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外传
当枪口对准我们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天必然会有一死。
我叫陈娜,娜是女字旁加上那边的那。
我出生在普通农村人家。父母都是传统的农民。他们信奉靠天吃饭,恪守着自耕自作的小农思想。自然,古时候重男轻女的思想也一并继承下来。父亲一直想要儿子,想要个可以继承他几近于无资产的儿子。
我就是在这么一个环境猝不及防地下降临到人间。
出生那天,产房外坐着焦头烂额的父亲。他紧张地在病房外走来走去,看着不断向里走的护士,手里只能不停地向村里的神像祈祷。我生来就是个麻烦。子宫颈就是上天给我设下的第一道门槛。主刀的村医显然没有处理这方面的经验,浅薄的医学知识只能应付普通怀孕。面对我这个难题,他显得束手无策。母亲痛苦的哀号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庸医情急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我硬扯出来。
我就这么奇迹般地存活下来。剪掉脐带后,村医急忙让护士拿布擦掉我脸上的血,以免被看出他医术的无能。受到剧烈疼痛的母亲直接昏厥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我一眼。我安静地看着屋里忙来忙去的众人,一声不吭。直到有个靠谱的护士终于意识过来,才惊呼一声。
“这孩子还没哭啊!”
没有任何急救经验的医生和护士显得惊慌失措,急忙不加轻重地拍我的背,试图换来一声生命的啼哭。如果我没有哭,那么医生之前的努力就前功尽弃,粗浅的医疗经验显露无遗。
“哇。”
当时的我没有心情也没有能力调笑医生,大力出奇迹,我的气息居然就这样被舒缓过来。一声大哭,挽救了医生的名誉,但同时也击碎了手术门外父亲的满心期待。
父亲的脸顿时阴沉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接过被医生视为烫手山芋的我,心不在焉地走进病房查看母亲的状态。对比后来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上天给我设的第一道门槛,或许是最大的善意。我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根本就不该来到人间。
由于我女儿身的身份,父亲对我冷眼旁观。我的存在仿佛是一个麻烦,时刻给家庭带来不幸。每次因为照顾我而耽误农活的时候,父亲都会责骂母亲。
“一个女孩家,养起来也没用,还不如干点活实在。”
当时只有三岁的刚刚拥有记忆的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世界给我带来的第一次伤害。
等我再大些,到了可以独立走路的时候。父亲就彻底不管我了,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有次我被村里的男孩子欺负,我正常防卫反击。谁知道男孩自己一不小心跌倒在地,导致膝盖被摩擦出了小伤。为了这件事,父亲斥骂和动手殴打我。幸亏母亲在一旁拼命阻拦,不然我真的可能就命命丧于此。就算后来那男孩的父母登门道歉,父亲依然还认为是我的过错。
我就这么在被漠视的环境中长大。但就算父亲再讨厌我,也要给我起个名字。不然一天到晚叫自己亲生女儿那个谁,难免被村民笑话。对于守旧的农村来说,一个好名字就代表着好兆头。所以起名的日子,都要是挑个良辰吉日,再请上村中长者,去破庙的神像祈祷。可这些所有的待遇,都是对男孩而言。父亲给我起名,是随便挑了个日子。也没有去破庙,直接在家里的香炉草草拜了下。更别提村中长者,父亲断然是不会去麻烦的。
当时有了一定思考能力的我习惯了这些,我也不奢求能有多好的待遇,毕竟我只是个女孩。我只是希望父亲能给我起个像样的名字,不要求好听,只要普普通通就行。
可大概我真的在父亲是必须剔除的存在。他随便翻了翻名字簿,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合适的名字。父亲烦躁地抓了抓脑袋,干脆放弃了起名。
“直接叫那个吧,反正就是个名字,平时也用不到。”
听到这句话的我五雷轰顶,我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原以为我好歹算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怎么也不会起个如此草率的名字。我心灰意冷,又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愤怒。于是我抬起头,平生第一次直视父亲。
“看什么看,反了你了!”父亲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恼火地摔了我一巴掌。
