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一个“大人物”说起
1908年,梁启超36岁,距离戊戌变法失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了。
在这一年他特别的忙,前一年十月,梁启超等人在日本东京成立政闻社。不到半年,政闻社就从东京迁移到上海。远居海外的梁启超只得遥控指挥。
当年8月3日,慈禧太后将梁启超再次定为“忤逆”要犯,刚刚成立的政闻社,被迫解散。
那时候的梁启超,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家庭开销巨大,入不敷出。如果不是友人的救济,可能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拮据的生活,并没有让梁启超放弃自己的政治梦想。他一边继续通过书信,向国内的立宪运动摇旗呐喊;另一边,他在准备一件大事,出一本书,为一个被抹黑千年的改革者洗刷冤屈。
梁启超有一句评价这位改革者的一句话:“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国民之视公何如,吾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也。”
梁启超的意思是说:如果要在,尧舜禹三代之后,寻找一个完人,那么只有他可以担任。然而这样的人物,却蒙受了天下人的指责和辱骂。甚至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他的冤屈还没有洗刷。所以我每次读《宋史》都伤心得读不下去,失声痛哭。
而这个改革者,就叫做王安石。梁启超在他潦倒之际,也要完成的书叫《王安石传》。
一段相左的评价
说到这里,我们可能产生了疑惑,说王安石不是唐宋八大之一吗?不是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变法”的领导者吗?这样的改革先驱,人们为他鼓掌喝彩还来不及,怎么还需要梁启超给他平反?
其实,在王安石变法开始到之后的八九百年之间,对于王安石变法的否定远远大于对他的赞赏。
首先,同朝为官的人对他的否定。
比如王安石的老上司三朝元老韩琦在面对着宋神宗向他询问,“王安石这个人怎么样”时,他就说:“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王安石这个人呀,当个翰林学士还绰绰有余,但是你要让他来辅弼您(变法、改革)这可万万不可。
诶,你说不对。韩琦在当王安石上司的时候,就看王安石不爽,他说的话不作数。
那我们再来看看,唐宋八大家的另一位,苏洵是如何评价他变法的。苏洵写了篇文章,叫《辨奸论》也就是教你如何辨认奸臣,里面有一句话:“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大意思,现在有些人,满口孔老的话,收罗了一批追求名声和不得志的士人,相互制造舆论,私下里互相标榜。这是王衍和卢杞(弄权、祸国之人)结合体。他在社会上酿造的祸害还能说得完吗?
其次,后世的人对他十分否定。
其中一个身份最高贵的人,就是弄死岳飞的宋高宗。他是怎么说的?
“王安石自任己见,非毁前人,……天下之乱,实兆于安石,此皆非神祖之意。”
宋高宗不仅把北宋灭亡的锅甩到了王安石身上,还把“熙丰变法”改名为“王安石变法”,说王安石这个人一意孤行地蒙骗我的祖宗,他就是天下治乱的根源,而并不是我的祖宗神宗皇帝的意思。
你说宋高宗这个人不是什么好鸟,甩的锅能信吗?我们再看看,被陈寅恪先生成为,“有明一代,才德无可匹者”的明朝文学家,杨慎是怎么说的。
他说:“神宗之昏惑,合赧亥桓灵为一人者也。安石之奸邪,合莽操懿温为一人者也。此言最公最明矣。求之前古奸臣,未有其比。”
就是说,宋神宗昏聩到什么程度,就是把周赧王、胡亥、汉桓帝、汉灵帝合为一体,就是宋神宗。而王安石也是聚集了王莽、曹操、司马懿、朱温的奸邪。我这句话说的是最公平最严明的,在之前古代的奸臣没有一个能和王安石相比的。
这些还不算完,苏轼、范纯仁、富弼、朱熹等等历史名人,都对王安石变法有极其负面的评价。在材料,有一个评价可以说是把王安石黑到了极点,是一个叫罗大经的在自己的笔记《鹤林玉露》里说的:“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其裂而不复合者,秦桧之罪也。”
让统一的天下变得分裂,这都是王安石的罪过;而分离额之后无法统一,这是秦桧的罪过。
你看看,直接把王安石和秦桧在一起比喻了。
可是,王安石真的如同这些人说的那样,不堪吗?
