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新和杜静相依相傍,向楼门走去。到了门口,穿着大红旗袍的女服务员上前看了他俩出示的上面写着“特邀”二字的请柬,立即微笑着向他们胸前各别上一朵写着“贵宾”二字的红花,伸手示意请他们进门。
门内大厅里,现在是主人夏海的世界。这位有着省作协常务理事、医学院医学博导、省民营企业家协会副会长等数十个头衔的中年男子,此时正站在大厅的右侧,恭候着八方来宾。在私人女医生的指导下,夏海保养得非常好,头发黑油油的,前庭饱满,身板挺拔,小腹内收,虽然已到了要发福的年龄,但却没有半点要发福的迹象。那梳理得很讲究的大背头,显示着作家和教授的风度,那双眼皮下的一对眸子,又凸现着精明企业家的睿智。只是他也像天下无数好色的男子一样,由于把精、气、神耗在了家里、家外那些美女的身上,因此,眼窝有点异样的下陷,眼圈略带青黑色。
他没有穿西服,本色隐格白衬衣扎在黑色西裤里,金利来大红领带吊在胸前,纯金的领带夹闪闪发亮。他身后站着两个着红色旗袍的美女,两人手里各端着一个方形托盘,盘子里各放着一只镀着金边的烟灰缸和几条叠放在另一只白色小盘子里的餐巾。有眼色的小姐,每当看到夏老板左手里的香烟烟灰快要掉下来时,她们就托着盘子走到夏海面前,待主人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再清清嗓子,将痰吐进另一只小痰盂里,抓起一条湿餐巾将嘴擦擦,然后扔进托盘里,这时,她俩才退到主人身后,迅速到大厅旁的一间小操作室里,将装有烟头和主人唾液的两只缸子置换掉,再加上新的餐巾,快步回到主人身后,又托着盘子,原模原样地站在那里伺候。
铁新和杜静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夏海面带着微笑,不卑不亢,像国家领导人接受驻外使节递交国书一样,不动半步地站着,礼节性地同来人握手。铁新试着那夏海只是等着来者去握他的手,他只捉住铁新的手指轻轻摇了两下,手腕一点力量也没有。可当杜静走上来时,夏海一下子找到了兴奋点,将烟头扔进了身后侍女手中的托盘里,跨前两步,双手抓住杜静的右手,还俯下身去,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铁新观察到,杜静表现得很平静,似乎既没有受辱感也没有受宠感,一切待夏海表演完毕,她才抽身走过来。铁新做了个鬼脸,杜静只微笑了一下,似乎一切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
一位西装革履、手里拿着对讲机的青年男子,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大厅,对一位女子耳语。那女子就是夏海的女秘书李相吟。她转过身,告知夏海:“夏总,快!省委刘书记来了!”如同听到皇阿玛驾到,夏海一脸的兴奋,急速把烟头甩向身边美女手中的盘子里,双手下意识地搓了搓,快步冲出大厅。
所谓省委刘书记,实际就是省委副书记,名叫刘达。他个头不高,下巴前倾,头发稀疏,小鼻子、小眼睛,只是脸大,与脸相匹配的是鼻梁上架的那副大镜片眼镜,给人十分突出的印象。他身后是一位身材高大、长得十分英俊的男秘书肖悦,左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右手提着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
省级机关干部差不多都知道,刘达是“少年得志,中年落寞”。他18岁任团地委副书记,25岁任县委书记,35岁任地委书记,45岁任省委常委兼秘书长,后来到政府大院当副省长,然后又转回省委大院任省委副书记,已十多年了,这个“副”字就是去不掉,令他黯然神伤。大前年,省上几大班子换届选举,省级机关都传说刘达要到省政协去当主席,他也抱过希望,并暗中努力拉过票,但最终被一个有大企业家做靠山的胖子副职挤掉了,“转正”的事还是落了空。只是刘达这人很有涵养,遇喜不狂,落败不惊,不动声色,一切照常。身边的人说刘达像口深井,外人用力绞上来的是清凌凌的水,那井底下有什么样的沉渣或暗流,地面上的人一概不知。
夏海快步迎上刘达。他本来高出刘达一个头,现在却弯下腰去,身高就降低了约30厘米,他的头和刘达的头就处在一个水平位置,摄影记者用快门定格了这一高度上两颗有着不同智慧的一个多毛、一个少毛的头颅。
刘达被众男女簇拥着进了大厅内左边的一个休息厅,铁新和杜静瞥见孔繁仁在里面坐着,便跟着刘达身后往进走。厅外的礼仪小姐,伸手挡住了他们,说这是“首长厅”,示意他们到对面的“贵宾厅”去休息。铁新和杜静这才发现,两个厅的门头上分别写着“首长休息室”和“贵宾休息室”不同字样,二人面面相觑,讪笑着转身走进了“贵宾厅”。
“贵宾厅”很大,里面已随意坐着百十号人,有连身躺在沙发里的,也有坐在沙发扶手上的。前面大屏幕上正在滚动播放着壮阳公司的创意广告:只见男歌星曹一歌骑着一头犄角能吓死人的大公牛出场,举起手中的单管猎枪平射,一声枪响,顿时左前方一簇花蕾灿然开放,花心中缓缓升起一位像唐朝侍女一样袒胸露臂的美女,她右手托腮,左手半遮面,似崔莺莺般作“羞人答答”状,娇滴滴地说:“他壮阳,我快乐!”
