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梧吟
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这首诗里藏着薛涛的命运。前两句是薛涛父亲做的,在对女儿进行的诗词训练中,他给出了上句,让薛涛对出下句,有时候对诗句就像人选择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一样,薛涛有意无意地选择了自己的命运——迎来送往、左右逢源的交际花。同样是古桐高耸入云,你可以对出无数的下句,而对出的这些句子,其实已经表明了个人的心态和选择。所以,后人有说薛涛命运被动,卖笑为生甚为楚楚可怜是不准确的,卿本佳人,没有这么无辜。这是她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天生丽质难自弃,否则就埋没了她这一身的玲珑骨。
如果说“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只是薛涛八岁的无心之作,并不能代表什么的话,那么她十四岁的时候又做了一首“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她的信念如此执着,拼将一世休,尽“己”一日欢。有些女性做这种迎来送往的职业确实出于无奈,但是薛涛不是被迫沦落风尘,她在这种生活中是享受的,并非苦不堪言。这首看似没心没肺的诗,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风尘气质便是证据。
薛涛的身世跟鱼玄机有些相像。致力于培养自己的父亲早早撒手人寰,跟母亲相依为命。而母亲也并非一个能干的,可以照料好自己女儿的人,所以薛涛从小就得自己谋生,这也锻炼出了她察言观色的本领。十几岁的她便进入了在成都府辖下的教坊里做了一名官妓,真正开始了“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生涯。有不少朝代都规定,朝廷官员不能入民间青楼,所以“官妓”这个职业便应运而生。她们的服务内容是什么呢?其实是高难度的演员,或者高难度的女作家,身份多栖,不仅对相貌身材有要求,而且琴棋书画都得行。要让官员们从相貌身材上看着赏心悦目,会说漂亮话吟附庸风雅的诗,会弹素琴阅金经,还得给高级文人们提供创作灵感。如今的女演员如果回到那个时代生活,多半是要失业的,因为素质不过关。
官妓除了取悦于官员,还有作为一种高级礼物或者说性贿赂的特殊身份,一般由低级官员上供给高级官员,薛涛毫无疑问是当年官妓中的佼佼者,因此被选拔出来,作为献给官员的礼物。
紧接着,她这一生的贵人、伯乐,把她一手推向上流社会、推向千古风流人物的交椅、塑造包装出她传奇女子的形象,并令她的艳名传遍大江南北,一直流传至今的人出现了,他是韦皋。当时的韦皋,恰逢被朝廷调到蜀地做官,是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文化追求的。他想真正把文化传播推广到蜀地,所以才会不拘一格降人才,再后来竟然上书朝廷,提议薛涛做“校书”。新官上任,地方官员当然会趋之若鹜,赠送给他很多礼物,这所有的礼物中,薛涛是个最大的惊喜。
薛涛在被韦皋接见之前,显然是做足了功课的。她的天分和特长之一就是投其所好。她了解到韦皋是个有政治追求和理想的儒雅官员,这个官员并非等闲之辈,喜好的不是庸脂俗粉那一类,必须要有足够的个性,足够的与众不同才能吸引到他。这是一个女人的心计。在亲自面见之后,阅人无数的她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所以当韦皋让她展示自己才华时,她不走寻常路,并没有吟诵一些风花雪月的诗句,而是不拘一格地做了一首带有男子刀兵之气的诗:
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纵观薛涛的个人诗歌史,大部分诗歌也仅仅是意象漂亮,意境优雅而已。像这种带有忧国忧民气质的诗非常罕见,而它反映的并非是薛涛的惯常心态,只是在特定的场合下,薛涛为了吸引住韦皋的眼球而做的诗,这里面恐怕没有多少她个人的真实感情在里面。薛涛的过人之处在于,即便我并非出于真情实感,但也可以揣摩你的喜好,作出你喜欢的诗,这是一种极端入世的聪明,也是对于诗歌技巧的高度把握。王建为她做过一首“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这首诗往往被后人解读为,薛涛是个有男儿气概,胸怀天下的女子,但事实是,薛涛本身对国家的兴衰存亡并没有多少兴趣,她所有的才华和谋略只是在寻求自保,很多男子不如她的其实是她那种在各种关系,各色人等中游刃有余、如鱼得水的聪明,这是自古以来做官之人必须具备的素质。所以,薛涛和薛宝钗何其像也。她们对待感情都像男人一样理智,很少动心,绝不痴狂。
正因为这种聪明机智的乖巧圆滑,这种审时度势的机警,这种知进退的左右逢源,这种善于经营自己的城府,韦皋将薛涛纳入麾下,不仅仅是做官妓,更重要的是做自己的“清客”,协助自己处理官场上的事。对这些事,薛涛是驾轻就熟的,早在做官妓的时候,她已经积累了足够的人脉和资源,熟知四川官场的游戏规则。虽然在名分上她是妓,但实际上,她位高权重身份特殊,如果你想在成都官场上混,就必须抱团站队,必须认识这些上流社会的富豪和官员,而薛涛是打通这些关系的钥匙。
