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无限忍耐
1
“我不喜欢它，但我会尽力把它做好。”
——摘自2021.7《秋的日记》
“嘿，po项目的目标是几？”
夜晚，同事杨杨突然探过头来，压低声音向叶秋悄悄问道。
“好像是7吧！”
叶秋看了下时间，已经八点过了。
“要不，你去问问赫哥嘛……”叶秋眼神示意，指了指外头。
但这声音还是被隔壁组长听见了，是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只听她一脸沉郁地说道：“在我心里po项目每天的目标就是三十个。”
“三十个？怎么可能？一共才给了二十一个数据啊，再刨去打不通和根本就不要的……”听到话的杨杨一脸惊讶。
“你不知道打回访吗？你不懂得做延伸吗？业绩不够还老想着到点下班？白养你们了。”
还不等杨杨说完话那个臃肿的女人便像被捅破的气球一样砰地炸开了话茬，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怼斥。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了。
叶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周围无精打采的众人几乎都是在混时间坐等下班，他想不出这样的加班有什么意义。
这个点是没有几个客户愿意再接电话的，但那些组长乃至经理们是巴不得你能耗尽全部的心力去为他们效力的，巴不得拿最少的钱可以做最多的活儿。叶秋突然想起小宋五一的加班工资到现在都还没有发，自己刚入职时被承诺的三个月发卡钱到现在也还没有着落。
赫哥对大家说：“该是你的一分都不会少的，最晚也会和着年终奖一起发。”
但叶秋在想，要是有的人还没等到年终时便辞职走了呢？那些钱是不是就不了了之？
灯火通明的职场，头顶挂着一盏一盏醒目的红色灯笼，上面画满了各种形态的卡通小人，它们的动作或是拥抱元宝，或是招揽钱币，而小人的下面也写满了各种字样的“我要发财”。
在灯笼的下面，则是从早上九点到夜里八点几乎未有一刻停息的鼎沸人声。
“挽留挽留，说了多少遍，至少得挽留三遍；说不要的客户也不要丢，你换个时间打嘛，说不定他现在忙，说不定他下次就要了呢？”
隔壁组的组长又在那儿喊着，吼出来的声音似乎比十几个人打call还要大，震得叶秋耳膜发颤。
叶秋记得入职时公司有过规定，说同一个客户三个月内只会外呼一次，但现在接到的好多电话那边都是在说“怎么又打过来了，才说了不要”，且有的是上午刚打过，下午时又被换人接着打，也难怪有的客户对此类电话这般抵触了。
也许那些规定本就不是为了给员工看的，何况在数据愈来愈不好的情形下，毕竟那么多张嘴巴要吃饭，有所出入那自然也是难免的事嘛。
但如今规定上的出入也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了，除了办卡，现在还推行起了卖锅的服务，加上原有的，基本便是一条龙了。一天叶秋遇到一个要销卡的客户，客户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用了吗？因为就像牛皮糖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叶秋想想好像也是，办了一张卡便让再办一张，再办了一张又问买不买锅，如果不买锅还有床上用品首饰皮具啥的，啥分期理财那些常规的更不必多说，一个业务员搞不下来的还可以换个人接着搞。
想想，叶秋终究是难迈过心里的坎，大概这个世界是疯狂的，到处都是围绕着腐味转悠的苍蝇，一个个都通红着眼，目光灼灼。
像是巴不得你能在他们那儿把所有能办的业务都办一遍，你身上所有能被赚走的钱都被赚走才好。恰好碰着你需要的，那是他们的幸运；万一没碰着你需要的，那就连哄带骗照办不误。一直打到你需要为止，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主动去寻找客户”罢。
2
“人都是冲动消费嘛，你就不要给他们考虑的机会，看到犹豫了就再往火上捎点儿柴，完事儿锅是你的，提成也是你的。”
隔壁组长在那儿滔滔不绝地给组员们传授着成功的秘诀。叶秋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他能看见的，是有不少人根本就不需要，有的仅是在业务员天花乱坠的一顿说辞下懵懂地下了单，告知合作额度提升快，告知分期便宜又实惠，实际上的谁知道呢？
