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黄粱一枕泪,人生愁恨情何堪;一世情缘一世累,感月吟风多少憾。
小说作者:慕汐醉
【一】
京城里下过一场雪,天便冷了下来。
薛沉一向身子弱,早早地就换上了大氅,白色的毛边显得他面容愈发冷清。
阶前仍有积雪,他轻踩过,发出吱吱的声音。
门口的太监一早看见了他,小跑着扶他入殿。在偏殿换靴的时候,小太监瞅着四下无人,低声道,“今儿陛下心情不好,刚又摔了杯子,大人进去后小心应付着。”
薛沉蹙了蹙眉,颔首,“多谢。”
之后,便转身入了内殿。
殿中一角放着紫金香炉,只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香料也没放。因着薛沉一向闻不惯那香味,李淮便下旨,常居的宫室一律不予焚香。
薛沉垂头进来,撩袍跪地,“拜见陛下。”
李淮放下笔,亲自过去给他拉起来,“说了不要多礼,左右就你我二人,自在些也不成么?”说着,又将他的手拉得更紧了,“手这样凉,可是外头太冷了?你该多加些衣服才是。”
大殿里头公然被李淮扯着手,薛沉有些羞赧,又不敢挣脱,只能低声嗫嚅,“穿得够厚了,是因为前儿下过雪,这两日才格外冷些。”
李淮一路将他拉到椅子上,自己坐上去,又把他搂在怀里。
薛沉自小读的圣贤书,平时最古板不过。只因受了李淮蛊惑,两人违背伦理厮混在一处,才通晓了那几分风月之事。可这样公然地搂搂抱抱,他还是不习惯。
李淮低头,看见薛沉露出了那红彤彤的耳朵,就知道怀里的人又害羞了,他忍着笑意低头亲了亲耳尖,果然怀里的人僵硬得不动了。
薛沉局促不安,就怕突然进来什么人。他四周瞅了瞅,想着寻个话题来转移李淮的心思。
不经意间,扫到了桌上的奏折。
感受到薛沉的出神,李淮有些不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所及之处正是刚刚令自己大发雷霆的奏折——是楚王李钰的奏折。
折子里,李钰言辞恳切,表示听闻母妃病重,着实挂念,加上他已五年未回京,心中思念万分,恳请陛下准许他回京都。
李淮刚刚还温和的笑容淡了下来,他伸手拿过奏折,放在薛沉面前。
“他要回来了,你很欢喜吧?”
薛沉一惊,挣扎着起身跪地,“臣断无此想。”
李淮像是没听见他的回答,仍自顾自地说着,“七弟的确多年未回京,这次静怡太妃病重,于情于理都该让他回来的。只是……”李淮噙着一抹笑,眼底却一片冰冷,“只是朕一点也不想看见他,这可怎么办!”
薛沉头抵着冰冷的玉石地,心底像有万千潮水没过,压得他喘不过气。
明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说话,可是脑海里浮现那人的温和笑容让他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楚地湿寒,王爷身子骨一向……”话没说完,就被李淮冰冷的质问打断。
“你心疼他?”
“臣不敢。”薛沉喉咙一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你退下吧,薛卿。”
听到最后疏离的称呼,薛沉面色一白,抬头看见李淮难看至极的脸色,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叩首跪安。
李淮面色阴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提起笔,在奏折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准”。
鲜红的大字盖过了那些蝇头小字,显得格外刺眼。
【二】
薛沉是薛家嫡出一脉的独子,打小就被抱到族长身边由族长亲自教养。
十五岁的时候,陛下恩旨召他入太学,为七皇子伴读,吃住皆在宫中,每到年节才可回府。
七皇子李钰一向性子温和,倒是不难侍奉。只是年少离家,宫里头又一向规矩复杂,这难免让薛沉心惊胆战。
入太学的第一日,他就出了状况。
前日才入宫,晚间他压根睡不着,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这也导致了他入学第一天就迟到了。
来不及用早膳,他慌慌张张地抓起书箱就往外跑,在太学门口的时候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他捂着鼻子,还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就被那人身后的随从大声呵斥。
“放肆,敢对太子殿下不敬!”
薛沉一惊,抬头正对上那人漆黑的眸子。
来不及想更多,他慌忙俯身请罪,“殿下恕罪。”
那人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垂着头刚巧能看见那双玄色的靴子,上头还用金线绣着暗纹,只是颜色暗淡,略有些穿旧了的样子。
“你是哪家的公子?”