身体娇弱的我禁不住这突然的重击,一下子就摔倒在地。我勉强地支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眼中的目光并没有退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继续坚定地盯着父亲。
“越养大越不听话,当初就不该生下你!”父亲骂骂咧咧,拉起袖子做出了打人的架势。
“又不是你生的。”尽管我知道这会更加激怒父亲的怨气,但我还是顶嘴了。我决定抗争一次。哪怕付出惨痛的代价。我活着,本来就是一无所有,没用亲情,没有地位。如果连个名字都没有,那存在的证明又是什么?我闭上眼睛,准备好了暴风雨的拳脚。或许可能会被殴打致死,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随便你,爱叫什么叫什么。”或许是父亲被我的勇气镇住了,他没有再继续动手。只好作罢地挥挥手,转过身准备离开。
“我叫陈娜,娜是女字旁加上那边的那。”我瞥见放在桌上的户口本上我的名字写了个当初随便填的“那”字。结合上面我的性别“女”,就把这两个字组成一个字,形成“娜”字。当时的我并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个字。我只觉得这个合成的字跟我的身世十分契合,便决定用它来当我的名字。我一字一句地慢慢开口,认真地告诉父亲我给自己起的名字。
父亲的背影稍微一顿,似乎又有发怒的迹象。我本能地退后两步,但没有口中的宣告并没有停下。
“我叫陈娜,娜是女字旁加上那边的那。”
“管你给自己叫什么,我就叫你那个谁!”父亲对我的宣言不管不顾,大声呵斥我。
“我叫陈娜,娜是女字旁加上那边的那。”我继续用力大声赶出,向全世界宣布我的新名字。
“你,不管你了。”父亲终于对我的顽固彻底失去了耐心,不理会地直接走了。
从那天起我在这世界上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名字。尽管它没被父亲承认,没被写在户口本上,没被世界承认,但我还是很开心,至少,它是我用斗争换来的这世界,我唯一拥有的物品。
“我叫陈娜,娜是女字旁加上那边的那。”
我就继续在家里卑微地活了下来。每天看着父亲阴沉的脸色,在一声声指责训斥中苟延残喘下来。我不在意这些,因为我心中有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哪怕生活苦一点,能存活下来就已然满足。
苦涩的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流失,一成不变。唯一有变化的,是母亲渐渐大了的肚子,和父亲死灰复燃的期待。
我本来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也满怀期待,但又有一点担忧。担心这个生命会和我一样,受尽冷落。但很快,我知道了我的担心是自作多情。因为新生命的降生,直接剥夺了我的生活的权力。
家庭的新成员是个男孩。那天父亲从医院回来,难得露出了喜悦的神情。那是我记事以来,父亲最开心的一次。父亲走进屋里,在收拾什么东西。
等再次出来时,脸上又恢复了平常严肃的神色。
“那个......”父亲从那天起还是叫我那个谁。但可能是因为弟弟的出生,语气有了些许缓和,“你跟我来一下”
“好的,爸爸。我们是去看弟弟吗?”一路上我兴奋异常,话也多了起来。由于太过于开心,丝毫没有注意到所行走的道路与医院的方向完全相反。
“少废话。”父亲之前喜得贵子的开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无情的面目。
我乖乖地闭上了嘴,一声不吭地踏在黑暗的夜色中。我不知道的是,此时走向的前方,是我惨淡无光的未来。
我被贩卖了。
不知听谁说过这么一句话,虎毒不食子。所以我相信即使父亲再怎么厌恶我,也不会狠毒到杀我灭口。但我错了,他以另一种方式彻底地摆脱了有我存在的生活。
我的亲生父亲,户口本上板上钉钉的父亲,有着真实血缘关系的父亲,名副其实的父亲,把我直接贩卖了。为了养活家里新出生的弟弟,他把我交给了村中恶霸狗娃。
当看到父亲拿到书本的开心神色,丝毫没有任何愧疚的时候 ,我对这个世界彻彻底底地失望了。我可笑地一遍一遍重复宣告着我唯一拥有的名字,可世界却不予回应。在浩大的世界面前,我的宣言如此渺小,不堪一击。
我呆若木鸡地注视前方,身子被村长狗娃死命抱住。他天真地以为我们可以互相依靠,但是他错了。自从父亲抛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彻底死去。肉身虽在,灵魂已灭。我的余生必然只有黑暗,不可能再出现光明。
我就在村长家这么住了下来,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他不准我在白天出行。但我毫不在意,对于我而言,心中的黑暗已充斥了我整个人生,又何必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光亮呢?
