。不难看出,root明确地具有位于地下、与干相区别并从土壤传输营养的含义,这个root,汉语的常用理解事实上是“根”。笼统地看,“root”对“本”未尝不是一个极好的翻译解释,但是,似乎可以问:“本”是明显位于地下吗?未必;“本”与“干”明确有别吗?也未必;“本”是传输营养的吗?可能是。“木下曰本”,仅此而已。“君子务本”以及其中的“本”随着翻译被带入了另外一种语言,完全无法确保它们在迁移(translated)中不接受那种语言语词自身所有的“出身”,叠加、增补、缺失都会在这个过程中发生。这时,与其说“root”是“本”因而可以对译,不如说“root”像“本”因而能够隐喻。仅就翻译而言,如果对翻译持有对应倾向,那人们就无不苦恼于“对应”的困难甚至不可能,因此翻译不得不沦为某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艺术。从本文探讨的角度来看,对应倾向实乃令人绝望的希冀,从而,翻译也可以变得坦然:翻译有准确性吗?不,翻译是隐喻的技艺。
radical的词源是拉丁文rā dī x,意思是root。“radical”现代的基本意思也与“root”相关,即“of,relating to, or proceeding from a root”。因此,“本”通过root而发生的迁移关系也会在这里同样发生。不仅如此,值得强调的是,“radical”平常还有“极端的”、“激进的”等含义。显然,“君子务本”在汉语解释传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君子是极端的或激进的这样的理解,大概也不可能出现。但是,理雅各的译文“The superior man bends his attention to what is radical”却不能预先就阻止这样的理解。此外,radical的含义还与origin有关,而origin的出身与root无关,而与“rise”有关,下文再讨论。
总之,“君子务本”在英语中被赋予了新的语义关联,或者说“本”在跨语言的解释中进入了与以往不同的隐喻网络。跨语言的比较可以使人们发现某种有趣的隐喻转换,但一个仅能阅读英语的人自然地只会在“The superior man bends his attention to what is radical”或“Exemplary persons concentrate their efforts on the root”或“The gentleman devotes his efforts on the roots”这样的句子中形成明确的理解。查考有关语言的注释经常能够缓解这种困境,但不能根本解决。经典之为经典,不是因为它是学者咬文嚼字的苦行专利,而是因为它是普通人自然接触的生活图景,这时不能指望人人都成为专家学者,时时小心隐喻以及隐喻的转换。而隐喻及其转换也就在这种不自觉的语言之家中发挥着塑造心灵和世界的功用。
如果第一类解释的情况像上文所讨论的那样,看来第三类解释就不好并入其中了,因为trunk的含义和出身与“本”相差似乎太远。
trunk的现代含义主要有四:1.根枝以外的树木主干;2.人或动物除头、肢外的躯干;3.有盖子的行李箱;4.象的鼻子。trunk的词源较近的来自法语tronc,指alms box in a church(教堂里盛救济物的盒子),较远的来自拉丁语truncus,义为砍、修剪,原义为通过砍而损毁,初似指工具或艺术品,后用于人或动物,有致残的意思。
这样看来,在英语中trunk与root是明确相区分的,彼此互不包含,而且前者还暗示着残缺不全,或者竟有行李箱的意思。如果以root解释“本”多少还是吻合的,那么,把“君子务本”表达为“It is upon the trunk that a gentleman works”,就在含义上既增加了不少也减掉了不少。但这并不是一个错误,它只需要更多的附加解释,例如,为了对付溢出来的残缺不全的意思,可以阐释说善始善终是好的,无终之始不真成其为始,虽然不可本末倒置,但无末之本也不真成其为本,本自身也有它的未完成性……当然,这类附加解释往往是深奥的,同时也可能是牵强的。事实上,以trunk解释“本”,把“君子务本”又带入了另一种新的语义关联亦即隐喻网络中。其中,人们可能必须有意识地把象鼻子、行李箱及多少有点恐怖的光秃秃的躯干阻挡于理解之外。这一点在哲学上很重要,原本“本”是与“末”相区分的,现在代以“干”与“枝”、“根”或“头”、“肢”相区分,整个话语场景都发生了置换,要言之,是隐喻的转换。
人们也许可以说这种翻译是不准确的,但这就是翻译的实际。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何晏把“本”解作“基”就已经是不准确的。这些都未必是错误,不能用“错误”这个简单的标签来敷衍此类问题。
再来看第二类解释。无论是fundamentals或foundation,它们的含义及词源都与人工制品有关,它们也是同源的,都经由古法语而可上溯至拉丁语fundus,义即bottom(基底)。从前文讨论可知,何晏的解释即以“基”解“本”已经是隐喻的转换,以英语据何晏的解释进行翻译,也只是对“本”做了再一次的隐喻。也许,用英语的base来解释“基”从而隐喻“本”可能增补得会少些。
总起来看,随着“本”被译解为root,trunk,fundamentals,foundation,或者短语what is radical,它都将不由自主地被带入各不相同的词义脉络,它们都不比“本”更一般,而是同样特殊,真正发生的并不是哲学上被特别推崇的定义或推理,而是从一种特殊之物转换(metaphor)为另一种特殊之物。如果说从汉语到英语的过程中,哲学形上叙事的固有经验性或顽固的形下性没有得到克服而只是转换,那么到其他语言的情况大概也不会有根本的不同。换言之,世界上没有一种现实的语言对哲学的形上叙事是“本质上”合适的,哲学说德语也好说英语也好或者说汉语也罢,或者都不过是勉为其难。
