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是个兢兢业业的女巫,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她把十六个小时都花在学术研究上。有时她仔细地把各种药材研磨成粉,杵成浆,然后按部就班地丢进坩埚里搅拌。有时她也会从书架上取下基本砖头一样厚的古籍,坐在炉火边一读就是一下午。
长此以往,她那张年轻鲜嫩的脸上被魔药熏出不少斑,本来挺大的眼睛也越眯越小,快只剩一条缝了,不过她不怎么在乎。身上那件带兜帽的巫师袍子还是二十岁那年母亲海伦娜给她亲手做的,不久之后母亲就去世了,她洗了又洗,缝缝补补,实在看不过去了便施个还原魔术,一直穿到了二十五岁。
不知道为什么,女巫们好像都不怎么喜欢太阳。海伦娜说她的妈妈海莲娜和吸血鬼差不多,一被阳光晒到就要尖叫,弄得她也对阳光有些过敏。海伦倒对阳光没有太大的好恶,不过阳光灿烂的日子她都用来做实验和啃书了,只有下雨的时候,她会稍微在窗边逗留一会儿。她从小就喜欢下雨,因为母亲告诉她的一个预言而打心底里期待满天乌云。
不过有一天她在窗边发呆,愣愣地看着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滴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海伦的家不大,不像别的有钱女巫可以住靠近城市的古堡,她的家就是个森林里的两层楼屋子,佣人也只有一个老婆婆,看起来挺寒酸的。她一瞧,楼下有个穿着皮甲背着一把大剑的黄头发年轻人,嚷嚷着要见女巫。
还用多说么,肯定是要去救公主的愣头青呗。
海伦撇撇嘴,不过为了老婆婆不受冤枉气,她还是拿着自己的魔法杖下了楼。大嗓门的年轻人看到女巫从楼梯上蹬蹬蹬走下来,愣了愣,似乎觉得女巫应该凭空出现在他背后才是。海伦把老婆婆护到自己背后。
“你好,我就是你要找的老巫婆坏巫女,找我有何贵干?”
年轻人看起来一腔热血,怒目圆睁,一头金发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却还是根根翘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自报家门之后说出一连串让海伦喷饭的话。
“看你这幅样子,你一定是那个王子的帮凶!你一定掳走了公主,快把公主的下落说出来!不然我找我的兄弟来把你家拆了!”
海伦懒得理他,摸了摸门槛上画的一个小魔法阵就回到了二楼,还随手拿了一块没擦过桌子的干毛巾扔下了楼,正好丢在那个叫托尼的小伙头上。老婆婆朝小伙笑笑点点头,把大门关上锁上。那小伙气得要死,在楼下哇哇乱叫原地转了好几圈,最后居然还用海伦扔下去的毛巾擦了几下头发。
海伦觉得好笑,在窗口偷偷看他,看了一会儿才回到火炉边上继续看书。
名叫托尼的小伙那天在海伦那儿碰壁之后,不仅没有灰溜溜地走了,他还在海伦家附近挑了个合适的地方搭了个小茅屋。
此后他经常溜到海伦家附近,用小小的望远镜偷窥海伦家二楼的窗口。其实他曾经用背后那把唬人用的大剑把好几个这么偷窥别人家二楼的小贼吓跑,不过………这是女巫的家,女巫都是坏人。
“嗯,一定是她害自己国家美丽善良的公主被那个无恶不作的王子掳走。她天天研究的一定是些邪恶的黑魔法,做实验也是在研究些不可告人的东西…”
“就算足不出户,也肯定有什么办法能监视公主的!”
