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陷入了恐惧之中,九位家主在惶惶不安中纷纷抱紧了自家的法器,竟也一时无措。
此役伊始,他们本欲亲自上阵,却又唯恐声势太大,叫安宁狗急跳墙。众神商议了足有一日,才勉强同意还是按部就班,让年纪轻轻的天祁神君孤军深入。而此时,他们皆都追悔莫及,因为眼前的景象与头顶的天象看起来都十分不妙。
亲自督战的明煜神君愈发焦躁难安,打从暗夜突变白昼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探知不到公孙念的仙泽了,就好似那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若不是他主动截断了这个追踪诀,那便是九黎壶启,亦或者他此刻已经身陨。
明煜神君不敢再往下想了。他亦悔不当初,后悔自己当日在牛首山时怎就没有守住立场,松口同意让公孙念只身涉险!此刻,他后知后觉,觉得自己其实也并没有比城中的那个人坚强多少!明煜神君这才意识到自己能熬过这些年的艰难坎坷,大抵全是因为公孙念在他的心中埋下了一根顶梁柱,给他撑出了一片喘息的空间。
第二道天雷并未如预期般降下,仿佛之前的那一柱擎天已经倾注了所有的力量,在瞬间的爆发后归于沉寂。天光又缓缓暗了下来,周遭出奇得平静,眼前的槐荣城宛若一座空城,又好似是一座死城。天空飘下了鹅毛般的飞雪,仿佛也在悼念着这陷落的繁华。
“你最好给我回来,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漫天飞雪中,他站成了一尊雕像,守望着那道紧闭的城门,绝望得等待着有人能从里面走出来。
他想要那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带着浅浅却很温暖的笑,说上点什么,哪怕是当众调戏自己一句也好!
然而,时光便在这静默的死寂中一点一滴得流走。当明煜神君渐渐意识到这也许会成为自己此生中最遥不可及的奢望时,他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开始能理解为何公孙念当年会被星罗天观里的区区一个幻境困死了。原来,这就是万念俱灰的滋味。
脑海中陆续闪现出许多画面,关于那些可怕的未来,如海潮般铺天盖地得朝他席卷而来。明煜神君看见了天将们正在清理这座坍塌了的空城。碎石底下,尸骸成堆,血染成河。他看见了一把年纪的公孙爵正锲而不舍地在瓦砾中翻找,而伏羲风氏的家主则撑着病恹恹的身子正在用伏羲琴探查城中是否还有生还者。
准天帝矗立风中,却在宽大斗篷的遮掩下瑟瑟发抖。
眼前的景象过于真实,让他一时沉沦,无法分辨。遂还怀疑过往这十几年是否只是星罗天观中的一个幻境,只要破阵,他便能摆脱这可怕的一切。
明煜神君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他无法想象没有公孙念的未来,亦无法承受这掩在某处瓦砾下的终局。
冰洁的落雪覆上槐荣城外的这片辽阔平原,大地的生机被冰封了起来,失去了它原本的色彩,只留下一片灰暗的白。灰白映衬下,所有雪色一般的事物都显得那样渺小与不起眼。
明煜神君将自己瑟缩进银色的斗篷中,卑微得望着眼前的虚实交织,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仿佛有人在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层白纱,扭曲了世间万物映在他眼中的样子。
这一刻,他觉得头顶的那片天空轰然倒塌,夺走了他仅剩的喘息空间。他无法呼吸,以为自己今日便要这么死在这里了。
然而,这于他而言,却又未尝不是一种仁慈。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得虚幻,以至于当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形自那大开的城门虚虚得往他这处飘时,明煜神君也没能有所反应。因为,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不真实。他怕这只是自己在茫茫雪色中看花了眼,怕这不过是一个幻影,更怕自己其实已经疯了。
从旁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响声震天。明煜神君耳朵嗡嗡直响,好似有人闯入他的灵台敲锣打鼓。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已经疯出了幻觉。
西荒大军振臂欢呼,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得胜归来,士气大涨。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同天祁神君有血缘关系的人,公孙爵率先走了过去。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也不知先说什么。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紧紧得握了住,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着气又重重地拍了几下。
轩辕氏现任家主虽然打得一手好架,却是个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神仙。自夫人故去后,他在这一点上的造诣可谓是退化回了娘胎。虽是亲父子,但他与公孙念之间的交流却仅限于严苛教导,以至于二人的关系一直都若即若离,十分淡漠。
然而此时,公孙念却从他的一举一动中读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如释重负后的宽慰。这让他觉得心头一热,儿时想做却从没做过的事情忽而浮上心头。
“觉冷毁了。”他虽是平静得说着这件事,却带了点孩子气般撒娇耍赖讨糖吃的意味在里头。
公孙爵闻言皱了眉头,“我们轩辕氏的剑,即便碎成了渣渣,只要还能找到残片,便能修复。你倒是本事!”他有点不近人情得问,“怎么毁的?”