跨语言的隐喻转换当然也发生在用汉语译解西方哲学的事情上。这方面的内容过于广泛,本文不得不做些限制,以便讨论可以深入。可以注意,当用由“本”衍生的若干基本词汇——“本原”、“本质”、“基础”、“本源”、“始基”、“基质”、“根本”、“根基”、“根源”、“本根”、“始原”、“始源”、“源本”、“源始”、“源初”、“源头”、“原本”、“原始”、“原初”——来讨论某类哲学问题时,同样的问题(姑且假设有同样的问题吧)在另一种语言例如英语中,是不是用本文刚刚讨论过的那些有关的词汇——root、radical、trunk、fundamental和foundation——来讨论的呢?
相对来说,英语不古,并无古老的所谓英语哲学,但一个有意义的入手点还是可以找到的。西方哲学一般以伊奥尼亚哲学为最早,伊奥尼亚哲学的主要关注点是“本原”,它也是亚里士多德认真讨论的若干哲学范畴中的第一个。这里不妨以亚里士多德这段讨论为例子。本文没有能力直接讨论希腊语,这是个遗憾。在此前提下,遗憾也可能有积极意义,前文悬设的形而上学的X,在这里不妨就替换为“αρχη”[这人用语的哲学重要性是显然的,正如文德尔班所说的:“αρχη(慧田哲学注,始基、本源)这词本身凝聚着历代宇宙论者的幻想。”见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上卷.罗达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錧,1987:49注4。另外,据杨适的考察,《约翰福音》中著名的“太初有道”的“太初”,就是用αρχη表达的。见杨适.古希腊哲学探本.北京:商务印书錧,2003:138 注1],权做一个形式充实。
首先,来看英语表述。
罗斯(W.D.Ross)的表达是:
BEGINNING means(1)that part of a thing from which one would start first, e. g a line or a road has a beginning in either of the contrary directions. (2) That from which each thing would best be originated, e. g. even in learning we must sometimes begin not from the first point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subject, but from the point from which we should learn most easily. (3)That from which, as an immanent part, a thing first comes to be, e, g, as the keel of a ship and the foundation of a house, while in animals some suppose the heart, others the brain, others some other part, to be of the nature.(4)That from which, not as an immanent part, a thing first comes to be, and from which the movement or the change naturally first begins, as a child comes from its father and its mother, and a fight from abusive language.(5) That at whose will that which is moved is moved and that which changes changes, e. g. the magistracies in cities, and oligarchies and monarchies and tyrannies, are called archway, and so are the arts, and of these especially the architectonic arts.(6) That from which a thing can first be known; for this also is called the beginning of the thing, e. g. the hypotheses are the beginnings of demonstrations.(Causes are spoken of in an equal number of senses; for all causes are beginnings.) It is common, then, to all beginnings to be the first point from which a thing either is or comes to be or is known; but of these some are immanent in the thing and others are outside. Hence the nature of a thing is a beginning, and so is the element of a thing, and thought and will, and essence, and the final cause-for the good and the beautiful are the beginning both of the knowledge and of the movement of many things.