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外面发生了许多事情。说来奇怪,即使我身处黑暗,被世界抛弃,但外面发生的事情,竟大多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弟弟大跳的走丢,如火如荼的运动,以及保护神像而被打断腿的父亲。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我心中毫无波澜,仿佛那些都只是别人的事情。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境,我还是偷摸回家,却意外地躺在床上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个陌生人。我并没有出声告状,因为我明白我自己的身份。眼前的这个家庭抛弃了我,我只是个看客,所有的一切都已与我彻底无关。我匍匐在黑夜,一声不吭地存活。我以为我会缄默到终生,直到慕言的出现。
慕言与这个村上每一个人都不相同。他身上带着儒雅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跟农村的土气格格不入。由于是尊贵的客人,村长就把他安排到了自己家中。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把他吓了一跳。那时我刚从卧室里出来,迎头就撞上了初来乍到的慕言。毕竟是出于书生世家,慕言很快就恢复出了待人的礼貌。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还关心地询问我有没有什么大碍。
对世间心如死灰的我指示冷冷地说了声借过。对待每一个陌生人,我都是这个态度。这个世界给了我太多绝望,我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即使是救我一命的村长,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喊他父亲。
可慕言与我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相同,并没有在意我的冷漠。他每天都和我招呼,尽管我都是沉默相对。我认为这只是徒有虚表的礼貌,没带有真情实意,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我措手不及的事。
我的手被开水烧伤了。地上滚烫的锅炉把空气燃烧得燥热起来,高度的沸水在我手上烫出一道可怕的伤痕。村长不在,他也不许我白天出行。没有去村医的机会,家里也没有医用药物。我束手无策,烧伤带来的痛苦一阵一阵,烫得我焦头烂额。就在这个时候,外出回来的慕言出现了。他见到地上的锅炉和我烧红的手臂,顿时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拉起我,想带我去村医。我摇摇头,坚定地拒绝了。他停顿了一下,马上转身回到屋里,拿出了药膏。
我看着药膏,出于礼貌地拒绝了。慕言没反应过来,以为我在怀疑药的毒性。他直接掀起袖子,露出三尺长的伤疤。
“快涂吧,我的手也是被烧伤,用的也是这个药。”
慕言的坦诚打动了我,加上伤口的疼痛,我接受了慕言递过来的药膏。涂抹上去后,一股清凉的感觉在手臂上弥漫,开水带来的灼痛也慢慢消失。
“谢谢。”我低声道谢,脸上浮现出对慕言的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没事。这个药膏你就拿去涂吧。”慕言顿了一下,似乎怕我拒绝,又补了一句,“就当是住你家的谢礼,不用客气。”
“嗯。”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是失礼了,我点点头,感激地拿着药准备回屋。
“对了,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身后,响起了慕言沉稳的声音。我听得不好意思,一下子就溜回屋。但对世界灰暗的内心光亮起来,满心流溢着说不出的开心。
慕言像是世界失手给我的一个礼物。那天过后,我们的关系缓和起来。他见多识广,经常讲些我没听过的奇闻异事。他似乎是带着任务前来的,白天就会到村里四处走访。到了夜晚,我们就会交谈起来。时间久了,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就和他倾诉了我的身世。显然,家境优渥的他不能理解饥饿带来的困苦。当听到父亲为了养活家里的弟弟而把我贩卖的时候,他差点冲出去警察局报案。我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拦住了他。慕言信奉司法,相信法律能解决一切。我只是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告诉他世间不只是有明确了当的是非黑白。看着慕言真心为我着想的模样,曾经因苦难而灰暗的内心,也慢慢有了生机。
慕言也有自己的心事。他时常对着一个盒子发呆。见他沉思的那么简单样子,我也不好打扰。
我只知道这个盒子是来自他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至于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守着这些欢快的时光,不敢奢望能到永远,只是希望能有多久就算多久。
可世界终究还是想起了我。它扬起手,命令苦难重新找到了我。陈哲和顾老头读完信和慕言交谈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美好都结束了。
他终究是要走的。这里并不属于他。
所以当村长用枪指着我们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天必然会有一人要死。但我希望那个人是我,不是他。
于是我推开他,用身体为他们赢来了逃跑的时间。
澎。
当枪声响起,我就知道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我的一生是如此黑暗。但我不后悔,至少除了我的名字,我还拥有过朋友。
慕言,再见了。
“我叫陈娜,女字旁加上那边的那。”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