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人也是有根的

■ 杨献平


  十多岁时候,我懒惰出了名,别人嘲讽说,喝西北风都抢不到一个好地方。一年初夏某日,我不情愿地跟着父亲到了地里,坐在地边的石头上磨洋工。父亲一声不吭,蹲在正在成熟的玉米地薅草。太阳大得像碾盘,直罡罡压头顶。我看着父亲早已汗水濡湿的后背,觉得心疼,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蹲在父亲身边。

  父亲看了看我,用手背抹了一把汗,甩在地上,咧嘴笑笑,说:献平,咱当农民的不会种地,以后恐怕连个媳妇儿都娶不上。我犟说,爹,我不想当农民,不想种地!父亲又咧嘴笑笑,手指继续薅草,然后类似自言自语地说:草多了就把庄稼养分抢了,这人也都是一个样儿,想法多了,不一定是好事,要真遇事儿,反倒没了主意,到最后,还是自己吃亏。

  我没有吭声,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他说的这个道理,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有些玄奥了。父亲一边薅草,一边蹲着向前挪。我也跟着汗流浃背,焦躁不安。父亲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对我说:你去歇着吧,这么点草,我一会儿就薅了了。我迟疑了一下,盯着父亲的脸看了一会儿,确信父亲是真的让我去歇着,才起身。可还没有走到地边,忽然又惭愧起来,回身看衣服湿成肌肉的父亲背影,我叹息一声,又回到父亲身边。

  如此半天,浑身如散架,吃了午饭,父亲又要下地薅草,我一听,就说腰疼,父亲笑了一下,自己扛起镢头,又提了一把镰刀,冒着烈日,又往地里去了。

  再后来的暑假,跟着父亲在田里干活的时候,我注意到,父亲总是自言自语,有时候突然说“这麦子缺墒!没墒就像人没饭吃,手里没存粮和余钱。”“玉米霉了,雨水多了少了都不行,均匀才行,其他的事儿也是这样儿的!”“虫子也是爹生娘养的,一条条活得也不容易。”诸如此类,我觉得有道理,可没多久就忘了。长大以后,偶尔想起来,父亲每句话似乎都包含了某种哲理。比如,他说:这块地今年种了玉米,下年就得种谷子或土豆了。我问为啥,父亲说:一块地老是种一样庄稼,养分就淡了,长不好庄稼,也打不了粮食。还说:庄稼全在根儿上,要是没施好肥,浇不够水,遇到大风,庄稼就很容易被吹倒,长不好,打不了粮食。

  父亲还说:庄稼跟孩子一样,小时候没奶水,吃不饱肚子,就长不成大汉。不论哪一种庄稼,都是泥土里面长出来的,石头上不能种地,磨盘上不能跑马,不论啥物件,都是有根儿的。当时,我对父亲这些话似懂非懂,觉得他只是在讲他种地的经验心得,也没往心里去。直到2009年3月9日,父亲因胃癌逝去,锥心的疼痛以外,时不时想起父亲在世时的某些言语和情景。其中一些是相濡以沫的亲情及舐犊之情,还有一些,就是类似于上面他说过的那些不经意的话。

  那其实就是一些生活经验,还有他对一些事物和事情的看法。比如,他说的“啥都是有根儿的”这句话,现在想起来,我忽然有一种洞然敞开的通晓感。我想,庄稼是以根为命的,没了泥土,庄稼就不再是庄稼了!人也是一样,我们的根就是曾经站在我们生命前面的父亲、祖父、曾祖父,还有母亲、祖母和曾祖母。漫漫光阴之中,一些人匍匐下去,一些人站起来,像年年萌发、成长和收割的庄稼,像枯荣的草木。世间的一切,都如此这般,从地下升起来,从空中倒下去。一些长出来,一些烂进去。如此循环,如天道,如真理。

  父亲逝去后的很多时候,无论是吃饭,还是喝酒,到有意思的地方去转,抑或一家人一起聊天,想起父亲,我心总是针刺一般地疼。我想,此时此刻,父亲要在多好,我们可以像当年一样,一起聊天,一起去地里做农活。可惜,大地上的人,也像某一季节的庄稼,一旦抽穗结果,支撑到成熟,它的使命就完成了,而且只有一次。

  年岁渐长,每次回到故乡,都想,父亲要是还在多好!再大的太阳,再累的活儿,我也跟着他一起干,或者,他坐在地边儿上乘凉,我来做农活儿。可这些想法,真的成了痴心妄想。至今我还记得,每年初夏时节,玉米、麦子和谷子正在成长,每隔三五天,父亲总会扛着锄头,挨着给庄稼们翻松根部的土,铲掉杂草。在密密的青纱帐与风吹如浪的麦地里,锄头和泥土发出的响声沙沙的、嚓嚓的、当当的,在旁边的山崖及河沟里穿梭鸣响,从地边到地头,父亲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我知道,松土是为了庄稼更好更深地把根扎进去,长得更高和结实。而父亲,对于我的那些关爱,其实也是像跟庄稼松土一样。因此,父亲其实是我和我的儿子的根,遥远、密集、结实,时刻传送着一种无形但蓬勃的力量,始终和泥土有着深刻的关联,也和周边的泥土、风、草木和流云,甚至日月星光须臾不离,手拉着手,心挨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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