王安石变法之失
要说王安石这个人,私德和才华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未满二十三岁就高中进士。勤俭节约、孝顺母亲、一心为公。宰相文彦博、欧阳修,都对他极为赏识。
朝廷也多次提拔他到京城来当人人都想做的京官。可是王安石却屡屡拒绝,据他自己说是因为,他自己资历还浅,不想在京城里边的机关里头再混吃混喝过日子,想去基层做点具体的事情磨砺自己。
他在继承的确也政绩突出,主张“发富民之藏”以救“贫民”。在进京述职的时候,提出了一篇《上仁宗皇帝言事书》,阐述了北宋积贫积弱的现实。也为他多年以后入朝主持变法,埋下了伏笔。
就在王安石被黑的最惨时,他的死对头司马光都忍不住在《资治通鉴》里来给他说话:“人言安石奸邪,则毁之太过;但不晓事,又执拗耳。”你如果说王安石这个人奸邪,这实在是诋毁太过了,他只是不晓事理,又太过执拗了而已。
其实,说到底,王安石变法为什么失败和为何被辱骂千年,其实无非以下几个原因:
王安石变法为人诟病的第一个原因,性格太过执拗,得罪很多人。
刚才我们说过,有个被他得罪的长官叫韩琦。他们一起曾在扬州共事。
这王安石有个毛病特别爱学习,每天通宵达旦地读书,早上就眯了一会,不洗漱梳妆就直接到单位上班了。
韩琦恰好是一个特别讲究仪表的人。当时北宋的风气比较“开放”,看见小年轻每天早上都这样,长官才不会认为你通宵达旦地学习呢,肯定是去风花雪月的场所鬼混了。于是就经常教育他。
要是普通的年轻人,可能赶紧去解释。王安石却不这样,坚决不解释。私下里和同僚说过这样的话:“不了解我的人,我不会跟他解释,我继续坚持我的自我。”
你说这样的性格能不得罪人吗?以至于有不少人对王安石的诋毁只是表达自己内心对他的不满。
王安石变法为人诟病的第二个原因,用人行事,过于独断专行。
王安石变法的用人情况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类呢,是变法的发起者,因利益分配问题,中途离开。
有一个人就叫陈升之,被王安石举荐为宰相。但是后来,因与王安石对设置三司条例司看法不一,且新法受朝臣反对,便托病归卧百余日。说白了,就是王安石想用的人,不是他想提携的那帮人,没有没有拿到既得利益,就撂挑子不干了;
第二类呢,就是刚开始支持变法,但是提出意见,被王安石排挤的人。
说到这点不得不说王安石有点矫枉过正。在变法内容公布后,他不仅不允许别人反对变法,甚至对他的变法有改进意见的人,他都要排挤。他觉得这样,新法的权威性和执行效率都会得到动摇。
比如,提携王安石的欧阳修,在执行青苗法的时候,对新法提了一点意见,就被王安石排挤。并且王安石还跟别人说:“修,善从俗流。”
刚才的两类人都不再了,那欧阳修只能用第三类人,投机主义和落井下石之人。
比如,有个叫邓绾的人,看王安石当时比较红。就上书给皇帝,欺骗皇帝说新法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神宗皇帝高兴坏了,就提拔他当官了。
老家的人知道后,骂他恬不知耻,他回答说:“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随便你们怎么笑骂,好官我当了。
另外还有王安石的变法坚定的支持者,吕惠卿。刚开始他依靠王安石的信任,当上了副宰相,在变法方面取得了,较为显著的成绩。但是王安石离任后,吕惠卿却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极力打击王安石,甚至拿出和安石的私信给皇帝看,说王安石不忠来诋毁他。
于是这就形成了一个死循环,君子有一说一,对变法颇有微词,就要遭到罢免,王安石不会去用;而小人对变法带来的影响就更加恶劣,然而,王安石却不得不用。
王安石变法为人诟病的第三个原因,是理念太过超前,北宋还没有能承载新法的机构。
就拿新法中最著名的“青苗法”来说。
青苗法简单地说,就是这样一个内容容:青黄不接的时候,你不用在民间借高利贷了,我们国家给你发放低息(虽然是20%的利息,但是在当时社会算很低的了)的农业贷款,等到收获时节你再还给我就好。我每年正月和五月各发放一次。