罗斯的这段译文后来有一个修订的版本:
We call an origin(1) that part of a thing from which one would start first, e.g a line or a road has an origin in either of the contrary directions. (2) That from which each thing would best be originated, e.g. we must sometimes begin to learn not from the first point and the origin of the thing, but from the point from which we should learn most easily.(3) That from which(as an immanent part)a thing first arises, e, g, as the keel of a ship and the foundation of a house, while in animals some suppose the heart, others the brain, others some other part, to be of this nature.(4)That from which(not as an immanent part)a thing first arises, and from which the movement or the change naturally first proceeds, as a child comes from the father and the mother, and a fight from abusive language.(5) That by whose choice that which is moved is moved and that which changes changes, e.g. the magistracies in cities, and oligarchies and monarchies and tyrannies, are called origins, and so are the arts, and of these especially the architectonic arts.(6) That from which a thing can first be known; for this also is called the origin of the thing, e.g. the hypotheses are the origins of demonstrations.(Causes are spoken of in an equal number of senses; for all causes are origins.) It is common, then, to all to be the first point from which a thing either is or comes to be or is known; but of these some are immanent in the thing and others are outside. Therefore the nature of a thing is an origin, and so are the elements of a thing, and thought and choice, and substance, and that for the sake of which-for the good and the beautiful are the origin both of the knowledge and of the movement of many things.
这两段译文主要的差别在于beginning 换成了origin。
其次,来看汉语表述。
吴寿彭的汉语表达是:
“原”的命意(一)<原始>事物之从所发始,如一条线或一条路,无论从那端看,都得有一起点。(二)<原始>是事物之从所开头,如我们学习,并不必须从第一章学起,有时就从最好入手的一节学起。(三)<原本>是事物内在的基本部分,如船先有船梁,屋先有基础,而有些动物有心,有些有脑,另有些则另有性质相似于心或脑的部分。(四)<原由>不是内在的部分,而是事物最初的生成以及所从动变的来源,如小孩出于父母;打架由于吵嘴。(五)<原意>是事物动变的缘由,动变的事物因他的意旨而发生动变,如城市政府,寡头政体,王制以及暴君都叫做“原”<主>。技艺亦然,尤其显明的是大匠师的精于设计者。(六)<原理> 是事物所由明示其初义的,如假设是实证的起点。(因为“原因”与“原始”之义相通,所以“原”有六义,因也该有六义。)这样,所谓“原”就是事物的所由成,或所从来,或所由以说明的第一点;这些,有的是内含于事物之中,亦有的在于事物之外;所以“原”是一事物的本性,如此也是一事物之元素,以及思想与意旨,与怎是和极因——因为善与美正是许多事物所由以认识并由以动变的本原。
范明生的汉语表达是:
