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义山诗集的卷首,往往是《锦瑟》一诗,历代诗评对此看法不一,众说纷纭。我比较倾向这首是自序这个说法。钱钟书先生讲这首诗是“适怨清和”。第三句“迷蝴蝶”为适,栩栩然,适意自得,然而短暂如梦;第四句“托杜鹃”为怨,托付之后,长久的怨;“珠有泪”、“玉生烟”则分别为“清”和“和”。李商隐站在人生的终点附近,去回望过去,细细数去竟有这么多的思绪,惬意自得的日子少,哀怨的日子多。诗人自视甚高,才华绝佳,却所得甚少,这才导致了他这一生的徘徊与孤独。

那么他的欲求究竟是什么?倘若他真是个沉溺爱情的浪荡子倒也好,不会有如此复杂的纠结。这个问题,李商隐在他的诗中隐隐约约透露着,并在他的《安定城楼》中直接点明,“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他想要像勾践那般,救国于水深火热,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义山的目标从开始就是明确的。“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这首《无题》让我想起了朱庆馀的“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一个是希望托身府主,一个是期待入仕。当时十六岁的李商隐已经能够凭他的文章在王公间出入,但是没有寄托,一是没法施展抱负,二是难以奉养母亲。这时,李商隐进入了他人生一个关键的节点,这段时光他余生的日子都在怀念,这些人在也直接或间接导致了他余生的彷徨。

“我是梦中传采笔,欲书花叶寄朝云”,这首《牡丹》在用典上确实算得上义山的佳作。前三联用了卫夫人、楚鄂君与越女、石崇蜡烛和荀彧熏香的典故,勾勒牡丹的多姿多彩,娇妍又美丽,再突出牡丹的光彩和幽香。最后一联点出此诗主旨,借江淹梦中得笔的典故表达对令狐楚的感激。描写牡丹,兼写友人,一实一虚,情深意切,又暗含了些与友人心意相通。此时正是令狐楚资助李商隐上京应试的时候。但这次并没有考上

在他逐渐脱离、脱离令狐幕府的过程中,义山先生也渐渐看见了理想与现实间的沟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初食笋呈座中》),诗人的心总是敏感的,此时义山经历了他第一次落第。将盘中笋比作凌云一寸心,引申到了长安无数的人才,未能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这其中也包含了他自己。其实这首诗里顾影自怜的含义少,而心忧社稷的成分更多一些。他当时不中不是因为他不是人才,只因为上位者的个人憎恶。再看当时的唐朝,宦官专政、朋党横行、藩镇林立,一派颓废之气。

义山先生也写了不少政治讽喻诗。“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富平少侯》),“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隋师东》),“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汉宫词》),李商隐的政治讽喻诗在他的诗中占了很大的成分,同时很多咏史诗、感物诗也是在讽刺政治。按理说用典讽刺也能为尊者讳,显得委婉一些,但是义山先生的政治讽喻诗反倒因为用典,气势更强,较直言反倒更加深刻了。大厦将倾,岂是区区几个文人扶得起来的?君王求仙问道,沉溺美色;将军虚报战功,粉饰太平;臣子结党蝇营,相互倾轧。在我们这些后来的人看来,李商隐生不逢时,做出的努力不过杯水车薪,但是这却是李商隐在拼尽一切去追求。

“弹冠如不问,又到扫门时”,这首《酬别令狐补阙》又是给令狐家的。彼时商隐已入王茂元幕,被令狐绹等牛党当作是背恩投靠李党,但实际上李商隐不过是个正九品下的小官,谈何党争?纪昀批这首诗的时候,说这两句太无风骨,若是令狐不理,走了便是,何必扫门?可这正显得商隐的坚毅啊,他需要令狐家的帮助,助他回朝。这首诗前四联用典交代他与令狐绹间的嫌隙和他愿意继续交好的意愿,最后的不问扫门才是表达他对令狐家的感激之深,昔日落魄得令狐家援助,如今有了显达的迹象依然把令狐家看得非常重,恰恰又照应了《撰彭阳公志文毕有感》的颈联“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义山先生不可谓不多情,也不可谓不深情。可惜满朝官员大概已经习惯了党争,令狐绹并没有理解他。

义山先生最出名也是最具特点的诗,在于他的无题诗。开始写这些委婉难解又绮丽细密的无题诗的时候,这时候,他的诗已经不是在模仿李杜,而开始了自己的创造。

在这些诗中没有家国情怀,有的只是商隐缠绵悱恻的情思。“来是无情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如此种种,诗中主人公在怀念、在等待情郎,而李商隐在怀念那段回不去的时光,在等待曾经援助他却又疏远的令狐绹。这时已经是李党失势,商隐经过了他的游幕生活,几经波折再次向令狐绹陈情,欲回京做事。此时李商隐四十岁上下,四处流转,做着校正文字的工作,无从一展鸿图。“蓬山”古时也指代翰林院,这时令狐已为相,“更隔蓬山一万重”,曾经已是疏远,如今更远了。商隐不说自己蓬山难到,却说“更隔蓬山一万重”,不说无人安慰,却说“梁间燕子闻长叹”,更加委婉也更加缠绵细密,诗中主人公更加令人怜惜,更令人动容。同时也能看出此时的义山先生不再是当初年少的莽撞了,再也不会在满席贵人间直言朝廷得失了。

义山先生还是没能到达蓬山。“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终究还是一场梦,这场梦活在他令狐幕中待试的时候,活在他再三通过他的诗向令狐绹解释的时候,活在他四处兜兜转转投奔幕主的时候,活在他厌倦幕府生活欲入蓬山的时候……

位卑未敢忘忧国。义山先生在京中时做过最高不过是个从六品,彼时已经年逾四十。但他的诗中,除了正面的政治讽喻和那些与国家朝廷有关的怀古诗,在他写个人情思的诗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能够谋取官位,好实现鸿鹄之志。

回到那首自序性质的《锦瑟》,无端五十弦,锦瑟本应是二十五弦,义山先生却不同常人,才高八斗,心也澄净,却在当时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当初一步踏错,陷入牛李党争的漩涡,先生做了朋党倾轧的牺牲品,就与“回天地入扁舟”的抱负“更隔蓬山一万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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