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早有预谋的欺凌

这是董子豪升入八年级的第三个周末,回宿舍收拾完物品,他坐上公交车。没有例外的话,父母已经在家为他准备好丰盛的晚餐。“学校食堂的饭太难吃,死贵,打饭的态度又不好。”这样的话他说了一年。父母劝他“哪的食堂都一样,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几乎每个周末,父母都会问他作业是什么。“已经在学校做完了。”将子豪回答。父母从未检查过。“周一抄同学作业多快”,好朋友提醒他,“好不容易放假,玩手机,看电视,打游戏才是过周末,做什么作业”。

吃完晚饭时是晚上七点,他从书包里掏出偷偷带去学校的手机,在空间发了一条下午课间录的视频,然后打开王者荣耀。

他不会知道,二十六个小时后,学校教导处的崔主任和他的班主任,会敲响他家的门。

他准备玩两局游戏,早点睡觉。已经和同桌张伟约好,明天要带另一个同学赵杰出去玩。“赵杰是张伟的跟班,每次出去,都是花赵杰的钱”,二十六个小时后,他跟崔主任说。

张伟在晚上七点上线,和董子豪组队玩了两局王者。他不知道,再过二十四个小时,他将成为名人。

时间赋予每个人各种可能,而未来的可能,都藏在当下微不足道的细节中。它可能是一句不经意的话,也可能是毫无意识的举动。多少年后,董子豪和张伟回忆起来的时候,会对此有深刻理解。

早在周三,教导处崔涛主任已接到邀请。周六晚六点半,他和朋友有个聚会。“放假了,不用管工作,我们哥几个好好喝一场。”朋友打电话说。

周五刚准备完安全检查的材料,崔涛想彻底放松一下。六点二十,他出门。他想关机不让任何人打扰。“一定记住,二十四小时开机。”校长曾反复嘱咐。崔涛想了想,把手机放进口袋。这时,电话响了,校长的电话。

“即使当时关机,我也逃不了。”后来崔涛说,“到处是雷,谁知道哪颗会响?我就是个趟雷的。”

“你们说说,这事怎么办?”周六晚上七点,会议室里,所有的领导都在。崔涛看到校长发给他的一段视频,一个学生躺在地上抱着头,有个同学踢他,他想爬起来,又被同学踢倒,伴着嬉笑声。

校服显示,这是他们学校八年级的学生。

“QQ空间,还有微信朋友圈,微信群,全都传遍了。”校长显然很着急。

“先查查是哪个班的学生吧。”崔涛建议。

他把视频发给了八年级十二个班的班主任,十班的班主任回消息说打人的是张伟,被打的是赵杰。“你现在到学校,马上。”崔涛发消息。

八点钟,会议结束。张伟和家长赶到学校。班主任告诉他,孩子出事了,务必尽快赶来。

“我的孩子有错,那你们学校该负什么责任?你们怎么教育学生的?”家长看完视频说。

“先说视频谁拍的。”崔涛问张伟。

“董子豪。”

崔涛和班主任离开会议室,坐进早就停在楼下的车里,前往董子豪家。晚上九点,他们敲开董子豪的家门。

校长在他们之前,已经离开学校,他跟局长通了电话,赶往教育局。

会议室里,副校长还在和家长交涉。“学校有责任,顶多给个处分。你的孩子怎么办?报警进派出所留案底?你先想想,现在自上而下抓校园欺凌,你孩子撞枪口上了。”

“那怎么办?”家长口气不再强硬。

“灭火。”副校长说,“我们去赵杰家,先求得谅解。记住,不能提视频的事。”

很多事件,只要不曝光,可以等同于没发生。而一旦通过视频的方式暴露在公众视野,那就是天大的事。舆论,会将每一个微小的情绪汇聚成汹涌波浪,身处舆论中心的人,难以抵挡它的威力。

旁观者不会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只关心视频或照片呈现出的样子。然后将情绪无限放大。

崔涛当然清楚其中利害。“咱们分三组。一组联系教育局。一组去找视频发布者,从源头删除视频。一组带着打人的学生去被打学生家,只要被打者不闹,事情就平息了一大半。”开会时崔主任提议。

事实证明,那一个小时的会议,决定了这起事件的走向。

一个月后,有兄弟单位的人问起崔涛,“你们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就把火灭了的?以后如果我们也出类似的事,好做个参考。”

“做好预案,防患于未然。”他说。他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个细节处理稍有不慎,后果都不敢想象。崔涛为当晚的当机立断感到自豪,但他明白,里面侥幸的成分更多,“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这件事从未发生。”

如果说一句辱骂或讽刺的话、一次推搡也算校园欺凌的话,那么在校园里的欺凌随时在发生。“你管不了,当时管了,明天还会发生。”崔涛说,“这和学校教育有关,更和大环境有关。”

“学生骂人怎么办?批评教育啊,耐心说服啊,不管用。给处分又能怎样?谁去查一个中学生的档案?只能处理恶性事件,但恶性事件一旦出现,也就意味着什么都晚了。”崔涛熟悉学校的每一件琐碎,“再说,敢管孩子的老师,基本没有了。”

“他们不满十四岁。”崔涛认为这是根本原因。“同时,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没有开除权。”