要知道,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人就能当上清客的,更别提女人。宋朝人总结做好清客的十大秘诀: “一团和气要不变,二等才情要不露,三斤酒量要不醉,四季衣服要不当,五声音律要不错,六品官衔要不做,七言诗句要不荒,八面张罗要不断,九流通透要不短,十分应酬要不俗。”从这些苛刻的条件中可以看出,不是仅仅只有才情和相貌,便能做好这份差事的,一定是精通世故的“人精儿”才可以在夹缝中求生存。据说薛涛在世时,当地前前后后换了十三位节度使,每一位都仰慕她,都买她的账,都以跟她交往为荣。这种境界如果没有手段,光有人格魅力也是办不到的。
女公关薛涛的世故干练,女诗人薛涛的出众才华,令韦皋十分欣喜也十分珍惜,他竟然为此请朝廷赐予薛涛“校书”的官衔。校书这一职位从汉代开始设立,隋唐都设此官,属秘书省,薜涛是第一个任此职的女性。从官妓到校书这种身份上的变化,相当于从妓女到官员,简直是天壤之别。这真是一种深沉的大爱。“女校书”事件后,令薛涛的名声大噪,为她的艳名也平添了一些不一样的传奇色彩。王建在《寄蜀中薜涛校书》中写道:“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从此后“女校书”就成了歌女的雅称。薛涛在韦皋府上生活了数十年,这段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安逸也最风光的生活。慕名而来拜访,只为一睹芳容的男诗人不计其数,元稹、牛僧孺、张籍、白居易、令狐楚、刘禹锡、张祜……这些每一个在唐代诗歌史上都响当当的人物,在薛涛那里成为了合集,因为薛涛的原因而不得已集体出现在了一起,薛涛收集名流男士像收集邮票一样方便容易。她在这种不仅衣食无忧,甚至得天独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文学生涯中,发明了“薛涛笺”,这是一种在尺寸上尤其适合写诗的稿纸,相传是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作而成,粉红的颜色,配上精致的花纹,不得不赞叹薛涛的精心和巧手,汉有蔡伦纸,唐有薛涛笺。这种信笺从视觉上就充满了香艳感和女人味儿。如果说点绛唇,插玉簪是寻常女子取悦男子的心机,那么薛涛笺意味着更多的含义,是一个女诗人不甘平庸的符号。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这首《送友人》的诗是第一首被写在薛涛笺上赠送给他人的诗,这一定是写给一位男性知己的,像薛涛这样的女人是没有同性朋友的。从标题上能看出,薛涛就像小时候庭院里那棵古桐树一样,过着迎来送往的生活。一个又一个男人从她身边来了又走,不是不能娶她的,就是她看不上的,而她的明哲保身,在各个男人之间聪明地迂回和暧昧,始终保持着清醒和机警,做到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是一个既不甘心过柴米油盐平庸生活的女人,同时又具有高度的生存智慧,既让男性为她倾倒,又没有败坏自己的名声,还保持着高贵端庄的身价。才华、相貌、还有八面玲珑的性格是她手里的王牌,她必须要用自己天生丽质的一手好牌对抗父亲早逝家道中落的烂牌,打出一个不寻常的结局来。
所以,韦皋是个不寻常的男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伟大。他是如此珍惜她的才华,并没有草草纳她为妾,其实他完全可以这样做,独占她,让她只取悦于自己。而他没有,只是让她充当自己的幕僚,甚至要给她申请官职当女校书,让她得以保持自己人格和人身的自由。韦皋肯定是爱薛涛的,但此时的薛涛已经不是当年初入韦府的薛涛了,她见识到了更高端的男性,并且有跟他们调情的自由,这比嫁给韦皋更欢乐自在,也比同时代的其他女性拥有更多的自由和仰慕。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以她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韦皋凭什么对她这么好,肯定是出于男女之情。但她并不爱韦皋,韦皋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长期饭票,一个可以为自己提供锦衣玉食和尊贵待遇的避风港,她既想享受这种宠爱,但又不想付出代价不想嫁给韦皋为妾,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糊涂,把韦皋对她的好,仅仅当成是对自己才华的欣赏。
她与韦皋、元稹之间的关系,就像法国女作家萨冈说的那样,找一个有钱的老男人养着自己,再找一个帅的小男生仰慕自己。她和韦皋之间的关系既是暧昧的,又是开放式的,类似于萨冈和她的蓝颜知己法国总统密特朗那样。据说,密特朗每个月都要到萨冈家里吃上一两顿饭。在有关萨冈的传记里这样记录过这段感情模式:“总统总是在13时30分抵达,弗朗索瓦兹·萨冈把他安排在靠壁炉的桌子旁边坐下。她总是给他准备‘洛特’汤、烤小牛肉,外加栗子冰淇淋。这种规矩一直保持了很久,密特朗的菜单也从不改变。弗朗索瓦兹·萨冈坐在密特朗对面,他们谈文化,谈小说创作,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因为密特朗也爱写小说。有一次,二人谈得尽兴,她竟忘记炉子上还炖着汤,直到汤熬干了有糊味才发现。1985年,弗朗索瓦兹·萨冈曾同密特朗一起去哥伦比亚旅行。弗朗索瓦兹·萨冈还让密特朗吃过闭门羹。有天中午,密特朗没有打电话就来了,按了很长时间的门铃门都没有开,这是因为弗朗索瓦兹·萨冈那天心情不好,又感到疲倦,她知道密特朗就在门外等着,但她命令秘书不管有什么借口都不要给总统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