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薛沉正要回答,就听见李钰温和的嗓音。
“这是我的伴读,年岁还小,冲撞了太子,我替他在这儿跟您赔个不是。”
李淮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少年,淡淡道,“无碍。”
说完,转身离开了。
薛沉微微抬起头,看着李淮的背影,心里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想起入宫前一日,祖父对自己说的话。
“东宫无宠,切不可与之过近。”
年节前三日,楚王回京。
薛沉那时正在建章宫里与李淮议事,听到内监来报的时候,握着奏折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李淮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宣。”
时隔五年,再次见到那熟悉的面容的时候,薛沉有点恍惚。
直到李淮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抬头看见李淮不悦的神色,薛沉咬了咬唇,弯腰行了礼,“请王爷安。”
李钰轻轻一笑,过去扶起薛沉,语气熟识,“本王与阿沉是老相识了,实在不必客气。”
薛沉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李淮。
李淮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他看见李淮弯起嘴角,眼底却一片冰冷。
“七弟久未回京,静怡太妃也是想念得紧,朕便不多留了。”
李钰挑了挑眉,弯腰谢恩,“那臣弟就先告退了。”说着,转身退出去,路过薛沉身边的时候,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沉哪日若得空,一定要来本王府上,一醉方休。”
感受到背后锐利的目光,薛沉勉强扯了扯嘴角,“不敢叨扰王爷。”
李钰笑了笑,也没勉强,径自离开了。
大殿里又是一片寂静。
薛沉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凑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陛下。”
李淮低头瞅着胳膊上那白玉似的手,心情略好了些,却仍旧板着脸,冷哼了一声,“阿沉,朕倒是不知道,你与他这样相熟。”
薛沉一噎,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淮看薛沉沉默,只当他默认了,心里又恼火起来,还没等开口,就见薛沉凑过来飞快地踮起脚在他嘴角啄了一口。
“陛下莫恼了。”
李淮淡漠的眸子染上了一点暖意,“惯会唬朕。”垂眸又看着薛沉清澈的眸子,一时间有些心猿意马。
“今日,别回府了罢。”
薛沉头又低了几分,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还带着一染薄红。
“好。”
【三】
薛沉真正同太子李淮熟稔起来,还是在隆平十二年的秋猎。
这是薛沉自入宫以来第一次的秋猎,他为此还兴奋了好几天。不巧的是,李钰那几日染了风寒,怕是不能去了,而薛沉身为李钰的伴读,自然也要跟着一同留在宫里。
李钰看着薛沉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你不用在宫里守着我,也跟着同去吧。”
薛沉有点欢喜,又觉得不合规矩,抿着嘴,别别扭扭地问,“这不太好吧,臣还是留在宫里头陪您吧。”
“无事的。”李钰轻笑,“你跟着太子去吧,明儿我去同太子说一声。”
他笑了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多谢殿下。”
李钰难得看到他这样孩子气的模样,一时间看呆了,心里有些后悔放他出去。
可到底是答应了他,不忍他失望,第二日就同太子说了这事。
薛沉?
李淮蹙了蹙眉,想起了那个整日跟在老七身后的人,整日里拿着书摇头晃脑的,倒是和那些老学究有点像。
眼底带了几分笑意。
“好,让他跟着本宫走便是。”
出行那日,李淮特意派人来接他。
他拎着自己打的包裹,有些笨拙的样子。李淮看见他这样,笑道,“车队里头什么都是现成的,你带这么多东西作甚?”
薛沉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李淮不耐,直接拎着他到自己的马车里头。
薛沉这下子更不安了,“臣怎能与殿下同车而行?”
李淮瞧见他这副正经八百的样子,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你本不在名单里头,自然没给你备车马,难不成,你想下去同那些奴才一道走着去?”
薛沉抿着嘴不说话,心里头却盘算着自己能不能走过去,从宫里到围场不远,可也要走上足足一日,薛沉自小也是娇生惯养的,这一日走下来,估计也要了他半条命。
李淮半天没等到薛沉说话,抬头一看,给他吓了一跳。
薛沉红着眼睛,一颗泪珠要掉不掉地挂在睫毛上,显得可怜又可爱。
“这是怎么了?”
“殿下,臣还是失礼一次,呆在殿下的马车上吧。”薛沉抽噎了一下,“臣实在走不来。”
李淮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实诚的人,竟连玩笑话也听不懂,不由得乐了,“那你可有什么报酬?”