每天晚上他躺在生活设施越发齐全的小茅屋里都这样催眠自己。
天气越来越热了,托尼一直蹲的那个草丛里开了许多野花。野花粉粉嫩嫩挺好看的,味道也好闻。
那个恶毒的书呆子真应该好好看看,他想。最后他决定摘一些送过去,顺便羞辱羞辱整天把自己闷在家的坏女巫。
他拿着花敲敲门,老婆婆来开了门,惊讶地谢谢他的好意。后来他又摘了好几次花送去,都是老婆婆收下的,然而二楼窗边的花瓶依旧空空如也。
真是个没礼貌又没情趣的女人,他愤愤地想。
每天摘一束野花再去监视女巫似乎成了他的习惯。人这种生物,一旦陷入某种循环,渐渐地就会变得固执,且忘记自己的初心。
那天托尼摘花的时候手上被黄蜂蜇了一下,他是过敏体质,海伦给他开门的时候,那张本来还算英俊的脸已经肿成了猪头。
他跌跌撞撞往前倒去,手里的花往前一抛砸中了一根柱子,花香在充斥着怪味的屋子里弥散,穿着朴素黑袍,兜帽几乎遮掉半张脸的女巫愣在了花瓣雨里。
晕过去之前,托尼想把一堆想好的话骂出口,但他好像只是朝海伦笑了笑。
托尼醒过来的时候躺在海伦家的一个房间里,老婆婆说这是他们家的客房,如果他愿意的话,待多久都是可以的。
“海伦小姐我想她是不会介意的。”
托尼摸摸自己的脸,脸好像不怎么肿了。想也知道是谁救了他。他和老婆婆说要向海伦道谢,于是老婆婆把他带上了二楼。
海伦的实验室里空空荡荡,除了好几个放材料的柜子意外就只有几个试验台,还有一个书桌。几张桌子上千奇百怪的东西倒是堆得到处是。
海伦背对着他们,正把几片看起来非常新鲜的西瓜丢到一个形状怪里怪气的不透明容器里用一根棍子捣碎。托尼的家乡在靠近热带的地方,夏天盛产西瓜,他和海伦支支吾吾道谢的时候,还咽了好几口口水。
他好不容易道完谢,海伦看都不看他一眼,厉声对着容器施了个咒语就匆匆下了楼。
“真是个怪人。”他看看那个黑乎乎的背影,还有盆子里剩下的几片西瓜,喃喃自语道。
托尼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大概支持他在西瓜面前坚持了两分钟。总之海伦去楼下拿杯子回来前,他就把那几片西瓜啃得干干净净。
“好吃吗?这可是用黑魔法培育出来的西瓜哦…”
海伦终于和他说话了。托尼紧张地看她把容器拿起来晃了晃,侧过来一些………然后冒着凉气的西瓜汁倒进了玻璃杯里。
“呃………说老实话挺好吃的…”海伦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赞许地点点头。“你想怎么样嘛!到底怎样才能告诉我公主的下落?”
海伦还是懒得理他,拿出了两件特殊材质做成的围裙,一件自己穿上,另一件丢给托尼。她想了想,把两个装着不明液体的烧杯塞进托尼手里。
“请便,不过你不想被毒死,就别把里面的液体洒出来。”
海伦看了老半天的书,傻乎乎的勇者就这样拿着烧杯,站在她边上喋喋不休了一下午。
死缠烂打的托尼在海伦家的客房里扎了根之后,更加得寸进尺了。他还是天天会去森林里摘一束野花,然后直接带到二楼,得意洋洋地插进花瓶里。
海伦安静看书的时候他不怎么打扰,有时他看着书里露出一角来的干野花发呆,有时他趁着这段时间死死盯着她放在书架上的水晶球,就像在严刑逼供一样在心里狠狠地重复问它公主的下落,然而水晶球就是沉默不语,连一丁点儿征兆都不给他。
有一天他鼓起勇气来问海伦在看些什么,海伦倒是干脆地回答了他。
“在研究吸血鬼………”
“……你想变成吸血鬼?难道整天不见太阳。”
“不,我不想。我母亲告诉过我一个预言,说我在二十六岁那年会遇见一个吸血鬼。这个吸血鬼对我以后的人生很重要。”
“你今年几岁?”
“二十五,后天我要过生日了。”
“等等——那你也会预言吗?!”
