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她的原名,人人皆唤她“傻大姐”。
路上撞见,“傻大姐,吃了吗?”
傻大姐头发未到肩,乱蓬蓬的像个鸟窝,憨憨咧嘴一笑,用低低的声音慢悠悠的回:“吃……过……了。”
“傻大姐,你这衣服扣子是不是扣叉了?”
傻大姐低头看看,依然是抬头憨憨一笑, 停下脚步,用笨拙的手指慢慢的整理衣扣。
偶尔有调皮的小孩子结伴经过,有人过去从后面偷偷揪一下她的头发就跑,也有人捡路边的石子,砸她一下,她一般也不恼,偶尔被砸痛了,就跺脚跑几步,作势追赶一下,小孩子们便一哄而散。
傻大姐其实并没有傻到生活不能自理,只是比普通的人智商低一些,至于病因,已无从知晓,据传是脑膜炎,傻大姐的亲妈早已过世。后妈不待见她,只拿她当个免费劳力,活干不好,轻则呵斥,重则体罚。起初偶有邻居来劝两句,后妈便故意扯着嗓门指桑骂槐,声音震的四邻皆知,大家忌惮她,与傻大姐愈发疏远了。
只能隔着高高的院墙,妯娌邻居几个吃饱饭悄悄闲聊几句。
“今天路上碰见傻大姐了,好家伙,那手上全是脓包!”
“咋回事啊?”
“被油给烫的呗!说是自己做饭,被溅到的。”
“我夏天见她,胳膊上也有伤,问她咋回事她也不说。”
“我也见过,能咋回事啊,那一道一道印儿一看就被打的。”
“拿什么打?”
“我看着像是家里的柴火,八成是饭没烧好,唉!……”
这样的叹息没有太久,傻大姐也到了成年的年龄了,陆续有人说媒,后妈当她眼中钉,巴不得早早打发掉她,赚一笔彩礼钱,打定了这份主意,对方样貌人品俱不关心,只盼着有哪个传宗接代急疯了的人出个高价。
果不其然,傻大姐的婚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了。
男方是远近皆知,打了四十多年光棍,最近几年好不容易借着理发的手艺开了个理发店的李罗锅。李罗锅人瘦,话少,眼窝深陷,透着凶光,天生驼背,又没几根头发,站在理发店里,活生生一个体型巨大的秃鹰。
消息刚传出来,还未等人恭贺,李罗锅已迫不及待交定彩礼,把人接过去,草草办了婚礼。
据参加了婚礼的人说,那天傻大姐比平时更傻了,穿着红衣,画着浓妆,带着红花,被人搀扶着行礼,痴痴呆呆的像个木偶,一句话不说,只是怪异的笑,笑到最后,像是被噎到了,发出鸭子般的呜咽声,愈发怪异,一众媳妇们只说好不容易嫁出去,她那是高兴的。
结婚后,傻大姐足不出户,几个月后,才挺着肚子出现在路上,熟人见了上前询问。
“呀,这肚子都显了啊,几个月了?”
傻大姐却没有像过去那样憨笑着回答,只捂着肚子,怔怔得失神,半天从鼻子里挤出一句“嗯”,缓慢的走开。
又几个月后,一个小道消息在邻居里炸开,傻大姐生了个男孩,但是生完她就闹着跟李罗锅离婚。
“咋闹起来了?这好不容易生了个男孩,可以享福了。”
“罗锅的理发店生意可好,可挣钱呢!傻大姐现在也算是个老板娘了。”
“可不是嘛,之前当闺女的时候,天天穿的破破烂烂,这结婚以后,衣服都是新的。”
“听说是刚结婚那会,一有机会就往外跑,罗锅把她抓回来打,打完把她锁屋里,让她一个人在屋里扑腾,等她怀孕了,才把她放出来。”
“我也听说了,生了孩子之后,晚上更不让罗锅近身,这那行啊!罗锅天天打她,隔壁邻居都能听到她叫。”
“她天天嚎着要回家,不在罗锅家呆,听说这人越是傻,越是力气大,李罗锅那个残疾,也天天被她折腾的够呛!这有了孩子,还怕她伤到孩子。”
“要是离婚了,孩子咋办,刚生的小毛孩,她也不知道心疼!”
“要不咋说她傻呢?哪会当妈?……”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傻大姐终于还是离了婚,新生儿自然是留给了李罗锅。
路上又撞见,“哟!傻大姐,回娘家了?”
傻大姐现在身形臃肿,脸却比之前瘦,黑黄的皮肤中透着一丝苍白,但是眼神竟比之前多了一丝神采,语气似乎也比原来轻快一些:“回来了。”
刚结婚就离婚在哪都不是件光彩的事,何况在后妈这,好在傻大姐成功生了个儿子,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李罗锅没有要求退彩礼,否则岂不是人财两空?但是现在反过来,人财两得,这买卖,划算啊!后妈这一通算盘打完,火急火燎的通知众人,继续给傻大姐物色对象。
只是这次傻大姐表现得极其抗拒,后妈给她安排的对象,一概不肯见,只躲在自己屋里不出门,后妈寻思,反正她脑子不灵光,不如来个先斩后奏。
傻大姐压根没躲多久,又被定了亲事。这次是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的王瘸子,因为脚不方便,干不了重活,只得学了个手艺,在街边帮人修鞋子。王瘸子这几年省吃俭用存了点钱,只为讨个老婆,虽然知道傻大姐现在是二婚,但之前一胎生了儿子,说明好生养,况且傻大姐现在满打满算才20出头,自己都三十多了,怎么算也不亏。后妈也着急把傻大姐脱手,要的彩礼也比头婚时大打折扣,跟王瘸子讨价还价了一番,三下五除二地成交了。王瘸子拿出积蓄,付了彩礼,考虑到是二婚,又想省钱,连婚礼也不打算操办了。
整个过程傻大姐全不知情,有天后妈假意带她逛街,买了两件新衣服,哄得傻大姐笑逐颜开,回家时说去邻居家串门,径直带到瘸子家找个借口把她放下。等傻大姐反应过来,哪里还来得及?她鬼哭狼嚎,横冲直撞。瘸子却早有准备,一早找了几个五大三粗的亲戚帮忙,把门一关,来个瓮中捉鳖,杀猪一般闹了半天才把她制住,用布捂住嘴,捆了手脚扔在屋里。就这样,傻大姐糊里糊涂迎来了自己的二婚。
第二胎,又是个男孩,王瘸子也是个没了娘的,没有人帮忙带孩子,后妈自然是不能指望。留傻大姐一个人在家更不可能。
于是有人看见,王瘸子在街上摆摊修鞋,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傻大姐在不远处敞着怀,奶孩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低着头,弯着背,嘴里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偶尔发出怪声像在骂人,偶尔一言不发站着发呆,拍拍走走停停。腰间拴着一根粗粗脏兮兮的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牢牢地拴在王瘸子凳子旁的树根上。走一段,绳子一紧,傻大姐就停下里,缓缓的转身,再一紧,再回头,来来回回。
熟客来了,不免恭喜几句,瘸子也笑得开心,风吹日晒,黝黑粗糙的脸,露出两排黄色的牙花子,有儿子了,终于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扬眉吐气,偶尔修完鞋,站起身歇歇,都觉得自己比之前高大些!
只是傻大姐,远远地,人们只能看见她来回徘徊的身影和凌乱的头发,却再也没人看清过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