王安石在颁行这条青苗法的时候,就是为了防止地主在青黄不接时,趁机发放高利贷盘剥穷人,造成土地兼并和农民的流亡和逃亡的恶果。
你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多为老百姓考虑。
其实细想一层,它的弊端更大。
首先,宋朝时期的政府财务状况并不透明。在推行的过程中肯定要经过官府,里面就很容易被转空子,形成贪污现象;
其次,是不是借出去了一定能还的上?新法把民间借贷的偿还能力想得太高了。在民间未经法律许可的借贷,都会造成很多惨剧。官府借给你的钱,你也不还,不就是违法吗?那不是更多的人妻离子散吗?其实在施行过程中也的确遇到很多类似的状况;
第三,青苗法的施行,算是官员的考核。站在官员的角度上,发放不出去贷款就是督办不力;发放下去了,收不回来就是你渎职。那很多官员只有强行摊派强行征收,万一遇见个饥荒,还不上的农民,又得去借高利贷;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 就是那些根本用不上贷款的大户,也被牵扯其中。你不是大户吗,用不上贷款吗?那行,我把这些项目都承包给你。你当保证人,发放给需要接受贷款的人。但是算下来,这些每年得多付六贯钱,虽然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但是白白掏出去的钱,他们能满意吗?
于是这样的推行,不但使下等农户还不起贷款,也让上等农户为了担保而不得不多付出很多原有的收入,甚至变卖家产去还贷,这样就会使穷户更穷、富户也变穷,社会反而更加不稳定。
王安石变法为人诟病的第四个原因,是引发了北宋后期的党争。
在新旧党刚刚形成的时候,由于党魁王安石、司马光等人还算君子,就没有引发太恶性的争斗。
后来神宗病逝,哲宗即位,司马光开始,几乎罢尽了新法,改革派人士几乎全部招到贬谪。
之后哲宗亲政,又恢复了神宗的新法,剥夺了司马光等人的谥号。到徽宗时期,新党的代表人物,大奸臣蔡京专权,把司马光、文彦博、苏轼、黄庭坚等三百零九人列为奸党,将姓名刻石颁布天下,史称“元祐党籍碑"。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南宋的开端,也就是宋高宗赵构,彻底将“王安石变法”钉到了历史耻辱上,才截止。
天才的结局
王安石二次罢相时,已经五十五岁了,皇帝依然给他保留了宰相的待遇,并且对他的生活极度的关心。然而他却想逃离政治纷争,希望像一个平常老人带着自己的文学融入生活。
他对曾经的政敌,苏轼十分关注。一旦有人从苏轼所在的地方来,他都会迫不及待的问他苏子瞻最近可有新作?
有一次,苏轼在黄州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眼生花。”——《雪后书北台壁(其二)》
王安石大赞,他的女婿就问,这句诗好在哪里,我完全不懂呀?是不是下雪了把玉楼冻得起了米粒儿,又把海冻成了银海?
王安石说,苏轼用了两个道教的典故,典故是,把人的肩膀叫做玉楼,把人的双眼叫做银海。
所以这两句是说,天太冷了,冻得肩膀缩起来了起了鸡皮疙瘩。雪太白了,把眼睛都炫得生花。
后来苏轼自己承认,玉楼和银海,好多人都没看出来,就以为是蔡卞的那种解释。苏轼到了金陵后,也去见了王安石,王安石骑着那头有名的驴,在江边等他。
两人对诗言欢,苏轼甚至说道,如果十年前我就知道,您是这样的人,我就在您的门下求学了。
在山水之中,两位曾经的政敌,一笑泯恩仇。
1085年,王安石变法的最高支持者,神宗皇帝去世。仅仅几个月期间,司马光和高太后尽废新法。次年的四月,王安石病逝江宁。同年王安石的死对头司马光,也病逝家中。
也许,在王安石病逝前夕,他的心中仍然牵挂着家国,也依然存放着自己当年的梦想。就以他刚入仕不久的一篇绝句作为此文的结尾。
登飞来峰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