“会一点,不过占卜是我最不擅长的…”海伦低下头,拨弄一下她用来做书签的小花。“不然我早就告诉你公主在哪儿,让你滚蛋了。”
托尼听了这句话,又骂骂咧咧地在她身边待了一下午。那天下午海伦取下了水晶球,傻傻地盯着它看了一下午。
托尼花了两天多的时间,用匕首雕出一支做工还算精细的木头簪子送给海伦。
“你也不早说,你早点说我就能早点准备了。”
海伦愣了一下,接过了礼物。意料之外的,她的身子晃晃悠悠地朝后栽去。托尼赶紧伸手接住她,大声把在楼下准备晚餐的老婆婆叫来。
“海伦小姐好像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每天不是熬制复杂的魔药,就是盯着水晶球看。”她解释道。
托尼把晕倒的海伦抱进她的房间。那平时戴着的兜帽落下来,一头银亮的长发如云雾一样散开。她的身体那样轻,脸颊上的几粒斑也像香水百合上的纹路一样可爱。
托尼一直守在门外。他之前赶了那么多路,多次化险为夷,却从没有像这样心跳如雷。
“你怎么了?怎么会晕过去?”
“研究吸血鬼研究得入迷了……顺便尝试帮你占卜了一下。我画了张地图,明天给你。”
“这太麻烦你了………其实我该走了。”
“你才知道你麻烦我?哈哈哈哈哈哈,你再不滚公主都要给王子生一窝了。”
“你这恶毒的女巫………那可是公主!”
“行了行了,再等等吧,给你准备的保命魔药快弄好了。你需要它的,等一切准备就绪了再走也不迟。”
不久后的一个雨天,海伦告诉托尼,他该出发了。
她把地图,一个护身符,还有一瓶魔药交给他。
“我看了预言,此去非常凶险。你不一定能救出公主,但若是你想保命,就在临死前将这药水抹在伤口。然后念咒语,护身符会把你传送过来……”
“你别说傻话了,我一定会救出公主的。教教我怎么念咒语吧!”
“嗯,那样你就可以娶她,然后平步青云了。”
托尼低下头没说话。海伦教他念叽里咕噜的咒语,学了几遍确保能使传送阵起效后,托尼问她这咒语是什么意思。
“其实,很多咒语都是古代的精灵语……这句话的意思是………西瓜真好吃。”
“西瓜真好吃………啥?”
“嗯,但你以后娶了公主,精灵族给你们上供了西瓜,可千万别这么说。”
“为什么?不是古代精灵语吗?”
海伦转过身去,低头遮住有点羞红的脸和酸涩的眼睛,假装在摆弄桌上的瓶瓶罐罐。
“是这样没错,但是传送阵听得懂,精灵可听不懂你说的。”
托尼哼哼唧唧地扛上自己磨过的大剑,踏上了行程,小雨淅淅沥沥打在他的肩甲上。
他居然对这个小屋恋恋不舍。
如果他荣归故里,他想,他一定要买下珠宝店里最贵的那枚镶嵌着钻石和珠宝的白金梳子,送给海伦。那样的梳子才配得上这般漂亮的头发。
而且她看到这梳子,一定会把眼睛睁大。上次他在门口摔跤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她的眼睛,很蓝很漂亮,虽然他没去过海边,可他知道大海浓缩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模样。
他笑起来,唱起来,房间里的海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掉泪。她来到房间里那个为托尼准备的魔法阵前,念念有词地跪下。
少有地,她并不是在吟唱咒语,而是在虔诚地祈祷。
她祈祷占卜百发百中的海伦娜二十年前的预言成真。
她祈祷自己真的研发出了可以让人变成吸血鬼的伟大黑魔药。
她还祈祷自己在水晶球里看到的,他的身体王城守卫们贯穿的模样不会成真。那一瞬她像个平凡的少女,矛盾地祈盼托尼和他所爱慕的公主能幸福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