在董子豪家,崔涛让他删除了视频,并让他通知自己的同学,删除转发的视频。“全网散开了,根本无法全部删除,能删多少是多少吧。”他只能做到这些,“听天由命。”

他在董子豪家待了一个小时。事情的原委,让他震惊。

赵杰家长并不知情,孩子回家后没说。周六晚上,张伟家长买着营养品来他家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打我,踢我好几脚。”赵杰说,“说告诉老师还打我。”

“孩子,实在对不起,我保证,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张伟家长说,“你们都是好同学,让张伟给你道歉。”他转身抬起脚,把张伟踹倒在地。

“站起来,道歉!”他说。

张伟和他的家长一个小时后离开了赵杰家。两个家长谈了很长时间,没想到两个家长还是同级不同班的同学。“让孩子每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医疗费营养费我全拿。”临走时张伟家长说。

“我们还希望你能答应一件事。”副校长说,“如果有记者来采访,希望你不接受采访。”

“行。”

“我知道儿子吃了亏,但对方是我同学,人家又是营养品又是给看病的,我不好意思。还好孩子没受伤,以后不打架就行了。”赵杰父亲后来跟前来回访的崔涛说,“小孩子哪有不闹的。我们小时候不也这样吗?”

崔涛没有多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不容易安抚下来,他不想再有任何风吹草动。

“保护未成年人,不是单方面的事,家庭、学校、社会,谁也不能逃脱责任。”崔涛后来跟朋友说,“赵杰的家长犯了个错误,他关心孩子肉体的伤害,根本不在意孩子的心理伤害。他在意面子,超过在意孩子。”

“有些伤害,会在一个人心里埋一辈子,你不知道哪一刻会爆发。一旦爆发,要么伤害自己,要么伤害比他更弱的人。”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的《校园暴力司法大数据专题报告》显示,我国校园暴力案件呈逐年下降趋势,2015年全国法院一审审结校园暴力案1000多件,2016年、2017年分别同比下降16.51%和13.37%。报告显示,校园暴力案中被告人为未成年人的占比呈逐年下降趋势,2015年至2017年占比分别为64.87%、63.4%、60.79%。

这是一组很好看的数据,然而进入司法程序的校园暴力案,涉案人都已超过14岁,并且,并不是每一起校园暴力都会进入司法程序。隐藏在这组数据后面的案件有多少呢?很可惜,我们无从得知,也没有统计。

“每个孩子的行为,都是社会及家庭行为的折射。有些欺凌,并非孩子间的打打闹闹那么简单。”崔涛说,“那是一种作恶,但没有力量制止这种恶。”

董子豪说出了所有细节。

“赵杰不说话,老实。赵杰从七年级就欺负他,我们班大部分同学都欺负他。

张伟欺负他最厉害。他走到哪都让赵杰跟着。赵杰给他打饭,给他端洗脚水,如果不听话,就把他拉倒厕所,打他的脸。

打完后就让他用凉水洗脸,这样老师看不出来。”董子豪说。

“那你们班没有同学制止?”崔涛问。

“同学都觉得好玩。没人管。”

“没告诉过老师?”

“告诉了。老师批评那些同学了,可过后他们还是欺负赵杰。我录视频,也是觉得好玩。”

回去的路上,班主任向崔涛检讨,崔涛没说什么。他知道,处理一个老师,没有任何用处。再说,班主任不是没管。能怎么办?“老师畏手畏脚,不是一天两天”,在当前环境下,只能反复加强教育并时常关注,“也许能预防一部分,但无法杜绝”,只能是“不出事,出事及时平息”。

回到学校已接近凌晨,三组人员碰了下情况。教育局那边说,学校尽快处理,“不要扩散”。

第二天,张伟家长带赵杰去医院做检查,身体没有大碍。路上赵杰家长接了自称是记者的电话。“我们都已协商解决完了,不接受采访。”他说。周一,张伟未到校上课。“出这么大事,先让他在家反省一周。”崔涛告诉家长。

崔涛觉得特别疲惫。“事情处理干净利落,没扩大影响。不过,如果赵杰家长追究,如果双方家长不是同学,如果没能三方面同时着手,结果很难预料。”他说,“事情可以处理,最根本的却无法解决。”

“有一天,受害者会不会变成施暴者?”这是最让崔涛担心的。“我们没有心理干预,也没有长期跟踪观察,自生自灭。”

欺凌早就存在,早期舆论和媒体并不发达,因为没有听说过,所以我们认为它并不存在,即使有,也是个例。当触目惊心的事件一次又一次出现。我们才意识到。欺凌(包括轻微的和严重的),广泛存在于校园。

从挪威到澳大利亚,从美国到日本,许多国家都制定了有关防止校园欺凌的干预措施。相对于我国,却明显滞后。因为大多数人认为,这仅仅是教育是学校的问题,而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广义的社会问题。

即使意识到是社会问题,即使未来十年二十年,社会的主流是他们。相比于经济发展、就业,它仍然是小问题。

崔涛在电话里回复完兄弟单位的咨询后,走出办公室。正是课间。他看见张伟向卫生间方向走去,赵杰低头跟在他后面。

“张伟,赵杰,你们又怎么了。”他叫住两人。

张伟回头,迅速扳住赵杰的肩膀,笑着说,“老师,我们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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