部分客户后知后觉会发起投诉申请退货，对于他们而言仅损失了精力与时间，但更占多数的另一部分人呢？他们或许是年过花甲的农村老人，或许是勤俭持家的家庭妇女，善良淳朴的他们根本就不懂得如何维权，仅仅是在业务员的一顿忽悠之下便花掉了数月的积蓄——然而那些业绩真正起来的人不少都是靠此发迹，他们赌的就是多数人的善良和不会，但背地里会有多少无助且夹杂着血与泪的骂恨他们又都是听不到的。
好在赫哥与隔壁的其他组长不一样，他并没有为难组里的人，但上头的压力始终是给到他的，他被经理问询道：“别人每天都在吼着催业绩，为什么就你们组没听见声儿。”每到这时赫哥便会清清嗓子装着喊几声，待经理走后又一切照旧。
赫哥对组里的人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很努力了，所以也不愿意像其他组长那样非得一直催着喊着，因为没有意义，也从来没有拿组长身份压过你们，就希望我们更多是朋友关系而非上下级。”
听到这些话后叶秋其实心里是很过意不去的，那些卖锅的活儿他根本就开不了口，即使有也只是随意地问问，他打心底地抵触这些，但上面给到每个组的指标仍在，而那些压力统统都是由赫哥扛下来的。
公司规定除了客户在开车或者在工作的情况，业务员在每一通电话里都至少得挽留三次，每一次都要抛卖点加促成，一套完整流程下来估计得花上两三分钟。
然而是少有人愿意听你讲完这两三分钟的，遇到礼貌些的是含着歉意说“对不起，确实不需要”，但遇到脾气暴躁些的便是直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了，哪还会等你侃侃而谈？其实对叶秋他们来说，最佳的结果是客户听不了两句便主动挂断电话，这样既不用承受被辱骂的怨气，也不用担心本就少有的礼貌的人也因你的啰嗦而耗尽最后的耐心。
但上面并不会考虑那么多，他们只管你做没做到所要求的，至于那些积攒的委屈和怒怨，全都是得业务员打碎牙往肚里吞，一日两日还好，长久下来便有不少人或是触犯红线，或是自动离职。
仿佛是有两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你挤压在中间，且两侧越收越紧，越收越紧，直至你身上的所有水分都被榨干，成为干瘪且毫无生气的一团。
3
叶秋并没有完整地按照话术实施，而是把三个卖点连在一块儿一起向客户抛出，因为他很怕电话那头说完第一个“不需要”后紧跟着的就是一句骂人的脏话，每一通电话都像如履薄冰般小心，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很容易把那些话听进心里去的。
但，即便是处处小心有时也在所难免。
“您好，请问是手机尾号……的机主对吗？”
“你好，有什么事吗？”
电话通了，是个男音，以语气来看还算礼貌，叶秋心里暗松一口气。
“先生您好，这边是F行卡中心给您来电，我是您的专属客户经理，工号……”
叶秋开门见山，把早就烂熟于心的话术念读出来，这句话他每天都得重复几百遍。
但那边并没有等叶秋说明来意便打断了话。
“对不起，我不需要。”依旧是还算礼貌的回应，以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种客户是可以进行适度挽留的，因为态度良好，是有着继续听你讲下去的潜机，而且抽调的录音重点监督的也是此类通话。
挽留，挽留，我就挽留一遍就好了，只要录音上听到我是做了挽留的就行。
脑海中窜过几道想法，叶秋继续说道：“先生您不需要没关系，可以简单了解一下，我们这个……”叶秋本来是想迅速抛完两个卖点就撤，若真是不需要那便礼貌道别就行，如此既符合了要求又不至于使客户太过反感。
但电话那边显然不愿意再给叶秋说一句话的机会了，只见话筒里的语调顷刻之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几乎是从前一秒的谦谦君子瞬变破口大骂的市井流痞。
“我了解你妈呢？给老子滚，……玩意儿，……全家……”
突如其来的怒吼，犹如冲毁堤坝的洪水，犹如冲出荒野的猛兽，又仿佛是一枚夺鞘而出的冷箭，带着呼啸而来的风声，直插毫无防备的心脏。