“卡壶顶上了。”公孙念作无奈状,“除非想让那壶开闸,否则永远都取不回来了。”
虽然说得隐晦,但轩辕老家主还是听明白了。敢情他们轩辕家的这把祖辈留下来的神剑是被送去给九黎安氏的传家宝当门闩去了!
“如此倒是拿不回来了……”
老头啧啧一叹,替那把神剑觉得惋惜。遂有一句发自肺腑的熨帖话溜到了嘴边,可他又觉得有些烫嘴。公孙爵自己同自己较了一会儿劲,最后还是遵从了自己那颗难得蹦起来的慈父心,同儿子说了一句体己话。
“拿不回来就算了,人没事便好!”
此话一出,别说他自己了,就连他儿子也觉得不太习惯。相顾无言,气氛遂就变得有些尴尬。
自己那凶神恶煞般的老爹突然变得如此慈爱,公孙念一时适应不来,觉得委实别扭,便扯了桩要紧事来缓和这要人命的尴尬。
“我现在是西南守军的主将,恒水南岸就是两大异族的盘踞地,不能没有佩剑防身。”
公孙爵思忖了片刻,将手中的轩辕剑扔到了他手里,“反正早晚也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剑给我了,那你呢?”
“我常年幽在牛首山,能遇上什么危险!即便有不长眼的敢来挑事,你爹我举根棍子也能把人揍趴下!”
天祁神君想了想,觉得似乎是也没什么好操心的,遂将轩辕剑拿在手中把玩了几下。他玩着玩着突然想起了一桩要命的事,“我还没有继承权呢!”
“那就先找根木棍,去鹤澜堂把那些觊觎你地位的人揍趴下!”
“你就不怕我被人削死?”
公孙爵没好气道:“你要是真那么没出息,那削死正好,我没你这么脓包的儿子!”
公孙念点了点头,这才觉得自家老头终于恢复正常了。
“槐荣城里的事情有些复杂,我需得先行与太子殿下汇报,商议对策。”
这句话一听便是敷衍的借口。公孙爵侧目看了看那位已经站成了块望夫石的准天帝,心烦得打发起了自己的儿子,“去去去,反正我也管不住你的腿!”
公孙念收起了轩辕剑,转身便往自己心心念念的方向去。周围闲杂人等甚多,即便再怎么迫不及待,他也只得先将面子功夫做个面面俱到,免得让人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
万众瞩目下,天祁神君欠身毕恭毕敬道:“殿下,臣有一事需私下禀报。”
明煜神君只是盯着他看,眼睛眨也不眨。
“殿下?”他复又喊了他一声。
眼见闫子炎似根木头桩子一般没反应,公孙念这才意识到今日此事恐难善终。他索性直接挥手在周身布了个密不透风的仙障,给彼此留下了独处的空间,好护一护这位准天帝的清誉,给他留点颜面。
果不其然,在仙障生成的那一刻,明煜神君绷着的情绪便开始崩塌。
他没脸没皮得凑到近处,“怎么,当真吓着了?”
明煜神君低下头,只见得有水珠滴落,一滴接着一滴,没完没了得渗入脚边的皑皑积雪。他低声道:“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声音继而又更低更哑了几分,“我以为你回不来了……”肩膀不住得颤抖了起来,他哽咽道,“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对我这么没信心?”
公孙念一步贴到他跟前,扶着他的肩膀想把人往怀里拉,却被无情得甩了开。
“混账东西……”明煜神君躲到一旁默默得哭,边哭边往他身上套恶毒的咒骂,“王八蛋,你怎么不索性死在里头,还回来干什么!”
公孙念不依不饶得再次贴了上去,却促狭道:“早知道你这么盼着我死,方才我就不那么拼命了,让殿下称心如意多好!”
他哭得更狠了,崩溃一般不管不顾得朝他咆哮,“你敢!是你招惹我在先,有种你扔下我试试!我绝对会恨你!一辈子都恨你!死也不会原谅你!”