薛沉从自个儿的包裹里掏了半天,最终掏出了一小块木雕。
那还是他幼时祖父给他雕的,是一头小老虎的模样,憨态可掬。
“就这玩意?”李淮随手把玩着木雕,倒是没想到这古板的小公子也挺有童心。
薛沉还以为李淮是嫌弃这东西,慌忙解释,“这是紫檀木的,值钱的。”
李淮这下子是真的忍不住了,噗嗤笑出声。直到看见薛沉红得要滴出血的脸颊才好歹憋回去。
“行了,本宫收下了。”李淮真的塞进怀里。
薛沉这才又乐了,笑得眼睛眯起来,“那臣可以坐在这儿了。”说完,又连忙补充一句,“臣是给了报酬的。”
李淮笑着点点头。
【四】
喜欢去秋猎凑热闹是一回事,真正骑马弯弓射猎又是一回事。
李淮一身玄色戎装,骑在马上颇有些威风凛凛的模样。一侧的侍卫长正弯腰同他汇报着围场的情况,李淮认真听着,偶尔点点头。
正巧这时他看见薛沉围着马厩转来转去,一副想去又不敢的模样。
李淮看得好笑,一时间出了神。
侍卫长汇报完,见太子还没有什么指示,小心翼翼地抬头,就看见太子嘴角含笑,正往某处看去。
侍卫长轻轻咳了一声,“殿下?”
李淮回过神,随意地点点头,“就这样吧。”说完,驾着马往薛沉方向走去,留下在原地呆若木鸡的侍卫长。
“这是干嘛呢?”李淮从马上翻下来,轻声问道。
薛沉摇了摇头,“臣随意看看。”
李淮一看他这别扭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故意说道,“都说薛家的小公子最是才华惊艳,想必君子六艺早已通晓。”
薛沉的脸憋得通红,磕磕巴巴地说道,“差……差不多。”
“哦?”李淮挑了挑眉,“来人,快牵匹马来,本宫今日要同薛公子一较高下。”
“不,不必了!”薛沉慌忙道,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臣不善骑射。”
“薛公子不会连马都不会骑吧?”
薛沉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心里后悔得不得了,要知道这样丢人当初就该同七皇子留在宫里。
正想着,一双手出现在自己眼前。
抬头一看,是李淮笑着冲他伸出手。
“来,本宫教你。”
薛沉的软轿在西二街被人拦下。
还没等他说话,轿子的帘子就被人撩开,是李钰。
他含笑看过去,“每日下朝,阿沉总是走得那样快,没法子,我只能当街拦人了。”
薛沉闻言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吩咐轿夫掉头往楚王府行去。
到了门口,轿夫落轿,李钰亲自过来拉着薛沉的手往里走,薛沉挣扎了两下都没躲开,只能任由他拉着。
薛沉垂着头,李钰手上的茧子磨得他手腕生疼。他心里一颤,这么多年,李钰过得也不容易。当年,若不是自己,他也不至于被贬斥到那样荒凉的地方。
一直到了大厅,薛沉才从回忆里挣脱出来,他抬头一看,李钰命人做了一桌子菜,竟样样都是他爱吃的。
李钰拉着他坐下,又替他夹菜,“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换口味没有。”
薛沉心里头莫名一堵,低声答道,“没有,这些菜臣都很喜欢吃,王爷费心了。”
李钰叹了口气,“阿沉,你非要同我这样生分吗?”