arche 的含义有:(一)事物开始的部分,比如一条线或一条路,无论从相反的哪一端,都有一个起点。(二)事物最好的出发点,例如学习时,我们有时并不是从头开始,而是从最容易学好的地方开始的。(三)事物从它的某个内在的部分首先产生的,比如船从龙骨开始,房屋从基础开始,至于动物,有人说是从心开始,有人说是从脑开始,还有人说是从别的具有类似性质的部分开始。(四)事物从某个不是它的内在部分开始产生,运动变化都是从它开始产生,比如小孩是从他的父亲和母亲开始,而打架是从骂人开始产生的。(五)运动变化的事物是由于某个东西的意志而产生运动变化的,例如城邦的统治,寡头政治、君主政治和僭主政治,也都被称作archai,技术也是这样,特别是建筑术。(六)由于它而开始认识事物的,也叫做本原,比如,假设是证明的开始。原因也有这么多含义,所有的原因也都是开端。所有的arche有个共同点,它们是事物的存在、产生以及被认知和说明的起点,但它们有的是在事物以内,的有却是在事物以外的。所以,作为arche的本性,它是事物的元素,事物的倾向和选择,事物的本质,事物的目的因——因为“善”和“美”是许多事物的知识和运动的起点。
苗力田的汉语表达是:
所谓始点,就是事物由之最初运动之点。例如,一段线、一条路都在此端有个始点,而在对方有另外的始点。或者是每一事最佳的生成之点,例如学习有时并不必定从最初学起、从事情的开端学起,而是从最容易的地方学起。或者内在于事物,事物由之最初生成之点,例如,船只的龙骨,房屋的基石;所以,有的人把脑髓、有的人把其他类似的东西,当作动物的本原。有的最初由之生成之点并不在事物之内,而运动和变化自然而然地由之开始,例如父母是婴儿的始点,纠纷是战争的始点。或者是,能运动的东西遵照而运动,会变化的东西遵照而变化的意图,例如城邦的首脑,当权者,王公或僭主。arche还指某些技术,其中特别是建筑术。其次,事物最初由之认识的东西,也叫做事物的本原,例如,前提是证明的本原。原因的意思和本原一样多,全部原因都是本原。
全部本原所共有的意义就是,存在、生成和认识由之开始之点,它们既可以内在于事物,也可以外在于事物。从而自然是本原,元素是本原,设想、意图、实体和何以是都是本原。在许多情况下,善和美是认识和运动的始点。
苗力田修订了汉语表达是:
本原的意思或者是事物中运动由之开始之点,例如一段线、一条路都在一端有一个起点,而在另一端有另一个起点;或者是某一事情最佳的生成点,例如学习有时并不必定从最初开始,从事情的开端开始,而要从最容易的地方学习起;或者是内在于事物,事物由之生成的初始之点,例如船只的龙骨,房屋的基石,所以有的人把心脏、有的人把脑髓、有的把类似的其他什么东西当作动物的本原;或者是由之生成、但并不内存于事物的东西,运动和变化自然而然从它开始,例如婴儿是由父母产生,战争是由争吵产生;或者是按照其意图能运动的东西运动,可变化的东西变化,例如城邦的首脑、当权者、君主或僭主们;而技术也被称为“本原”,尤其是建筑术。其次,事物最初由之认识的东西也被称为此事物的本原,例如前提是证明的本原。原因的意思和本原一样多,因为一切原因都是本原。
全部本原的共同之点就是存在或生成或认识由之开始之点。它们既可以内在于事物也可以外在于事物。正因为这样,自然是本原,而元素、思想、意图、实体和何所为或目的都是本原。在很多情况下善和美是认识和运动的本原。
李真的汉语表达是:
“开端”的意思是:(1)事物的那个部分,一个东西可以首先从它移动,例如一条线或一条路,在相反方向的每一面都有一个开端;(2)那个点,从它出发每一事物可以最好地产生出来,例如一个研究的活动有时应当不是从最原始的或者从论题的起点开始,而要从容易学习之点开始;(3)一个事物,作为内在的部分,某事物由它得以首先变为存在,例如一条船的龙骨和一座房子的地基,至于动物,有人认为是心脏,另外的人认为是头脑,还有的人认为是具有这个性质的其他部分;(4)一个事物首先从它(不是作为一个内在的部分)开始变为存在,并且运动和变化自然地首先从它开始,如像一个孩子来自他的父亲和母亲,一场战斗来自污辱性语言;(5)那样一个东西按照其意志使得运动的东西运动起来,使得变化的东西发生变化,例如城市中的长官,以及寡头、君主和僭主都被叫做治理者,在技艺中也有这样的称呼,特别是在建筑技艺中;(6)一个事物可以首先由它得以认识的东西,——这也叫做事物的开端[原理],例如假设是证明的开端(原因也能有相同数目的不同的意义,因为所有的原因也都是开端[原理])。
所有“开端”的共同性质就是“第一的东西”,从它出发一个事物或者是存在的,或者变为存在,或者得以认识,但是它们有的是内在于事物的,而其他的则是外在的。因此“自然”是一个“开端”,而且“元素”,思想和选择,以及实体和“终极因”也是“开端”,——因为善和美在许多情况下都是认识和运动的开端。
在上引7段译文中,可以很容易发现两组特殊词汇,一组是英语的:
beginning, begin, origin, originated,连带的有:nature,element,thought,will, choice, cause, essence, substance, 例证中出现的有:line, road,learning, keel of a ship, foundation of a house, animal, heart, brain, child, father, mother, fight, abusive language, magistracies, cityies, oligarchies, monarchies, tyrannies, arts, architectonic arts, hypotheses, demonstrations.
