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爱情

七月末的乡下,虽说正值酷暑,却不像城里那样,火炉似闷热。远处的青山,近处的小河,身后的树林,眼前的小草;目及之处,生命的鲜活、灵动,淋漓尽致地表露无遗。

马路上有人在施工,他们黝黑的皮肤上淌着晶莹的汗珠。在几棵大树的阴影底下,坐着一位腿部瘫痪的老太太。她苍白的脸庞上,堆满笑容;暗淡无光的眼睛里,透露出慈祥的眼神;皮肤蜡黄,不带一点血色;她的衣着干净,却让人觉得不祥。

她十分谦和,和颜悦色地与每一个人搭话。不过,人们并不乐意与她搭话。有传言说,她的病传染人,就算有人愿意与她搭话,也不得不隔得远远的,连天真无邪的小孩子都这样。

她是个孤独的人,被打入病魔的冷宫;风烛残年,没有生气,像一片遗留在枝桠间枯黄的残叶,与满树鲜活的绿叶形成强烈的反差。     

她的老伴坐在太阳下的田埂上,那双干枯而惨白的双手,如同先是在水里长时间的浸泡,然后被暴晒的葵花秆。他木讷地裹着烟卷儿,不时把擀面棒似的手指放在干裂的唇边蘸蘸。左眼红肿,如同一棵大核桃,而且布满血丝,几乎见不到光明,人们贴切地叫他瞎子。瞎子的脑袋大而圆,充满喜感。他时常裂着嘴笑,露出两排熏黑的牙齿。

从河面吹来的凉风,让她身体颤动一下。她使了一个眼色,她的老伴心领神会,过来把她推到太阳下,使冰冷的身体变暖和。外村人刚好相反,烈日晒得他们皮肤发烫,他们铺了一段马路,就要到清澈的河里降温。每当这时,轮椅上的老太太就负责看管刚铺好的马路,不让调皮捣蛋的小孩在上面踩出脚印。

“老太太,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去冲凉。”铺马路的外村人大声说道。因为这个老太太耳朵背。

“好,好!”老太太见有人对她搭话,脸色顿时明亮起来,眼神放光,连忙点头,大声嚷道。瞎子坐在一旁,裂着嘴笑。老两口因自己对别人还有可用之处,而感到欣喜。   

每天下午,太阳正烈的时候,瞎子就把他瘫痪的老伴,推到施工现场,一边晒太阳,一边看这些外村人铺马路,也只有这些外村人愿意搭理这两个孤苦伶仃的俩口子,那些来施工现场凑热闹的同村人,不屑与他们说话。这两口子因为贫困,为人吝啬,不讨村里人喜欢。现在老无所依,被疾病缠绕,更加贫困,却大方起来。给孩子糖果,孩子不也不接受。因为孩子觉得,从他们手里拿出来的东西,都不干净。

从他家破木房子到宽敞的倒车场,有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两边是石头切成的用来防水的篱笆,这段路轮椅车过不去。瞎子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先是小把轮椅车扛到倒车场,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老伴背来放在轮椅车上。

接着推着轮椅车下坡陡坡,下陡坡的时候,老婆子紧紧地握着轮椅车,好不让自己从车上摔下来;瞎子把竹根子烟斗咬在嘴里,身体后仰,一只脚用力蹬在地上,一只脚弯曲着,膝盖抵在轮椅车上,一步一步移动。待到轮椅车移到平坦的路段时,瞎子往往汗流浃背,口水沿烟斗流了一地。

来到树阴下,他们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人愿意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热情、谦卑地和别人交谈;没有人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老两口子就在那里对话,无所不谈;谈家庭琐事,谈人情世故。话语中没有一点不满或者怨言。在苦难中,在贫困里,在疾病缠身时,他们已经看破红尘,看淡人生。爱情,看破了,是离散;人生,看破了,是无常;生命,看破了,是轮回。

他们活到这把年纪,经历的苦难比滴下的汗水还多,见过的疾病比看到的景色还多;年轻时,苦难如影随形,老来时,疾病形影不离。这就是他们的命。在农村,所有人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

少来夫妻老来伴。如今,他们相依为命,用微笑来释怀旁人的冷嘲热讽,用生命的余温去温暖对方,用爱情的力量作为依靠,共度凄凉的晚年。

“瞎子,拖着病恹恹的身体,还不如死了痛快。”

“还怕不是,死了一了百了,活着受罪,要死也简单,下坡时,我把车子放了,凭它滚下去,她就摔死了。”瞎子嬉笑着,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番话。轮椅上的老婆子一脸笑容,眼角挂着几滴浊泪。

看似几句简单的话,却包含着多少的无奈,道出了世态的炎凉,人情的淡薄。

傍晚,在落日的余晖中,四面的青山光芒四射,河面波光粼粼,村落披上一层金光闪闪的轻纱。

外村人收工,扛起工具往村外走;劳动的村民陆续回家,孩子放学了,背着书包,在马路上活蹦乱跳。鸟儿也回巢了,青翠的丛林安静下来。该回家了,瞎子开始准备了;他把烟斗收拾好,整理好老伴的衣服,等到马路上不在拥挤之后,他才推着轮椅车上路。

在柔和的夕阳下,一个被拉长的身影吃力地推着轮椅车,脚步声,喘息声,轮椅转动声,声声叩击着冷漠的心灵和安静的村庄。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虽然他们表面上冷漠,在窗后面,在门缝里,却为这对至善至美的老夫妇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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