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中,那个身患肺结核的男孩,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看着心爱女孩的窗户一宿,之后病情加重,很快去世。多年之后小女孩还说这是她对爱的最初感觉。那个快要去世的男孩,那么小的年纪,看着那扇安静的窗户,或许只是想在离世之前,能够陪一下自己心仪的人。那一个夜晚,淅淅沥沥的雨就像言语不详的呢喃,什么都没有说清楚。
丹朗士说:“人在死亡的那一刻,一定会记起自己的初恋。”纪晓姆·米索在他的小说《救救我》里也一再宣称这一点。这是一个无法证明的命题,也无从实践,但是我们依然能为它感到某种内在的共鸣。不管濒临死亡的人是否会自己的初恋,但人回归本初的那一刻,必然应该更加澄明。
所以,在这时候,初恋只是一个无法磨灭的意象,一个足以印证一个人内心于世还有多少坦诚。十五岁的天空比起五十岁的天空,少了些丰盈和自我夸耀的资本,但也是最为纯净,即使蠢蠢欲动也是那般没有杂念。所以,孩子会在游戏里给心爱的人丢手绢,会偷偷从家里拿出苹果看着对方慢慢吃,甚至会有远超乎成人的虔诚。多少人最后的伴侣,都有少年之时那个人的影子。
对,就是那个人,那一个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早已不在露面的人,那一个在临终之时让你记起本初的人——最初的喜乐相随,最初那像城堡一样绚丽的梦想。
我不知道年轻的路德里希国王称呼自己的表姑为“茜茜公主”时,是怎样的心情,就像我亦不知道称呼那个名字时心底是否明了。看过茜茜公主的小镇的游客或许能够明白,她必是一个充满童话和幻想色彩的公主,和路德里希一样。所以,她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所以她对他也一直充满了不忍之心。
路德维希的新天鹅堡屹立了两百多年,依然在夕阳斜照下、在漫山的枫叶里熠熠生辉。这传说中的童话之堡,它不是在列国环伺中的堡垒,也不是带领德国强盛的炫耀,亦不是奢靡,而是那个简单的梦想:
送给你一座童话之堡。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路德里希和心爱的人并没有在新天鹅堡里颐养天年,那足以让年轻国王绝望的不伦之恋,即使如此坦诚,即使茜茜公主也未曾批评过这个长大后仍然执拗的“孩子国王”,渺小的爱情和那份纯情还是无法维系。我相信,如果路德里希没有手握大权,而是在中欧的乡道里漫步行走,内心也依然是甜美的。他是第一个将童话付诸实践的国王,他的心带有迷醉的真。
茜茜公主很努力地为她的表侄物色对象,我一直觉得,即使年轻的国王宣称他找到了真爱的时候也不过是为了让他的表姑宽心,以至于就像孩子般地耍些小聪明,突然结束的感情暴露了年轻国王的心思,他无法或者说不愿在梦幻般的感情上妥协。
他就开始沉醉于幻想,那意象化又充满激情的瓦格纳歌剧给了年轻国王另一个出路(你不得不承认瓦格纳的魔力,多年之后的希特勒也是他的信徒)。即使传闻国王是为瓦格纳歌剧里的勇敢的骑士和美丽的公主的动人故事上演营造童话幕布,才大费周折修建了新天鹅堡,但这个熠熠生辉的夕阳之堡、梦幻之堡、童话之堡,无疑重现了他的梦幻般的童话世界。
这个世界,应该有他和自己的表姑茜茜公主。
22岁的年轻国王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也许童话世界反倒是太过残酷,让人在迷狂中迟迟不肯放弃最初的美好,就像茜茜公主从童话式的“玩具娃娃”走来,但一生却根本没有多少天真色彩,是童话掩盖了残酷的现实。从这一点说,茜茜公主和路德里希都是童话的不自觉殉道者。他选择举行婚礼的两天前解除与巴伐利亚公主索菲的婚约,此后一生未娶。此后他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愿意出来,像一个孩子,像一个7岁的孩子那样思念自己15岁的表姑。
我不认为那时的路德里希就足够明了爱情的真谛,但是我相信他一直明了爱情的真诚,以至于小小的年纪里扎下的根深入他的骨髓,以后在漫长的岁月里,他都无法消除这份年少爱恋的梦幻。
不,不只是梦幻,而是那份爱恋里的依赖、纯净已经消除了年龄和身份的界限,世间没有什么能够摧毁他这份孩子气的执着了。
当然,命运或许应该能够有所改变。然而,这种幸运没能降临到到年轻国王的身上,即使他有一天已不再是孩子或者说不再年轻。童话般的梦幻世界怎样蚕食他的辨别力,怎样让他越来越无以为继,只有他自己知道。
1886年6月12日,这个单身富于幻想的年轻国王,这个在感情上始终毫无出路的国王消失在夜幕,死于冰冷的河中。也许就像当时官方的说法,他患上了很严重的精神病,但是即使没有精神病,清醒与不清醒对他来说,是不是真的还有区别?
毫无疑问,他是不幸的。
毫无疑问,他本初的感情足以熠熠生辉。
然而,回归本初的代价是高昂的,人在临死之时才愿意放下所有一样,平常我们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扔掉世事的围剿——足够的地位来维系话语,充足的金钱来维系生活,别人的目光来维系自我存在。路德里希一生都在背对世间的不理解,这种辛酸并非三言两语,并非感同身受就能言明。
芥川龙之介曾在《临终的眼》里说:“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但是,最后他背离了自己的判断,三十五岁撒手而去。熟悉他的作品和生平的读者知道,他在鼓手文学领域的纯净上,备尝艰辛与绝望,而这就是文学的本初。
本初给予我们价值定位,又不给我们出路。天道尚且无常,人之本初再过清明也如浮萍,追求的人,流浪和自我放逐是最后的结局。但是,当生命之光离去的时候,谁又不愿意相信自我曾经的坚守弥足珍贵?
所以,无论临终的时候想到的会不会是初恋,都应该时时寻找本初,不管它无法实现的梦想、早已消失的牵挂之人,亦或者无法解答的悖论。少年的时候也许会梦到一只巨大的无比漂亮的羽毛,阳光透过玻璃,空气中的灰尘也围着它在转动。多年之后,这个梦境那名又未名的纯净,必然还会让心里沉静。而这一幕,就出现在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中,这一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