薛沉低着头不吭声。
李钰替他斟了一杯酒,“当年的事,我都不怪你了,你还要记挂着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薛沉只能喊了句,“阿钰。”
李钰这才笑了,又接着同他说了些儿时的事。
薛沉笑着听着,偶尔插两句话,一时间气氛倒也融洽。
用过膳,李钰叫人换上热茶。
一个婢女在给薛沉递茶的时候,不小心将整个茶杯打翻,茶水都洒在了衣袍上。
“大人恕罪。”婢女吓得慌忙跪地。
“如何,可有烫到?”李钰连忙过去拉着薛沉查看。薛沉蹙了蹙眉,不留痕迹地躲开,“无碍,没烫到。”
李钰阴着脸,呵斥了婢女几句,叫人将薛沉带到偏殿更衣。
“你那些衣物,等我叫人浆洗好了,就给你送回去。”
薛沉抿了抿唇,旁的也就罢了,那条腰带,是前儿他生辰李淮亲自给他戴上的,可是真拿那些脏了的衣物回去,也不成样子。
似乎是看出薛沉的犹豫,李钰笑了笑,“我总不会贪你衣物吧。”
想来也是。
薛沉只好点了点头,“麻烦阿钰了。”
【五】
一般像薛家这样的家族,都是累世公卿,由祖上庇荫,蒙恩受爵。
可薛沉自诩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竟背着家里人下场考试,这一考不要紧,竟一路考上了状元。
大家族里难得出个状元,大家都啧啧称奇,就连李淮听闻,也有些惊异。倒是没想到,那个书呆子也有几分本事。
鹿鸣宴那日,多少个才子书生跑来瞧这位状元郎,这一个个瞧下去,一杯杯酒喝下去,不一会,薛沉脸上就泛起了红晕。
宴开到一半,太子殿下来了。
满座的人都跪地请安,只有薛沉一个,摇摇晃晃地起身,正要弯腰,脚步一踉跄,整个人往前摔过去。
李淮忙大手一捞,把人接住。
看着怀中的人脸喝得红扑扑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怎么喝得这样多。”
薛沉自然不会回答他,他此刻已醉得意识不清醒,攀着李淮的手臂就要往上爬。
周围的人吓得屏住呼吸,就怕太子一恼怒血溅当场。
谁知道,太子不仅没生气,还笑了。
李淮手一用力,直接把薛沉抱在怀里,“行了,状元郎既然喝多了,本宫就带他回去了,你们自便。”
哪知回去的路上,薛沉还是不肯老实,在李淮怀里拱来拱去,李淮被他弄得满身火气,拍了拍他的脊背,低声威胁着,“你若再乱动,就把你扔出去。”
不知道薛沉是听懂了还是怎样,剩下的路程,竟一动也没动。
李淮直接把人带到了东宫,小厮要过来帮忙,被李淮斥退了。
“本宫自己来就成,今儿薛公子就睡在这,你去薛府说一声。”
小厮连忙应下,弯腰退出去了。
李淮刚把薛沉外袍脱下来,这家伙又噔噔噔跑过去把被子裹上,李淮气得够呛,直接把人拽出来,冷声道,“你再闹一个我看看!”
薛沉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不吭声,只用那清澈的眸子瞅着李淮。
李淮一时间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薛沉还察觉不到危险,又往李淮的胳膊上蹭了蹭,想让李淮松开他。
胳膊上的触感让李淮浑身僵硬,心里某处的弦应声而断,李淮低下头,吻住了那处柔软。
外头夜色正浓,屋里春宵漫漫。
新年那日,宫中晚宴。
按着规矩,内殿是后妃,外殿是皇上同各位朝臣。两殿之间,仅仅隔着一层珠帘。
外殿这里因着有皇上在,气氛压抑些,显得有些安静,安静到内殿那些妃子说笑的声音也能听见。
薛沉压下一口酒,心里头乱得很。往日若是见不到也就罢了,可如今这样,总是叫他忍不住去想,那内殿里有多少女子曾同李淮欢好过?
每想一次,心都像是热油滚过一样痛。
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抬头一看,是座上的李淮,正含笑看着他,平时冰冷的眸子此刻显得格外温和。
“薛相在想什么呢?朕唤了好几句都未曾听见?”
薛沉起身弯了弯腰,“臣殿前失仪了,陛下恕罪。”
“朕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李淮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像是一只黑心的大尾巴狼,“薛相就自罚三杯吧。”
薛沉一噎,他就是客套地说说,倒是没想到李淮真的会罚他。
无奈,他只能端起酒杯,自食苦果。
三杯酒下肚,脸颊已经微红。自那次鹿鸣宴后,李淮严令禁止他饮酒,不然他酒量也不会这样差。
看着薛沉那迷迷糊糊的样子,李淮笑得更灿烂了。宴会一结束,他立刻派人把薛沉拐到寝宫里来。
薛沉挣扎着要回府,“我还要同阿爹阿娘守岁。”
“同他们守岁有什么好的。”李淮低声哄着,“留在宫里陪朕守岁吧。”
薛沉又嘟囔了几句,剩下的话都被一个猛烈而缠绵的吻吞没。
第二日醒来,薛沉揉着酸痛的腰,就知道又被那个黑心眼的皇帝给算计了。
赌气不肯说话,自顾自地穿衣服就要回府。
李淮自知理亏,不停赔着不是,“昨儿是朕孟浪了。”说着,又学着小厮的模样作了长长一揖,“薛相大人大量,莫同我计较了。”
薛沉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你这是做什么。”
李淮又凑过去搂着薛沉,刚要说话,就注意到薛沉腰间系着的宝蓝色腰带。
蹙了蹙眉,“怎么没戴朕给你的那条?”