另一组是汉语的:
原,原始,原本,原由,原意,原理,本原,发始,开头,开端,开始,来源,初义,始点。连带的有:本性,自然,元素,思想,倾向,设想,意旨,选择,本质,实体,怎是,何以是,极因,目的因,何所以,目的。例证中有:线,路,学习,船,屋,动物,小孩,骂人,纠纷,打架,战争,城邦的首脑,当权者,王公,君主或僭主,城市政府,寡头政体,王制,暴君,技艺,大匠师的精于设计者,实证,父母,吵嘴,船梁,甚至,假设,等等。
从词典的角度看,αρχη 的汉语解释是:“1.起因,起始,本源,基础,前提;2.原则,要素;3.末端,末尾。1.王权,统治权;2.王国;3.长官职务,公职;4.当局。”而αρχη的英语解释是:“a beginning, first cause, origin;2.a first principle, element. 3.firstlings. 4.the corner of a sbeet.”
与前文讨论过的“本”的英译联系起来看,可以发现大概同一个问题的三种语言表述的叠合与错动。首先,当把以αρχη 为核心词的叙述表达为汉语的时候,汉语所有的词语脉络大体上就是“君子务本”阐释史中已然形成的隐喻网络。其次,当把以αρχη 为核心词的叙述表达为英语的时候,英语所用的词语脉络以beginning 和 origin 为主。再次,以“本”为核心词的叙述表达为英语的时候,英语所用的词语脉络却是以root、radical、foundation、fundmental 为主的。
考虑到这三个方面,下面可以讨论三个问题:第一,英语表达古希腊语的时候,是否发生了隐喻或隐喻的转换?第二,汉语表达古希腊语的时候,是否发生了隐喻或隐喻的转换?第三,假设存在同一个形而上学问题即“本原”问题,那么,为什么在表达成英语时存在明显的不一致?
第一个问题可以借助于罗斯的注释来讨论。针对对 αρχη 的翻译,罗斯两次做注,第一次是:“The double meaning of αρχη——‘begining’ and ‘goverment’——cannot be reproduced in English。”第二次是:“‘Origin’ translates ‘αρχη’,elsewhere often ‘source’ or ‘(first)principle’. In Greek ‘αρχη’ also means ‘rule’ or ‘office’.” 第一个注释表明英语翻译只能是缺失或增补中的抉择,没有反应。仅以beginning 来解释,显然少了重要的内容;同时,还会多出来些内容。beginning 是begin 的动名词形式,而begin 的含义与“打开”(to open)有关,也与“打哈欠”(to yawn)有关。αρχη 通过beginning 被带入英语的意义网络,滋生的差异无法通过语词解决,从而恐怕根本就不可解决。语词的意义被迫在翻译解释中不断流浪,正如有若的“本”到何晏那里就成了“基”。罗斯后又把αρχη翻译为origin,并申明source 和(first)principle 也是常见的候选者。但是,origin本出自拉丁语 ori ri,义为arise 或 rise,相关于(日月)“升起”、“东方”等内容。source 的现代含义与水流有关,词源则是拉丁语的surgere,义为rise。rriciple的现代含义虽然是抽象的,但其词源是拉丁语princeps,义为initiator(始作俑者),其词干capere 义为to take。逻辑上决不可能证明这些词会与αρχη 吻合,其实它们彼此也不吻合。因此,翻译在缺失和增补中必然沦为解释,而就像前面讨论的那样,解释只能在特殊者之间进行,必然带有隐喻性。只有通过隐喻,形而上学所追求的“一般”才可能创造出来。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存在,只欠一个集中的表达。首先,显然也没有一个汉语词能够对应αρχη。其次,为表达出αρχη,汉语动用了“根源”、“来源”、“本原”、“基质”、“本体”、“本体的基质”、“本体为基质”、“始基”、“发端”、“起源”、“开始”、“起源”、“原因”、“根”、“元素”、“原则”、“初始根源”、“根据”,等等。这些词语所形成的意义网络大体近于本文已经彰显出的以“本”为核心的隐喻网络。再次,缺失与增补显然也同英语一样发生在汉语译解古希腊语的过程中。最后,依据亚里士多德表述中的例子,人们可以看到一些陌生的东西,如一条线、船和船梁、心脏、脑、父母和小孩、吵嘴和打架、政府、王制、假设和证明等,不管αρχη有多么深奥,它总是和这些具体的甚至触手可及的东西有关。对于哲学的形而上学活动,亚里士多德显然具备第一流的自觉,但就是他,在阐述αρχη问题时,也不得不借助于大量形下的实例。起亚里士多德于地下,可以试问,假如不许使用此类实例,αρχη的问题还怎么讨论呢?而且,由于αρχη与这些实例的关联,看来αρχη本来就不是一个专门给形而上学使用的特选词汇,这和“本”或“道”在中国思想中的地位是相似的。似乎也可以说,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古希腊语、拉丁语、英语、汉语都在轮番做着形而上学的隐喻工作。和数学或现代逻辑相比,哲学的形而上学活动更为“不幸”,它无法拥有自己的专用词汇。
