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坦白局

“你有很多地方真的挺厉害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在他的表情和语气中感受到丝毫赞赏的痕迹，所以我就知道我也用不着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来鼓励他少有的夸奖，免得下一秒被打脸。三年，已经足够一个人熟知另一个人的脾气秉性了，更何况这两个人还是恋爱关系。我已经做好了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心理准备了，却没想到我还是高估了我们之间的熟悉程度，在我淡淡反问了一句“是吗”之后，他举出的例子让我再一次如坠冰窟。

他先问我：“你那次是不是知道我在骗你？”试探的意味很明显，我当然不能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于是我收回看他的目光，从我们两人中间的砂锅里夹了一块青椒放在嘴里慢慢嚼起来。

我怎么可能知道，在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骗我。无论他在别人面前多么地伪君子，在我面前向来是一丝欢喜一点厌恶都不掩饰的啊。我清晰地记得有一次他陪我在操场上闲坐，有阵风带着花香吹过，他一边挥动着两只手呼呼把空气往鼻子里扇，一边冲我笑：“风里有花香啊你闻到了吗？”那个时候他也才二十岁刚出头，却总是装出一副成熟大人的模样，推杯换盏，自在周旋，就连在学校餐厅遇到认识的人刚吃完饭都能变魔法一样掏出餐巾纸抽出一张优雅地递过去。没有在一起以前我也曾在喧嚣的餐厅接到过他手里递过来的餐巾纸，香香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精致高雅的日常生活。在一起以后我才得见他真实的样子，原来他并不总是一个克制的大人，而经常是一个爱玩的小孩，比大多数同龄人还要天真许多，也幼稚许多。这难道不是他真实的样子吗？我看尽了他的高尚和低劣，他的骄傲和自卑，他的多情和无情，他的通达和偏执，他的不为人知的一切，他还有什么需要瞒着我骗着我的？他甚至坦荡到在我百分百可以看到的平台上给前女友写暧昧的评论，我实在想不通，他有什么好骗我的。

我那一块青椒还没嚼完他就按捺不住了，他总说我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特别像老师，看来他就是那个上课把耳机线穿过宽大的校服袖子撑着耳朵听歌的学生。真是惭愧，我没有当老师，也没能识破他的谎言，甚至都不知道他撒了谎。

“所以我说你是真的厉害呢，”他把我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当时我挂了电话跟你说我哥们找我有事儿，你直接问了一句你哥们怎么能听得懂咱们那儿的方言，我后背一下子起了一层汗。你是怎么发现我在假装接电话的？”

“哈，后背一下子起了一层汗，有这么夸张吗？”我绕开了他的问题，挑了一句最无关紧要的话重复了一遍，试图避开他的重点。我知道他说的是哪次了，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假装接电话”是什么意思，我生来脑子笨不记事，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

是的，他学校附近有个公园，我去找他玩儿的时候我们经常在那里闲逛，那天午后散步，他接了一个电话，说是他哥们找他有事儿他要去一趟，让我自己逛累了回去。他在那边的哥们来自全国各地，彼此之间都说普通话，所以他这次接电话说的是我们那儿的方言我就随口问了一嘴，没想到居然是在骗我。果然所有人们自以为藏在地底的谎言其实都是袒露在阳光之下的，没被发现只不过是看到的人一时没有怀疑之心罢了。

“可不嘛，我可是照着网上的教程走的，设置和手机铃声一样的闹钟，等闹钟响一会儿再自然地拿出手机按掉，假装和电话里的人对话。所有的注意事项我都注意了，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真不愧是师范专业的，就算不当老师也……”他怎么还滔滔不绝起来了，该死，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局。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他是怎么骗我的，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骗我，骗我后去做什么了，一定是顶了天的大事，严重到说出来我们两个人就会立马分手的那种。那按照这个思路，他此时此刻跟我坦白这些是什么意思，是想坦白后不带愧疚之心地分手？想分手就直说嘛，我们又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一对小鸳鸯。

“那你当时都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为什么还要走？”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想知道在他以为我已经发现他撒谎的情况下他还要继续演下去的理由。

“因为我真的已经好几天没有打游戏了啊，反正已经演砸了，留下也是被你说说说，还不如去过把瘾。”他说。

我不知道你们看到这里是什么感受，我当时真的脑子一片空白，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低下头继续吃饭。这已经严重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是所有的男生都这样，还是只有他这样？二十好几的人了，沉迷游戏无法自拔，我只不过说了几次，就这样费尽心思撒个弥天大谎，只为了去打会儿游戏，哪怕你假装接电话是背着我去和别人私会我都不会这么无语好吧。

我回想我活过的几十年里像这次这么无语的事情，有一件大概可以匹敌。那时我还在教育机构做助教，班里一个小男孩在课前签到的时候拿走了我的钢笔没有还我，在下一次课前特意跑到办公室举着我的钢笔跟我说：“赵老师，我爸爸给我买了一支钢笔，和你的钢笔一样诶！”那只钢笔是我们参加书法培训发的纪念笔，别的地方没有卖的，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而他高高举在我眼前的那支笔，还留着书法培训机构的名字，只不过刮掉了刻名字那块的漆。我当时看着那个小男孩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脑海里久久回荡着“真的有这样的人吗？真的有这样的人吗？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如果说小男孩事件让我深感教育的无力而最终引发了辞职，那么我们之间这场突如其来又在无声中结束的坦白局，则让我对他失去了所有的信任最终导致了分手。他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因为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从那以后他在我面前接的每一个电话，说的每一句话，都只能表达一个意思：我在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