说完,他便撞进了他的怀中,紧紧抱住。那是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后怕,好似劫后余生,让他浑身止不住得颤抖。
这股冲击力委实大,让公孙念这么个人高马大还傍着一身好功夫的神仙都不由地踉跄了一步。堪堪站稳后,他使出了很大的力气去回抱住怀里瑟瑟发抖的那个人,支撑着他,让他感到自己的存在,让那些几乎压垮他的绝望消弭。
“好!是我招惹的你,要对你负责的!”
“我再也不想让你去冒任何危险了……”他哑声道,“沐凌,再也不想了……”
公孙念把他往怀中又揉了揉,安抚着,想让他尽快冷静下来,“行!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下次不敢了!”
明煜神君闷声呜咽道:“以后你要听我的话,我不让你去做的事情,你一桩都不准去做!”
“你这是不是有些太过霸道了?”他意味声长,“寻常来说,即便是惧内的,也没见管得那么严苛的!”
“你什么意思!”明煜神君抬头便见着对方一脸不怀好意的笑,这才想起来要去捡一捡方才被自己扔在一边的男儿自尊心,“我不过是让了你几次,你就开始飘了?”
他复又微微一笑,诚恳得点了点头。
明煜神君无语望天。
这真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公孙念习惯性地挠了挠他的头,指腹拂过他红肿的眼睛,有些为难,“眼睛都哭肿了,待会儿你可怎么出去见人!”
一想起方才自己发的那一顿失心疯,明煜神君也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是将承帝位之人,总得出去见一见。”
公孙念寻思了片刻,遂给他红肿的眼睛覆上了条罗绫。罗绫冰冷的触感让明煜神君觉得自己红肿的双眼有些刺痛,却也带来点舒爽的凉意。
“也只能暂且将你的眼睛遮掩一下了,你便开着天灵一段时间吧!”
准天帝十分乖巧听话,站在原地任其摆弄。片刻后,他问道:“九黎安氏处理妥当了?”
“安宁已死,死前已妖化并用摄心术控制了城中散仙。妖族的术法成败皆维系在施法者身上,所以也不必太过担心。待他们一觉睡醒,除了九黎安氏外,槐荣城还将一切如故。倒是九黎壶……”公孙念不免有些担忧,“壶中的上古妖息被安宁调动得十分活跃,我虽用觉冷将其封住,但未必是长久之计,需得寻个妥帖的地方封存起来。”
“倒是个隐患……”他思虑片刻,“此事我需得寻三尊共同商议,再做定夺。”
“我已将九黎壶封印在安氏祖宅正殿瓦砾底下。待会儿你要下令让西荒主将带着西荒大军严守那片区域,万不得让旁人靠近。”
明煜神君点了点头,调侃了他一句,“主将大人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上回你同我说,待到洛茵仙君诞下司战的血脉,要将那孩子带在身边抚养。”他遂俯身到他耳边,“上次在牛首山,你拒绝了我,何其残忍!下次路过西南荒时,若也不巧正赶上深夜,本君的主帐依旧欢迎殿下暂宿。”
脸上的火蓦得一下子烧到了耳朵根,明煜神君隐隐觉得身体某些个难以言说的部位有些蠢蠢欲动,亦有些隐隐作痛。倏尔想起那位神医的医嘱,他不免心有余悸。因此对于公孙念如此明白的暗示,他也甚是为难。
准天帝笑着打起了哈哈,“孩子那么小,我寻思着照顾起来比较费心费时。后面还有册封大典,也有很多事情要提前准备。本殿下虽然暂握着神族兵权,但这一年半载的,怕是也不得什么空再来巡视军营了。”
公孙念幽幽唔了一声,“那想必未来的几百年,殿下都将忙于带孩子。”
即便隔着一条罗绫,明煜神君也捕捉到了他神色中的不悦。他猜那人大约是醋劲上来了,“你怎么还跟个没落地的娃娃计较起来了!”
西南守军的主将索性将一腔的不开心全都摆在了脸上,“大抵,我在殿下心中也是可有可无的吧!”
明煜神君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孩子罢了,还是别人家打的孩子。你是不是反应太大了些!”
无独有偶,公孙念在意的便是这一点,“你也知那是别人家的孩子!”
“到底是司战的血脉,注定是要延续司战一脉生来的使命的。”准天帝给他讲道理,“这孩子我也就是帮忙照拂一二,待到能记事了,定然是要送去给慈航道人教导的,我能与他亲到哪里去!你吃醋也要适可而止,我又怎会因为一个与我没甚亲缘的孩子而冷落了你!”
“自你父君出事后,你消身匿迹了足有半年。”他这才找准时机问出了这句话,“你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明煜神君:“……”
原来是在这处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