铁新定睛认出,那花丛中“羞人答答”的仙女,就是几个月前拦住他让在她胸脯上签名留念的两栖女演员常月。
贵宾休息厅的左前方还有个侧门,里面是一间小屋,原本是服务员放茶具、洁具的,今天临时改成礼品库。门头上写着“记者领礼品处”,门口横放着一张木桌,几位礼仪小姐在门内发放礼品:印着壮阳公司大名的纸质礼品袋中装着几份宣传材料和一件衬衣及一条领带,外加礼仪小姐随手发的一个信封,那里面装着能买“鬼推磨”的两百元钱。一大帮男女记者拥挤在礼品室的门口,那张桌子被挤得吱吱地“无病呻吟”。礼仪小姐拼命稳住桌子,告饶似的连连说:“别挤别挤!都有都有!”一位穿着满是口袋、呈土黄色摄影马甲的老记者,右肩上持的小照相机被挤掉到地上,他气得骂了起来。身边的礼仪小姐立即帮他拣起照相机,并从门边的窗口上要了一套礼品和“信封”塞到他手里,那摄影记者当下息怒,破涕为笑,连连向这位礼仪小姐点头,侧着身子退了出去。回头见状,正扒在前面女记者的背上“舒服地”向前拥挤的另一位男记者,据说是省城新闻单位“吃喝团”的“团长”,名叫孟四虎,也把手上的一叠红色“请柬”送给那位礼仪小姐让她代领一下礼品。小姐数了数,不禁惊叫起来:“你就拿了这么多吗?”男记者孟四虎笑着解释:“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有我们社长的、总编的、秘书长的,还有几个部主任的……”服务小姐嘲讽说:“你们报社就来了十多个记者?差不多够坐两席!”不想孟四虎说:“就这还没有5个司机的呢!”“对不起!司机没有礼品。”男记者孟四虎身边一位光头司机狠狠地向地上吐掉烟头,向礼仪小姐提出抗议:“为啥没有司机的?司机就不是人吗?”男记者孟四虎也紧跟着说:“职业歧视就是侵犯人权嘛!”礼仪小姐忍气吞声地解释:“我们的工作若有不周的地方,我们会检讨,也请你们谅解。今天实在有些意外,我们只向省城新闻单位发了80份请柬,可现在来了一百多位记者,光贵报就来了差不多两席领导和记者,弄得我们措手不及呀!”有着水蛇腰的的男记者孟四虎反唇质问:“来得多怎么啦?来得多是对你们壮阳公司看得起嘛!我们是大报,是一流媒体。有些栏杆公司开着车来请,我们还不去呢!想当初,你们的夏总刚起步时,他到报社打着笑脸请我们,一个‘信封’不给,我们也帮他‘吹’啦;现在他老夏鸟枪换炮了,却嫌我们来的人多了。既然这样,我们记者都撤走吧!”他说罢,作“愤然离去”状,但并没有毅然离开,弄得礼仪小姐三分尴尬、七分紧张。
正在这时,一位着蓝色旗袍、像是个小头目、个子高得像俄罗斯女排运动员加莫娃一样的小姐走了过来,对“部下”说:“夏总的李秘书说夏总已知道情况,让启用那80份备用礼品,连司机也发。”礼仪小姐一听乐了,立即走向窗口,从里面要出一批礼品袋和“信封”,递给“团长”记者孟四虎。礼品到手,双方立即“化干戈为玉帛”,那“团长”记者讪笑着,还腾出右手,捏了捏礼仪小姐浑圆、白嫩的胳膊,侧身退了出去。
铁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杜静坐在沙发里,似若有所思。
铁新一转身,发现拐角沙发上坐着他和杜静在黄河大学作家班里的同学、如今在《黄河报》当记者的艾琼,立即和杜静走了过去,拉拉手后笑着问:“人家那些记者都在领礼品,你怎么不去!”