心里一慌,薛沉掐着手心,勉强镇定下来,“昨儿出来得急,忘记戴了。”
李淮没注意到薛沉僵硬的表情,随意地点了点头,又转身投入到缠着薛沉将他今晚也留下来的战斗中。
【六】
李淮的母后早年涉及巫蛊之案,全族都被牵连,连带着尚年幼的李淮,也一同被陛下厌弃。
隆平十五年的那个冬天,陛下欲废太子,改立七皇子李钰。
外头积雪厚厚一层,李淮在建章宫门口跪了整整一日了,陛下都丝毫没有动摇之意。
薛沉举着一把伞,慢慢走到李淮身侧。
似乎是感觉到头顶上没了凉意,李淮回头看,嘴角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快回去吧,这儿风大。”
薛沉抿着嘴,回头看了看剩下的几个跪着的老臣,“你这样是没用的,陛下不会心软。”
李淮垂眸,“本宫还有别的法子吗?”
“你有的。”薛沉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你明明有更好的法子,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淮蹙了蹙眉,“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他们也是为了你好。”薛沉伸手,替他打落肩上的雪花,“臣愿助殿下功成。”
李淮看着他清澈而诚恳的眼神,久久无言。
没过几日。
礼部尚书状告七皇子结党营私,欲图不轨。
陛下震怒,派人搜了七皇子的府邸,果真搜出来好几封李钰私下与重臣来往的信件。
一夜之间,皇子沦为阶下囚。
不管怎样,李淮的太子之位算是保住了。
老皇帝还算手下留情,只是封了李钰为楚王,贬斥在苦寒之地,无诏不得回京。
李钰出发的那一日,特意去找了薛沉。
“你那日同我喝酒,就是为了把我灌醉?”李钰苦笑一声,“那你同我说的那些话,也都是诓我的了。”
薛沉垂眸,“是臣对不住王爷。”
李钰上前一步,想摸摸薛沉的头发,却被他躲开了。
手停在半空中,李钰叹了口气。
“罢了,原是我自作自受,明知不可能,却偏要妄想。”
最后,他又深深地看了薛沉一眼。
“但愿他能不负你深情。”
休沐一过,李钰就上书请求回楚地。
李淮只看了一眼就把奏折扔到了一侧,淡淡地看着李钰,“七弟多年未回京,不妨再多呆几日。”
李钰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早就料到李淮不会轻易地放他离开。
他笑了笑,“既然皇兄这样说,臣弟只能从命。”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条腰带,是薛沉上次在楚王府弄脏的那一条。
“麻烦皇兄替我还给阿沉,他上次喝多了,竟戴着我的回去了,把自个儿的落下了。”
说完,径自离开了。
李淮静静地看着桌子上放的腰带,突然狠狠地抓起它扔到地上。
腰带上还嵌着翠玉,此刻也碎成了好几段。
胸膛猛烈地起伏着,李淮攥紧拳头,骨节发白,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有几分可怖。
这厢李钰出了宫,掉头又去了薛沉府上。
“阿沉,衣服都浆洗好了,我给你送来。”李钰笑眯眯的,手里还捧着刚从马车上拿下来的衣裳。
薛沉翻了翻,面色有些不对,“那条腰带呢?”
“腰带不在吗?”李钰皱了皱眉,“大概是落在府里了,改日我再送来吧。”
薛沉无奈道,“好吧。”
“我刚向皇上辞行,可惜他没准。”李钰凑近一步,语气低沉,“你说,他会不会压根就没打算让我回楚地?”
