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有个小山村(10)

10

九月的下午,空气像是混合着淤泥,人身上也被裹着薄薄的一层,难以呼吸,窗边的洪水被阳光映照得有些反光。数学老师陈锏戴着个大黑框眼镜正在台上讲课,手舞足蹈地拿个大尺在黑板上比划着辅助线,时不时地岔岔双腿,扯扯被汗水浸透的短裤,扬手理理岌岌可危的头发。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混合着灰尘,落在了前排同学的头上,同学的一缕鬓角长发紧紧地贴着脸颊,分不清是被汗水还是口水浸湿。

洪水转头看看窗外,有条飞机云向着西边还在延伸,阳光有些刺眼,看得他头晕目眩,空中有鸟划过,扑棱几下翅膀咻地就飞走了。旗杆被阳光仿佛照射得快化了,看过去隐隐有些扭曲,操场地面有些发白,热浪奔腾,几个小子在篮球架下追着篮球游泳。

“所以说,诶所以说,这个题目应该选...”陈老头拖长了声音,眼睛环顾教室,划过在每一个学生。

“C!”

“诶对,所以这题应该选C。”陈老头眯着眼睛笑道,拿起跟电饭煲似的茶缸子,拧开,慢慢嘬一口,得意环视,就看到了对着窗外出神的洪水。

陈老头微皱着眉头捏了截粉笔,放下茶缸,慢慢踱步到洪水的桌旁,抬起半屈的中指,轻轻地敲了敲洪水的脑袋,粉末洒在了洪水的头发上,学生们窃窃地笑。

洪水瞬间转过头来,再埋下头去,略显慌乱的翻着书本,涨红了脸。

学生们哄堂大笑,炸开了锅。

陈老头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咚咚的两声叩击声响起,梁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歉意地看了陈老头一眼,对着学生们:“安静,吵吵闹闹的。”顿了顿,语气轻柔地道:“洪水,来办公室一下。”

洪水感觉汗都要沿着下巴滴下来了,伸手抹一把,撑着课桌木讷地站起身,脑袋里边却在仔细梳理这两天的学习表现,但除了刚才走神,实在是想不到自己哪儿犯了错,他觉得这次要挨骂了,说不定老师还会将洪大云叫到学校来,一想到洪大云那日渐佝偻的背,洪水就觉得脑瓜子像是装了一堆蜜蜂,嗡嗡的叫,连带着耳朵都有些耳鸣。

“洪水,你爸爸刚刚打了电话过来,要你赶紧回去一趟。”办公室里,梁老师略带焦急地一边说着,一边翻着笔记本,将空白一页刺啦的撕下,想了想,又给揉皱了丢进了垃圾桶。

“你外公不行了,你等下回教室收拾东西,直接回去。请假条就不用写了,我来处理。”梁老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班车的。”

洪水感觉像是在做梦,脚底下轻飘飘的。

洪水在路上想了很多种场景,他觉着外公那么硬朗,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一定是做梦,但是掐自己的脸又很痛。他又想着应该没多大事,老师只是说得焦急,兴许外公根本就没啥事,甚至他期待着到外公家的时候,老头会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斜靠着墙在那抽旱烟,时不时地敲敲,唤他一声水伢,问他一声在学校可听话。

但等他到了的时候,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一群人围聚在外公家附近,借着暮色的光仔细一看,白色的棚子已经搭建得初具雏形,洪水感觉脑袋开始发蒙,之前的一切幻想都化为泡影,头皮渗出的汗水沿着额头往下流,流进了眼睛,又辣又痛,洪水揉了揉眼睛,汗水揉干净了,泪水却止不住了。

掀开帷布走进去的时候,洪水看到老李踩在凳子上扎着帷布,洪大云叼着烟在搬搭棚用的架子,微眯的眼睛被烟熏得红红的,洪水的娘刘小凤低着头拿着扫帚清扫着刚刚报丧放的鞭炮碎屑,头发乱糟糟的。

台阶上大舅在跟到来的乡亲寒暄,一一散烟,然后握手单膝下跪作礼,脸上没有什么哀伤的神情,甚至聊到刚过世的老爹,还会咧嘴笑出来,说着“没遭什么罪、有劳各位”诸如此类的话语。大舅妈正好端着一盆水出来,看到了站在帷布口愣神的洪水。

“诶水伢子回来了,快些来,先去吃饭,锅里还温着些饭菜,自己去搞啊。”大舅妈泼完水,端着个空盆站在台阶上笑着说道。

刘小凤闻声抬头,看到了洪水,立着扫帚抬手挽了下头发,然后扬了扬手示意他过来,挤出个笑脸轻声道:“快把书包放下,先去吃饭。”

洪水点点头,转身向厨房走去,也没放书包,他想背着点东西在身上,虽然还是秋老虎的九月,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冷。

还能听到身后洪大云得意地哈哈大笑:“这就是我儿子,水伢子,县里边上一中!”

“...前途无量啊,前途无量。”众人恭维。

“哪里哪里,还得看呢,不好些读书,将来还得跟我一样...”

洪水听不下去,逃也似的去了厨房。

简单的扒拉几口饭菜,洪水放下了筷子,没啥胃口。打盆清水洗了把脸,他定定地盯着镜子,他想象的场景不是这样的,他以为自己在到来的一刹那会飞奔到床前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汗水会混合在一起,但是等他到了,他真的一点都哭不出来,一点哭的欲望都没有,或者说,他该哭吗?他看着长辈们好像都在忙碌的样子,脸上也没有多么悲伤的表情,自己的眼泪是不是会显得有些突兀和多余?他不知道,他确实没有经历过。

将书包放下,洪水走过台阶,和门口抽烟聊天的长辈们打过招呼,穿过烟雾,洪水进了堂屋。

堂屋一侧,老头就穿着寿衣安静地躺在那里,鞋子也换成了寿鞋,很新,白底黑面,可能一辈子没穿过这么干净的鞋子,脸被黄纸盖住了,看不到那深得能夹死苍蝇的皱纹。

小舅正跪在一旁,底下是垫着的破旧棉袄,他弓着背往破铁盆里烧着纸钱,被烟呛得直咳嗽,听到有人来了的脚步声,一抬头,看到了洪水。

“来,水伢子,给你外公多烧点纸钱,保佑你会读书。”兴许是跪累了跪得痛了,小舅踉跄着起身,一手揉揉膝盖,一手将手中的一摞纸钱递给洪水:“撕得分开些,不然烟子熏人。”

洪水接过纸钱,跪在了他外公的身侧。

他的思绪飘远了,想到了上次见外公,还是自己考上县一中的时候,老头慢慢悠悠走了三十来里的山路,拎着在镇上买的沙琪玛和麻糖到他家,笑得脸绽开了花。在临走的时候,还摸了半天从内兜里摸出两张皱皱巴巴却折放整齐的百元大钞,不顾洪大云夫妇的反对,硬是塞到了洪水的口袋里,说着“买文具,买本子笔。好些读书,好些考学。”

外公,买文具哪用得着这么多钱。

上一次见,祖孙二人相对而立,洪水比他外公高出了一个头,矮着身子听着老头“莫跟人争,老实本分”的教诲。

此次再见,祖孙二人,一个跪着一个躺着,均沉默无言。

想到这些种种,洪水在烟雾缭绕中,早已泪流满面,汗流浃背,脑袋垂到了裤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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