艾琼说:“我们报社有规定不准记者拿礼品和‘红包’。就是拿了,如不上交就将开除。我们干脆不拿,还少麻烦。”
“没接到请柬的记者怎么也来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杜静不解地问。
艾琼笑答:“你们不知道,这些‘无冕之王’都是‘消息灵通人士’,一个人拿到请柬后,立即就会通知本行里的同学、同乡甚至配偶、情人,邀约一同赴会,待下次对方拿到请柬后也会‘回报’式地通知他,这一来就是一串儿。有时主办方礼品的备份不够,记者还有动手打人的呢!”
“会有这么好笑的事?”铁新有点儿不信。
“有。”艾琼说。“上个月我同事的老公还遇到一件事:他本是报社印刷厂的副厂长,一天他和材料科科长两人路过一家民办公司门前,那里正在举行开业大典,他只探头朝里看了一下,就被他那当记者的同学拉进去,他和科长两人还各领了一床榆林毛毯呢!”
杜静听后笑了:“真是生财有道!”
“喂!各位贵宾,”一位男子在贵宾休息室门口高喊,“请到楼前台阶上就位,庆典马上开始!”
铁新和杜静、艾琼一起步出大楼。只见广场上已有数百人,男女老少都有,夏海已陪着省委副书记刘达、副省长牛津、省政协副主席沈尚清等人站在楼前台阶下面的第一排,孔繁仁副主席也在其中。第二排已在第一个台阶上站的是“地产大王”、“汽车大王”、“办校大王”、“奶牛大王”、“化妆品大王”以及省级机关的处长们,第三、四、五、六排就是铁新这些胸佩“贵宾”条和“记者”的人了。
铁新站到了第三排,杜静却又把他拉到第五排站定。
庆典主持人是从省电视台请来的——一位在全国得过“金话筒奖”的、体态丰腴的播音员,叫东方美娟。只听她用地球人最标准的普通话宣布:
“现在是2002年8月8日8时8分,享誉海内外的壮阳公司二期工程开业典礼正式开始!请礼炮响起来,威风锣鼓敲起来,庆贺这伟大而美好的盛事!”
鞭炮声响起来了。在公安部门“禁炮”后已很难听到鞭炮声的人们,精神为之一振。百面威风锣鼓敲得震天价响,那些敲鼓人,戴着羊肚子毛巾,赤裸上身,双手抡锤,用尽吃奶的力气敲击鼓面,可谓威风八面,给人以叱咤风云的力量。
夏海走向麦克风前致辞。他首先对刘达、牛津、沈尚清等领导连用了几个“尊敬的”,且没好意思在他们的职务前加上那个“副”字。他简述了二期工程的500个日日夜夜,然后说到本产品是为亿万男子解除痛苦、为亿万女子带来快乐的宗旨,以及产品将走出国门,打向世界的远大志向……整个致辞,内容简洁,语言干练,仅用时3分钟。这同那些狗扯羊肠的“致辞”相比,自然颇受好评。
来宾代表讲话,众家推举的是“化妆品大王”夏娃。这位已年过40的美丽处女,没拿稿子,用的还是记录新闻的速度,连逗号处停顿半拍、句号处停顿一拍、分段处停顿两拍都掌握得极其精准,且没有一个语病,这令在场的女播音员东方美娟和作家铁新、诗人杜静等都十分佩服。
刘达还是保持他这些年来的风格,剪彩仪式、开工仪式、典礼仪式等,只出席,不讲话。这样,“领导讲话”的重任落在了副省长牛津的肩上。身材高大、小腹高隆的牛副省长,拿着秘书准备好的稿子,声如洪钟般地念了起来。只是他说话爱带“话把儿”,老是“这么个么”、“这么个么”,短短3分钟的讲话,铁新就不完全统计到18个“这么个么”。更人尴尬的是,他的讲话中不知怎么就提到了眼下高层提出的“一二三一五工程”,这五个数字本是“工程”的代号,他竟念成了“我们要落实好一万二千三百一十五个工程”,引起全场人的哄笑。
剪彩开始了。礼仪小姐在刘达、牛津、沈尚清及夏海等人面前拉起了挽着4个结、足有10米长的红绫,另4位小姐分别端着盘子出现在首长的身后。刘达、牛津和夏海等人分别从身后小姐端的盘子里拿起用纯白金打造的小剪刀,剪断了面前的红绫。主持人东方美娟宣布庆典结束,请首长和贵宾前往车间和公司荣誉品陈列室参观,然后请贵宾们上36层楼到旋转餐厅用餐一一据说是自助餐;首长们到总统间休息并就餐一一据说是“人体盛宴”。但主持人东方美娟没有宣布“人体盛宴”。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