“不会的。”薛沉笑得有些勉强,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他太清楚李淮是个怎样果断而狠辣的人,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他帝位的人。
“阿沉。”李钰叹了口气,“我不想争了,也没本事争了,你去同陛下说说,让他放过我吧。”
“王爷别多心,陛下不会如此行事的。”薛沉低声安慰道。
“罢了。你不愿就算了。”李钰嗤笑,有几分嘲讽的意味,“你一整颗心巴巴地都向着他,我又算什么。”
“当初你能为了他设计害我,如今又怎么会替我求情?”李钰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背影有几分没落。
薛沉不知道心里头是什么滋味,王爷从前是多么清高的一个人啊,如今竟也惧怕生死,委曲求全。
而这一切,皆因自己而起。
李淮要杀他是真,自己对不住他也是真。
越想脑子越乱。
薛沉有些烦躁,扬声唤了小厮过来。
“大人,有何吩咐?”
“备轿,”薛沉顿了顿,“入宫。”
【七】
入了宫,他匆匆行过礼后就替李钰求情。
“陛下如今已经荣登大宝,又何必苛责自己的兄弟呢。楚王无辜,何不放过他?”
李淮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哽得他难受。他抬眼看了看薛沉半晌才开口道,“若朕非要他死呢?”
薛沉抿了抿唇,撩袍跪地,额头抵在地上,“臣死谏。”
李淮身子晃了晃,面色阴沉,“你以死威胁朕?”
“臣不敢。”薛沉低声道,“楚王无过错,为忠臣,陛下不该……”
“臣是忠臣!”李淮冷笑一声打断他,“君便是昏君了吗?”
薛沉把身子伏得更低了,“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李淮咬着牙,脑海里又想起那条腰带,怒火压制不住地往上冒。
“你不是要死谏吗?朕成全你!”李淮瞪着在地上伏跪的薛沉,“来人,传廷杖!”
薛沉身子颤抖了一下。
很快,几个内监就把刑具拿了过来,三指厚的木板立在一侧,只看一眼就叫人心底发寒。
“你要是现在认错,朕既往不咎。”李淮淡淡道。
“臣死谏!”
“好,好!”李淮颤抖地指着立在一侧的内监,“给朕打!”
“陛下,杖几何?”
“打到他认错为止!”李淮冷笑一声,“朕倒要看看他嘴硬到何时!”
几个内侍得了命令,立刻挥杖而打。
一时间,大殿里头只有板子打在肉里的闷声和薛沉的抽泣声。
疼!太疼了!薛沉一开始还咬着牙不肯吭声,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了,竟也小声地哭了出来。有那么一瞬,薛沉几乎觉得两条腿都要被打折了。
李淮冷冷地看着薛沉身后的白衣都染成了红色,心里抽痛得厉害。
薛沉的哭声越来越小,仿佛整个人都要背过气了似的。
“够了!”李淮忍不住叫停,他走近薛沉,蹲下了身子,伸手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如何?认错吗?”
“臣无错!”薛沉喘息了两声,“陛下,陛下要屈打成招吗?”
心疼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李淮收回手,微微闭了闭眼,“丞相薛氏,殿前失仪,顶撞君上,不知悔改,立刻下诏狱!”
薛沉不可置信地瞅着李淮,哑着嗓子喊了一句,“陛下。”
“拖下去吧。”李淮硬着心肠道。
几个内侍过来拽薛沉,身后已经是血肉模糊一片,这样一动,血流得更多了。薛沉两个腿用不上劲,只能让两个内监架着拖了出去。
他身后的血流了一路,从大殿里一直淌到殿外的青石板上。
李淮看了一眼就觉得眼晕,腿一软,竟直接跌坐在地上。
“陛下。”一侧的内监要过来扶他。
李淮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叫个太医去给他看看。”
内监弯腰应诺。
夕阳顺着门缝透进来,整个大殿里昏黄一片。李淮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地上,许久不动。
薛沉入狱没两日,李钰便进宫请安。
因着薛沉的事,李淮这两日格外暴躁,一连处死了好几个宫人,一时之间,宫内人心惶惶。
李钰捻着一枚白子,蹙眉看了棋盘好久,才执子落下,又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听说阿沉前两日被罚了,如今已入了诏狱?”
李淮没抬头,只盯着棋盘,微微地“嗯”了一声。
“阿沉年岁还小,皇兄罚便罚过了,也该放他出来了。”
黑子落下,一连又取走几枚白子。李淮眉头舒展些,把玩着手里的棋子,淡淡道,“他那样放肆,着实寒了朕的心。”
“阿沉为了皇兄做了那样多的事,如今是要……狡兔死走狗烹了吗?”李钰轻笑,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嘲讽。
李淮没说话,半晌扔了棋子,“朕棋艺不精。”
“若是没有阿沉,怕是这盘棋也不会下到现在吧。”李钰弯了弯嘴角,“当年我同阿沉说,但愿你能不负他深情,如今想来,皇兄当真是负了他。”
李淮抿了抿唇,侧头看着大殿,落日的余晖透过门缝的罅隙投进来,满室殷红,像是洒了一地的鲜血。
“今日七弟这样放肆,是否还在等着门外的叛军呢?”