第三个问题索解不易。在本文已经考察过的文本中,英语译解古希腊语的文本中完全没有用root或radical,foundation 和fundmental也不常用。同时,英语译解古汉语的文本中完全没有用beginning或 origin。这可能意味着,root 及其相关词汇并不是西方哲学讨论问题的基本用语。但是,从汉语来看,上述英语词汇却都不超出“本”、“基”、“根”、“始”“原”的隐喻网。从后果来看,一方面是消极的,以西方哲学固有的习惯规范为根据,译解而来的英语文本很难进入主流哲学思考的视野。这或许能够从某种意义上支持一种有影响的论点,即中国没有哲学。另一方面则是喜忧参半的,举个例子来说,梅依在评论海德格尔与老子思想的关系时写道:“暗中对非西方精神的文献挪用,已经进行了如此之久而不为人知”。按照梅依的看法,海德格尔通过研习汉学译介的资源说出了西方固有形上传统未曾说出的智慧,当职业的哲学界为海德格尔的新哲学而赞叹或迷惑时,既表明了中国思想的特殊力量,也表明了西方主流哲学对译介资源的无知和无视。也许可以猜想,西方的哲学家和汉学家很少了解对方的工作,正如安乐哲和罗思文谨慎地指出的:“当然,我们绝不是要一笔抹杀前辈学者的成就,没有他们的辛勤努力,我们必将一事无成。但是,从事语言学、汉学和哲学的学者们不但从来没有进行过合作,甚至在学科内部和学科之间频繁地相互贬斥”。近代以来的学术体制也在加剧了这种状况。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一出版,就遭到了古典语文学界的严厉批评,海德格尔对sein的溯源与发挥也受到了逻辑学家和语言学家的指责,宋儒对孔子的解释也受到了注重小学的学者的讥讽。
四
形而上学如果不是语言的,它就逃脱了任何公开的推敲。哲学的实情是,它历史性地展示并累积了多种多样的形而上学——它们都被说出来了。
形而上学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实际存在。但形而上学何以可能?
形上之物,只有被语言所中介,才是实存的。形上之物,只要被语言所中介,就是隐喻的。形而上学无法“直”言,它跛行于自己的命运之中。
一方面,以前文讨论过的一类形而上学来说,形上的X当然不是“本”,也不是“基”,也不是“始”,也不是“原”,等等,然而,脱却所有这些勉为其难的语词,X就未被言说,它之所是与非所是便无区别,也就不是实存的。
X何所是?有若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何晏说“基立而后可大成”,邢昺说“故君子务修孝弟,以为道之基本。基本既立,而后道德生焉”,朱熹说“君子凡事专用力于根本,根本既立,则其道自生”,杨伯峻说“君子专心致力于基础工作,基础树立了,‘道’就会产生”……这些话完全不能理解为是在说与X无关的事情——它们就在说X.
另一方面,实然的形上活动都在语言中,只是这语言隐喻网络中的任何一个根本上都带有自身的特殊的经验性质或者说“出身”,它们中任何一个都够不上X,也没有标准可以衡量哪一个更接近X。与其说X 是有时或日益被接近了,还不如说X只不过是在不断地被替换。
形而上学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做呢?形而上学不这样说还能怎样说呢?形而上学的工作就是替换X的过程,替换X的过程就是一个隐喻的过程,替换的替换就是隐喻的替换,也就是隐喻的再次被隐喻。这就是人——语言的动物——的形而上学。
值得强调的是,本文使用的“X”一直就是悬设的,它一直没有出场;除非以隐喻为中介,它也永远出不了场。哲学史或者说解释史上实际出场而且极为充实的都是X的“替身”。这些“替身”不断叠加,相互增补。如果说X是形上的,那么它的真实构成一直就是形下的。与其说人们一直生活在形而上学根据所支撑起的生活世界中,不如说人们一直生活在形而上学的形下隐喻网络中,或者说生活在隐喻的形而上学中。
考察它们的合适方式不是认识论也不是逻辑学,而是考古学和修辞学。
然而,如果说形而上学建基于哲学的隐喻,那么,哲学隐喻本身又如何可能?