正为前一秒感受到的礼貌和温暖庆幸着，正为接下来要对这礼貌和温暖如何回馈才不会辜负这份来之不易的好意而计划着，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一幕？就像是穿着伪装服假装受伤的敌军在你前往救治时于背后给了你狠狠一刀——如果非要受伤的话，那我真宁愿不是为了去救你。
叶秋被震住了，大致有两三秒钟没能回过神来，但最后他还是哆嗦着嘴唇，强压住心底弥漫而生的怒气震惊说道：“您说什么？”
刚刚从话筒里传来的那些污秽字眼儿仍像一声声惊雷般响彻在叶秋耳旁，公司有规定不能回怼客户，但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了。
“您能好好说话吗？别骂人，您如果确实不需要可以跟我说，或者直接挂电话，但是别骂人行吗？”
这是叶秋能够想到的最能平衡愤怒和理智之间的回应，但电话那头似乎对此并不买账，依旧是一阵乱骂。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像是一头喋血的野兽终于撕碎了人皮的伪装？
“好吧，那你确实不需要就不打扰了，再见。”
叶秋几乎是颤抖着手挂掉电话的，把那个“您”换成“你”就是他最后的倔强，毕竟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冷冰冰的机器，也会有情绪，何况是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何况是电话那头先开口骂人的。
但这样的情绪对于有些人而言也是不被允许的，在“顾客即为上帝”的观念熏陶下，服务者任何情绪上的反应都是不啻于顶撞父母的大罪，他们可以尽情地宣泄着生活中的不满而你不能有任何的反驳。
叶秋很快遭到了投诉，这是让他十分吃惊的，因为他全程并没有回骂客户的意思，虽然心底早已掀起万丈波澜但一切都被控制得还算到位。
但客户的意思是叶秋说的那句“您能好好说话吗”让他感到不满，且最后一句用的是“你”而不是“您”。
这一切该有多么荒诞呢？骂人者全然没有反思自己的过错却来挑拣这被骂者受害者的毛病，大概在他们眼里你就该忍气吞声把牙齿打碎往肚里咽罢，大概他们觉得你就只是一个毫无尊严可以任意践踏的牲畜罢……
出乎意料的是这投诉居然还成立了，因为在规定里确实写着不能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只是原谅我们的叶秋做不到这一点。
好在赫哥乃至经理都对这样的处理结果表达了不理解，他们争取了重新判定，但结果依旧是维持原状，叶秋受到了暂停数据一周的处罚。
赫哥给叶秋放了四天假，算的带薪年假，还说是经理亲自给批的。
“秋，这件事你别往心里去，我和经理都知道你做得一点儿都没错。”
下班的时候叶秋仍坐在工位上一动不动，赫哥走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赫哥……我，我可能做不下去了，我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这份工作……”
叶秋仰起头来，露出那双通红的双眼，干裂的嘴唇轻轻抬起，张口说道。
“秋……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现在疫情也不好找工作，你如果走了那想好去做什么了吗？”赫哥坐下身来，语重心长地说着，“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像那些卖锅的事我也从来没逼过你嘛，经理要骂我就让她骂呗，但我得保护好你们。”
“我……”叶秋欲言又止。
“你想你还有那么多的爱好呢，什么时候我们也一起去骑车飞飞机？你嫂子也看了你剪的视频，觉得很阳光呢，就跟我说要和你多接触接触。但滑板就算了哈，我这把年纪了怕摔坏……”赫哥说完咧开嘴笑了一下，油红的面庞上露出那两瓣大板牙，藏在镜框下的眼睛小小的，叶秋想起之前有伙伴说组长的模样像是一只大袋鼠。
如今就算是袋鼠也该是一只亲切的袋鼠了，想到这儿叶秋也不禁噗嗤笑了起来。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回应道：“好呀！”
“今晚你去我家吃饭吧，你嫂子在家包了东北大包子。”
“好的，谢谢赫哥！”
“嗨，跟我还客气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