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于2023年4月23日发表在 On Love
作者:Mikhail Lopatin 翻译:@白鲸号
【译注】Mikhail Lopatin于2011年获得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音乐学博士学位并任教,之后于哈佛大学意大利文艺复兴中心及牛津大学圣休学院从事访问学者工作,热爱花样滑冰特别是宇野昌磨选手。本文获得作者同意翻译并发布,严禁非声明原创转载。
——“勇利,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教练了,我会让你成为大奖赛冠军!”
Viktor Nikiforov 对胜生勇利说(《冰上的尤里》)。
一、《神圣之爱与世俗之爱》
远离繁忙嘈杂的罗马市中心和热门旅游景点,安静地坐落在博尔盖塞公园中的博尔盖塞美术馆——珍藏着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杰作。罗马大主教希皮奥内·博尔盖塞的私人收藏——正在进行中的展览的历史性核心展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提香的巨幅作品《神圣之爱与世俗之爱》(1514或1515年):威尼斯文艺复兴时期最具争议也是最神秘的杰作之一。
这幅画是为了庆祝威尼斯共和国的高级官员Nicolò Aurelio和他年轻的帕多瓦新娘Laura Bagarotto在1514年喜结连理而作,艺术史学者通过背景中的盾徽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但这幅画中立刻吸引了我们注意的两位女主角——一位穿戴整齐,一位近乎裸体(或者说是打扮不同的同一个人)试图讲述的情节却没那么容易确认:从1693年博尔盖塞美术馆的收藏记录中第一次出现《神圣之爱与世俗之爱》这个标题到现在,学者们做了大量的尝试想将这个情节和两位主人公与当时的各种文学和哲学作品进行关联,给提香这幅神秘的杰作提供了从道德、哲学、寓言以及婚姻等层面的各种解读。直至今日这种争议还远未停止。
快进几个世纪到现在——确切地说是2022年12月——从罗马向北到都灵,我发现我正在一项重要比赛:花滑大奖赛总决赛的进行中思考着提香的画作。轮到宇野昌磨上场了,他的自由滑是由宫本贤二编舞的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选自《第三号管弦乐组曲》 )和约翰·阿道夫·哈塞的《Mea tormenta, properate! 》(选自清唱剧《圣彼得与抹大拉的马利亚》),正是这个节目启发了我的类比——以及我对答案的探寻。
虽然这个类比看起来似乎毫无根据而且过于随意,不过我可以提供至少三个动机——三条论据——来论证我的思考过程。首先击中我的是他们共同的二元性:就像提香笔下神圣的和世俗的两种形式的爱将那幅画分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昌磨的节目同样包含着的截然相反的两个部分(巴赫的《G弦》和哈塞的《Mea tormenta》)意在代表两种不同的状态、形式或者一些其他的东西。换言之,有一种结构上的相似,尽管并不罕见(两段式的结构也太常见了)。
其次,这里又有一个不寻常的跟威尼斯相关的联系。哈塞的清唱剧《圣彼得与抹大拉的马利亚》原本(约1730年代)就是为威尼斯四大医院之一的L’Ospedale degli Incurabili(不治之症医院)而创作,并且在这里演出过的(1758年)。
这些“医院”(很快变成了孤儿院)的历史上充满了音乐,特别是17、18世纪。例如L’Ospedale della Pietà——另一家大型医院——因为与维瓦尔第的长期关系而在音乐史上非常知名(宇野昌磨之前也滑过他的曲子)。而提香是一名卓越的威尼斯画派画家——也许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威尼斯画派画家。虽然这种联系并没有特别强,但它至少足够启发了我的想象也说不定支持了这个类比。
最后还有一个让我将昌磨的节目与提香的画相联系的更加晦涩的原因。是提香画作的实际内容,或者说是从17世纪末开始的提香作品研究中很复杂的研究网络里一条特别的解读线索:两种形式的爱,sacro(神圣的)和profano(世俗的)。让我想起了关于“爱的形式”的哲学争论,特别是关于欲爱和圣爱——肉欲和牺牲的爱的形式——这些争论起源于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却在文艺复兴时期仍然方兴未艾。
而这又让我想起了知名的动漫剧集《冰上的尤里》,它与宇野昌磨的职业生涯产生了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开头就设置了发生在胜生勇利(主人公——一名在他职业生涯后期陷入迷惘日本花滑选手)与Yuri Plisetsky(冉冉升起的俄罗斯花滑新星)之间的一场对决。滑得更好的人将获胜——并成为传奇花滑选手Viktor Nikiforov的门生。他们用相同的音乐滑了两套完全不同的节目,目的是尽己所能表现出两种不同的爱的形式:欲爱和圣爱。这两个节目分别叫做《关于爱:欲爱》和《关于爱:圣爱》。而这两个节目,实际上这部剧集中的所有节目——都是由宇野昌磨《G弦/Mea tormenta》的编舞师宫本贤二编排的。
由此,由《冰上的尤里》引发的关于昌磨节目和提香画作之间的类比开始在我心目中逐渐成形。
现在我想要说明:我认为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必要的真正关联。也就是说,我认为宫本贤二在他给昌磨编排节目的时候并没有特别受到这幅画的启发。我也不认为昌磨的节目是关于欲爱和圣爱的,或者任何形式的爱,甚至并非关于更广义的爱。毕竟他并没有用同一段音乐滑出两套不同的节目(像《冰上的尤里》那样),而且在昌磨的《G弦/Mea tormenta》和这两套节目之间也没有明显的编舞上的相似之处。所以这些都只是一些自由的联想和类比——很可能只是我想象的碎片。
免责声明和借口已经够多了——是时候深挖一下这个节目了!
