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黄昏,风就不停地吹,每个街口都会传出风铃声。”
盛夏的空气炙人,似乎许久都没有风吹过了。就连“风”这个字都有些许陌生。宛如风,以及有关于风的一切,都不存在于我所处的庞大的现实中,而是存在于一个虚构的世界或者是某个流传已久的传说里。
热。我只好往酒里加冰块。
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又点了一杯Salty dog。
“北边可以看到海,”他接过酒继续说,“经常会有海鸟掠过海面飞向遥远的天际。”
“傍晚的时候会有船从远方归来,驶入古旧的港口。夕阳缓缓沉落,海面上闪烁着点点金芒。巨大的汽笛声和初照的星光一起降落,渐暗的海滩上弥漫着冰啤酒和橘子汽水的味道。”
他喝得很快,说完这些,便又点了一杯酒。
热。我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汗,然后双手紧紧握住装了半杯冰块的啤酒杯。
“多讲讲风吧。”我对他说,然后又点了一杯冰啤酒。
“风?”他喝了一口酒,疑惑地看着我。
“嗯,风。”
还是很热。纵使他所讲述的带着海潮气息的湿润北风极具质感,风依然缥缈如虚构之物。唯这冰啤酒都冲不淡的,极浓稠的燥热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而在这座城市里不停涌动的,只有时间。
没有边际的、沉重的时间。
这座城市没有高楼大厦。民居也好酒吧也好,虽然高低不尽相同,但高度都不超过十米。
街道也不是很整齐,宛如孩子的涂鸦般在城市里交叉纵横,不算宽敞但很干净。每个街口的信号灯下面都用红颜色的细绳系着一个小风铃。
每条路的路边都种着树,高大的乔木、常青的香樟、结着愁怨的丁香……一棵挨着一棵,密密麻麻,郁郁葱葱。
最高的建筑是一个巨大的摩天轮,在城市的最中心,不分昼夜地转动着。
一到黄昏,风就不停地吹,直到太阳再次升起才会停止。每个街口都会响起叮叮当当的风铃声。
城市的北边临海,一望无际的汪洋。每天晨曦洒落,就会有船出海,日落才会回来。离海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就建在海滩上。村子里的建筑都是略潮湿的小木屋,散乱的民居间拥挤着许多小酒馆。
时间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几乎毫无意义。城市里没有钟表,只有市中心的日晷能用来计时。这里人们并不在意春夏或是秋冬,晨昏或是昼夜。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只是轻轻泛起于井水水面上的一个小小的涟漪……
“……而他们,都是窥井人。”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手表。
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已过二十二点。
我们该离开了。
喜欢听别人讲遥远的地方,遥不可及的、存在于想象边缘的地方。
从很多年前至今,一直如此。
以前一个住在高原的朋友经常给我写信,给我讲高原上的事,七层塔、千年钟,迷人的雪山以及转湖的唱诗人……
后来他许久都不曾给我写信,而这个世界上也渐渐不再有人写信了。
再见到他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他说他是从一片沙漠回来的。
一个无云的晴天,他走下了高原,然后穿过白雪覆盖的雪山,一直向西走,走了很久、很久。
沙漠的边界是一座孤村,与世隔绝,人们说着难懂的语言。
他在村子里住了几天,吃仙人掌和响尾蛇。准备好行李跟骆驼之后,他在一个晴朗的夜晚走入沙漠,然后就一路往深处走去。沙漠里空旷无比,最初入眼的只有无尽的沙和零星的低矮绿植。
他也曾几次踏入蜃楼或是被风沙埋没,却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他曾经穿过一片枯骨。都是巨兽的骨骼,冰冷冷的,像玉一样。他说他还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动物。他在一个巨大的头骨上躺了一夜,看星空看银河。
再后来,不知走了多久,沙漠里刮起了大风,那是他进入沙漠以来遇到的最大的风。大风吹了几天几夜,卷起了千万层沙浪。他从沙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原来绵延于眼前的沙丘已经不见了,一座古城从沙海中浮现出来。
古城早已成为了遗迹,几乎只剩下断瓦残垣。残破的房屋里也堆有不少动物的骨骼,但比之前见过的巨兽的骨骼小了许多。
古城的最中心是一座神庙。神庙里停放着被神明遗落的方舟。
……
再后来他又离开了,至今也未再见,不知他去往了何处。
如今,对于我来说,世间的遥远之处,只剩下了那座城市。
他离开后,地铁站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而地铁的呼啸声远去之后,偌大的地铁站里再没有其他声响。