隐喻一般被理解为发现(当然也要说出)相似性(亚里士多德),也进一步被推进理解为创造相似性(利科),这当然都有一般的适切性,但并不足以在形而上学主题上拥有适切性。哲学隐喻有其特殊性。
所有相似性——不论是发现的还是创造的——都预设存在甲乙两者(事物或意义),在某种语境中,其一显明,其一不显明,隐喻则使两者相纽结,从而使不显明者显明。然而,说“X是本”或“本是X”并不是在X和本之间发现或创造了相似性,因为X和“本”并不对等,X作为一个东西,在隐喻之前是不在的,实际也不是个东西。这和“山姆是头猪”或“萨丽是块冰”有所不同。“山姆”不在与“猪”的关系中仍然有自己显明的意义,比如山姆是个中学生,“萨丽”不在与“冰”的关系中也仍然有自己显明的意义,比如萨丽是家中的长女。
“君子务X”通过“君子务本”来显明,通过释“本”而勾连起来的“基”、“根”、“始”、“原”等来显明,要言之,通过一个历史地形成的隐喻网来显明。X是其所是,就在这个隐喻网中是其所是,不在这个隐喻网中,X就无其所是,也就是说,X是不能从这个隐喻网中单拿出来的,也拿不出来。所有看似拿出来的办法,不过是增补了又一个隐喻。
关乎形而上学事宜,隐喻不是发现,而是创造——不仅是创造了相似性,它首先要创造或虚拟出相似性的承担方之一——X,然后把X混作一个像“本”一类的东西,由此不断地讲下去。
哲学隐喻给言说和理解带来紧张感,词语在使用中仿佛胀破了自身,指向了冥冥之中的他者,但却不能确切指中,不能使他者本然出场。然而这样一指,他者却隐喻地出场了。哲学往往不甘于隐喻,不甘于不确切,不甘于望本然而兴叹,可改进手段仍不以乎隐喻,而结果是隐喻的转换和叠加。
形而上学状况既是这样,它岂不就是诗?这样省心的结论大可不必。哲学其实决不止于惚兮恍兮窈兮冥兮,决没有把自己放逐为诗。以有若的话来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如果说“本”或“道”不免于玄奥渺远,那么接下来的话可以引人脚踏实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君子务本,当然也就要务“仁之本”,而“仁之本”,首选孝弟。孝与弟,贩夫走卒所为,亦圣人君子之所为。“仁”而有“本”或者“本”亦即“仁”,而且孝弟为仁之本,这仍然是隐喻。但标举仁并引入孝弟,意义重大。孝与弟,说高也不高,说低也不低,正可充做中间者。如果说形而上学总不免于形上形下的区分,那么二者之间并不是鸿沟,而是有居间者作为桥梁,孝弟就是这样的桥梁。在柏拉图的相论中,数学对象也是这样的桥梁。任何形而上学如果要对生活世界给出有说服力的解释,提供有教化力的引导,都要慎重地选择特殊的中间者。假如不避措词的俗套,可以说,创制或理解形而上学,必须十分在意里面的“形而中者”。
哲学隐喻固然是特殊的,但构成形而上学的,不能都是这样的隐喻,否则形而上学就难以和生活世界生发充分的勾连。形而上学中还有一般的隐喻及其他的修辞样式,也还要有或多或少的推理。当然,标志形而上学之为形而上学的,还是哲学隐喻,其次是关于中间者的隐喻,再次是推理。哲学隐喻构成原初的领会,一般的隐喻则发展原初的领会,推理则强调并固定其中的某些脉络,使之成为非如此不可的关系。推理是对自由想象和语言冒险最大也是最后的约束,此后一切都近于程序化和知识化了。根本上,不同的原初领会及其开展,造就不同范式的形而上学。不过限于篇幅,这些话题只能另做展开了。
形而上学固然不能归结为语言,但语言的隐喻运作使形上之物得以成形。语言如果没有关联于超出语言的东西,它自身就是空洞的。同样,超出语言的东西如果不被中介化为语言,它自身也是空洞的。
哲学隐喻不仅创生意义,还创生实在——形上实在,不仅有认识论意义,还具有存在论意义。世界和世界观之统一体内容基于哲学隐喻。
注释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