李钰面色一僵。
李淮静静地坐在龙椅上,面色淡然。
李钰勉强勾起一抹冷笑,“看来皇兄早就知道了,怎么,打算束手就擒了吗?”
李淮轻笑,“你还是这么自信。当年你自信可以夺得太子之位,如今又这样自信可以夺了朕的帝位吗?”
“当日若不是薛沉,你以为你能赢吗?”李钰弯了弯嘴角,“如何,亲手把自己的最爱打得双腿俱折,送进诏狱的滋味不好受吧?”
李淮笑了笑,“你送来那条腰带,不就是盼望着这个结局吗?”
李钰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冷冷地看着李淮,“你早就知道了?那你还…”
“苦肉计罢了,”李淮淡淡道,“朕早就告诉他不让他离你太近,他偏不听,吃些苦头也是好的。”
李钰面色惨白,脚步踉跄地退了两步,“不可能……”
李淮眼底的嘲讽一闪而过,“朕既然早已知道你要谋反,又怎么会没有准备呢?”
李钰心头一紧,突然有人叩响了大殿的门。
“臣御前侍卫陈魁奉命追缴叛军,已尽数击杀!”
“进来!”看着李钰惨白的脸,李淮好整以暇地开口。
陈魁推开大殿门,看了李淮一眼,才将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
是血淋淋的人头。
人头咕噜了两圈,正到李钰的脚底下。
李钰咬着牙,不甘地开口,“你早就设好了圈套?”
李淮眸色幽暗,他微微凑近李钰,低声道。
“七弟,你惦记我的位子多久,我就惦记你多久了。”
“当年你斗不过我,如今更是。”
李钰终于死心了,他双目猩红,有些癫狂地开口,“凭什么?明明父皇最宠爱我,就因为你是嫡子,你就可以做太子!明明薛沉是我的伴读,为什么到最后也背叛我!为什么!”
李淮没答话,走到棋盘前,又拿起一枚黑子放了上去,原来,黑子还没有走到绝路。
他一颗颗拾起被吃掉的白子,轻轻地开口,“黑子先行,从一开始,朕就是堂堂正正的嫡子,是太子,是你此生的望尘莫及。”
李淮慢慢走到他面前,“我不会杀你,我会将你囚禁在废宫里,让你好好地活着。”
“就当是朕替薛沉还你的,不然那个傻子总是愧疚不安。”
“朕,永生不会负他。”
说完,他越过李钰,快步往外走去。
再不去看看关在狱里的薛沉,说不定又要怎样同他使小性子。
【八】
李淮到诏狱的时候,薛沉正靠着墙静静地坐着。看见李淮,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陛下来赐死微臣了吗?”
李淮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顶,“你这样同朕斗气,惹怒了朕,受苦的不还是你自己?”说着,又往薛沉身下摸去,“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薛沉攥住他的手,面色微红,有几分恼怒,“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劳陛下费心!”
“刚刚,李钰谋反了,派人围了建章宫。”
一道惊雷在心底炸响,薛沉下意识地往李淮身上探去,“陛下受伤了吗?”
李淮趁机拽住薛沉的手,低头亲了亲,“朕无碍,朕只是想告诉你,李钰根本不是什么忠良之辈,他谋划已久,就是为了帝位。”
薛沉抿了抿唇,“是臣的错。”
“朕罚你,一来是朕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李钰功成,看在你被朕狠罚了的情况下,也不会难为你。”
“二来嘛。”李淮又凑近几分,找准时机把人搂在怀里,“是朕的错,那日朕实在是气坏了。”
薛沉这次没挣扎,把头埋在李淮怀里。
感受到肩膀处的湿意,李淮不禁好笑,“小哭包,又哭什么?”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薛沉哽咽了两声,“我以为你要打死我。”
李淮沉默了一会,把薛沉搂得更紧了。
“往后不会了。朕再也不会伤害你。”
“这万里江山,朕只与你一人共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