巨大的大理石石柱、长长的楼梯、扶手微微扭曲的长椅……空旷的地铁站简单得如同虚构之处,像是一幅几个世纪以前画就的色彩单调的几何幻想。
角落里有一台看上去很旧的自动贩售机,我走过去,投入零钱,买了一瓶汽水。
喝了近半瓶凉汽水,燥热感终于消退了一些。此时,地铁也即将停运,我便往出口走去。
扶梯缓缓向上,身后的地铁站渐渐暗了下来,只有自动贩售机在角落里散发着刺眼的白光。
那一瞬,仿佛这漆黑的世界上只有那个自动贩售机是真正存在的。无边的宇宙铺开几千万光年的荒芜,唯有那个自动贩售机漂浮在某处,渺小而明亮。
而这唯一的真实之物将离我越来越远。
扶梯已到了尽头。地铁站外是望不到尽处的长街,无数晚归的车在街道上飞驰。地铁站旁有几处摊位,烟火缭绕,热气升腾。
我知道,我终将被什么推涌向某处,离我所求越来越远。而一如眼前的城市烟火弥漫光影迷离,我早已不知我所求究竟为何。
我只是依然行走于此,与这座城市等同。
他喝尽了第四杯Salty dog,然后抬起手示意调酒师给他第五杯。而这段时间里,他一句话都没讲。
喝了这么多酒却什么都不说,这还是第一次。我想不出他来这里喝酒前经历了什么。我只好坐在他身边,边喝啤酒边翻来覆去地数炸薯条。
他只是喝酒,第五杯然后是第六杯,再然后是第七杯。喝尽一杯啤酒后,我草草地将炸薯条都吃掉,然后就盯着挂在对面墙上的油画。
他也在盯着这幅画,从他坐在这里开始,除了接调酒师递给他的酒以外目光几乎从未移开。
这幅画并不是蒙德里安那类的抽象油画,但也画得不明不白。貌似画的是船舵——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是其他的什么。看不出画这幅画的人想表达什么,大概是某个喝醉的水手在船尾的写生之作。
我又喝尽了一杯啤酒(此时已不知他喝了多少杯)时,他终于开了口。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近二十二点。
“船会来的。”他很认真地说。
“船?”
“每天早晨从码头驶出的船。这些船是来接我们这些想去那里的人的。”
“船不会来的。沙漠里的巨兽不会复活,雪原上的狼王也不是痴情的喇嘛转世。那座城市终究遥不可及。”
“你比我更容易接受现实。”沉默良久,他说。
“你到底在追求什么?”
“你从那些遥不可及的地方得到了什么?”
他没离开酒吧。
酒吧的名字叫“码头”。
他在等“船”来。
此后的一周我都没见到他。
酒吧的调酒师和几个相熟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独自喝了一周的啤酒。也尝试过想象那座城市,可始终想象不出来,乔木也好风铃也好,都如同不存在之物。再后来我就盯着那幅像是扭曲的时钟的船舵发呆。
无论如何都想看海。
这个念头产生于我大致看懂那幅画之后。
这船舵似乎是飘在一片夜海上。或许这幅画不是喝醉的水手在船尾的写生,而是船沉没后一个幸存的水手趴在木板上漂流时所画。他在祈求船舵赐予他一个方向。
调酒师问我船沉后哪里来的颜料和纸笔,我说我也不知道。
然后就很想看海,无论如何都想。
我生活的城市是内陆城市,最近的海距我有几百公里。
于是周末我去了一个临海的城市。可到了那里之后就没有了看海的兴致。我尽可能地绕进看不到海的街道,可湿腻的风依旧不停地吹,带着海水与潮湿甲板的味道。
漫无目的地行走了许久之后,我开始刻意地寻找他。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认真观察能看到的每一个面孔和身影,虽然没找到他,却又感觉好多人的身影都与他相似。
傍晚的时候,我走进了一家酒吧。
酒吧离市中心很近,但是顾客并不是很多。确定了他不在这里之后,我就坐在吧台喝啤酒。或许是临海的缘故,这里的啤酒比我喝过的都要烈一些,喝了几杯之后就有一些头晕,半醉半醒间错过了返程的车。
我只好在酒吧里消磨时间。
我让调酒师给我调了一杯Salty dog。听他讲,Salty dog是船员用的俚语,指的是船上的甲板员。喝这杯酒的时候,耳边海潮声翻涌不止。
一整晚。无论如何都想忘掉海。无论如何都想。
下车之后,我先去了他家。
敲了几声门之后,他的妻子给我开了门。她的眼睛很红,似乎已经哭了许久。
“他给你留了东西。”她说。
此时我正在尝试抱他家那只胖得不像是猫的猫。
“怎么知道是给我的?”
“他说给来找他的人。”
“除我之外没人来过?”
“没人知道他住在这里。”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信封,被我摔在地上的猫瞪了我一眼,就继续睡觉了。
他留给我的是一张明信片,像是很多年前的。明信片的一面印着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没有高楼大厦,只有市中心有一个巨大的摩天轮。
明信片的另一面写着:“我去这里了。”
后来他再也没提起过那座城市,也没说他离开的那一个月去了哪里。
也不再喝Salty dog。
或许世间本就没有遥远之处,没有冷酷仙境,没有世界尽头,没有海市,也没有蜃楼。
我们都与眼前的城市等同,从未远去也从未深陷。只是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