二、欲爱和圣爱
《G弦/Mea tormenta》两部分之间的对比已经不言自明。在节目中段音乐上的转变(从巴赫到哈塞)在编舞上得到了明确的体现:就在选手如何移动和利用身体创造出的造型上。至少有两处有意义的弧光将两部分连接在一起并且体现了二者之间的一些异同:一个是在节目开头和节目结束的姿势之间,另一个是在两个末尾之间:第一部分末尾的编排步法和第二部分末尾的接续步法。我们先从前者开始。
当开头和结尾的造型摆在一起对比时第一个结构上的弧光就很明显了:选手单膝跪在冰面 ,目光向下凝视。昌磨的腿部姿态上也有一个有趣的对比:开头的造型以左膝和右脚冰刀支撑,而结尾则是右膝和左脚冰刀。同样概念的倒置也能在昌磨的手臂形态上有所体现——开头的手臂动作有着芭蕾般的优雅,他的动作也是顺滑流畅的,
而在结尾的姿态和动作则是棱角分明而迅捷的。
实际上,这种对比充斥着节目的两个部分,不仅仅是开头和结尾的造型而已。
那么开头和结尾的造型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有没有图像学上的参考(绘画或者雕塑)可以帮助我们解码或者至少做一些对比呢?答案是有可能的,即使并非刻意为之。选手的造型尤其是开头的,和他凝视的方向,总是让我想起纳西索斯。更确切地说,是纳西索斯跪在溪流边陷入对自己倒影的迷恋。
虽然对于提香的画作来说这个类比并不完美,但依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纳西索斯经常被表现出一种很相似的不对称的腿部姿势,一条腿跪在地上支撑身体,另一条腿或弯曲在身后、或延伸、或别在身下。当然,纳西索斯总是在凝视着他在水面的倒影——目光向下。
尽管开头造型的轮廓可以与纳西索斯的基本图像相对比,但结尾的造型除了结构上的相似之外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类型。我先前提到过的腿部倒置在这里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由手臂创造出来的十字架造型——可以在基督教图像学中找到参考。这并不意外,因为昌磨节目的第二部分整体都是基于使徒彼得的咏叹调《Mea tormenta, properate!》(《快来吧!我的苦难》)中彼得坦然祈求十字架的桥段(他想要被钉上十字架):crucem quaero, crucem date, volo mori(《我要十字架,给我十字架,我要赴死!》
从多重角度来说,最后的造型“反抗”或者否定了感官的自恋的开头:从结构的倒置(腿部的姿势)和动作的造型和风格上都可以看出来。有趣的是,我能想到的最接近最终造型中形似十字架的手臂的形象是对于一个代表着反抗和否定的人物的刻画,即使是以恶魔的形象出现:亚历山大·卡巴内尔的《堕落天使》(1847年)。
第二个弧光——在第一部分末尾的编排步法和第二部分末尾的接续步法之间——在一个更大的规模上表现出了同样的对比和倒置。编排步法包含了一系列富有表现力的雕塑般的造型:舒展而性感,动作质量也非常顺滑流畅。相反,接续步法则动感而凌厉——没有像雕塑般“定格”的动作(编排步法中那种)从不停顿。就像我刚刚做的开头和结尾的造型对比一样,编排步法富有表现力的造型非常性感而“自恋”,
而动作更富激情的接续步法则会创造出对抗或者抑制前面探讨过的那种性感的形态和姿势。
那么欲爱在哪儿,圣爱又在哪儿呢?最后一个将昌磨的节目和提香《神圣之爱与世俗之爱》相关联的悖论则正是在于这种模棱两可:在提香作品中第一眼看上去很“神圣”的(左边穿着整齐的女性)代表了肉欲的世俗之爱,同样——我们本来天真地以为与世俗之爱相关联的赤裸的女性,实际上却是神圣之爱的代表。这幅画彻底违背了我们的预期。
昌磨的节目也是一样。本来以为第一部分巴赫的G弦应该代表着圣爱,柏拉图式的具有牺牲精神的爱,而第二部分更为激情的哈塞的Mea tormenta应该代表着欲爱。然而两个部分的图像学和第二部分的文本却给了我们截然相反的结论:第一部分慵懒缓慢的动作和开头结尾类似纳西索斯的造型,充满了感官肉欲,而无疑更加动感和激情的第二部分则可以被看做代表着使徒彼得祈求上十字架的牺牲之爱。
三、被爱包围(结论)
这个节目是关于与提香画作类似的肉欲和牺牲之爱吗?不,并不一定——这只是对于这个节目结构和编舞“内容”的一种可能的解读。可以是关于爱,或者如编舞师自己在一次采访中解释的是关于花草萌发——虽然考虑到纳西索斯的变体,这种类比并非完全缺乏肉欲的弦外之音和自恋的形象——或者可能是关于其他一些元素。客观地讲,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充满了由选手的身体所创造的几何形状和线条的两段式结构——由我们往这副骨架上添加“肌肉”,投射我们的价值、感觉和情感。我的解读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且很可能是最不准确的那个。
在这篇尝试的解析之作即将结束之际,我想说无论这个节目是否表现了欲爱和圣爱,宫本贤二的创作是否与提香的画有关,这个节目毫无疑问闪耀着爱的光芒。实际上,昌磨后来的职业生涯无疑也是正是如此。没有人比昌磨的教练兰比尔表达得更好。
“我觉得他身边有很多人在爱着他——从而给了他这种气质。正是因为他从周围的人得到的爱——他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给了他一种和谐之感让他能够那样充满爱和激情地完成动作。” (来源)【译注:翻译】
这也许是我坐在大奖赛总决赛Palavela冰场的硬水泥长凳上,思考着提香《神圣之爱与世俗之爱》的另一个原因——为什么昌磨在进行自由滑比赛时,我一直在思考着关于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