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客气

不必客气

牟南

这是2017年12月初的某个时刻。旧年将逝，新年在即。时光的轮回真是生命最大的感慨。

今年写作很少，我想刻意慢下来，对于我而言，创作有时意味着灾难。有时用生活的窖藏把自己封存一下，或许来年会更醇厚甜香。

然而还是惶恐。就像多生前早早地动身赶考，我总害怕终于没有来得及应对金銮，人生终究又成一场空空洞洞的梦。所以我尽量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见自己想见的人。然而也有不得已。

我并不要求长寿。如果我该完成的部分圆满完成了，长时间的衰老，是对人的惩罚。比如现在我还不能请假，因为通过我，你们才可以更顺利地抵达。很多年之后，我才幡然醒悟，原来人活在世界上，真正的价值在：为天地立心。

通过我们，一切的善意和邪恶都可以得以彰显，一切的温暖和寒凉都能够相互体验，一切的勤勉与慵懒都各具形态，而一切的人性与兽性都彼此承担。人是宇宙最重要的交通。升沉抑扬，人心是大千世界成住坏空的关键。

所以，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同时意识到我所从事的职业，是全宇宙最伟大的职业。如果可以多帮助一个人确立好一颗天地心，我就是向整个宇宙贡献了一份希望。

感谢今生的好因缘。这十几年我几乎没有跟学生相互埋怨 。其实这是一个很可笑的想法，因为明明是最基础的普遍原则，却被这个时代异化为特别的标准。顾客对产品不满意，要求维修、退货和换货是经济思维的常理，但文化绝对不是经济。

经济解决人的物质问题，文化解决人的精神问题；经济重在实用性，文化则更倾向于导向性；经济维持人的动物性，文化实现人的根本性；经济是庄严自我，文化是庄严世界。当然，经济可以成为文化的一部分，然而文化却不可以作为经济。

这个时代，贩卖文化的人越来越多，我希望我的学生们将来不要做这种愚蠢的事情。不要拿文化装点自己，更不要以文化荣身，如果是为了生存，有很多事情比贩卖文化更方便。老师跟老板的区别恰恰就在于：根本上是为谁好。

从不希望你们多年后还要来看我，甚至记得我。彼此相忘于江湖，无所闻大致算平安。我们再遇见，肯定是我给你添麻烦。你们这辈子不一定有我过得好，主要是想得开，所以何必多个我来添乱。

听到得最多的莫过于你们怎么怎么喜欢我。被人喜欢，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因为被人讨厌，一定不是单方面的结果。可是你们知道，有些话不可以信以为真。特别这些年月，好像年轻人耍朋友，动不动就是一生一世，白头到老。越是隆重的场面许下的承诺，越是接近于一场电影表演。反而夜深人静独自静坐时，心中那份最真挚的情感，从来不必向人诉说。

如果你们真的喜欢我，那就请做一个最老实的学生，把我的每一种交代都认真完成的学生，可以调皮但绝不能邪恶的学生，不能夸夸其谈爱慕虚荣，指责别人明察秋毫，面对自己一笔勾销，趁年纪轻多读几本有用的书，不要因为自私而伤害任何人，不要因为利益而出卖自己的一切，亲情、友情、爱情甚至爱好、立场、坚持和梦想，不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更不要活在自我的虚荣中，要把真诚作为自己一生的习惯，永远不要觉得世界给予你太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们从一出生就预示着已经是人生的赢家。看来你跟我一样，上辈子至少杀人不太多。《红楼梦》的伟大就在于，它告诉我们，搞不好任何比赛都可能因为突如其来的天气取消。我想，如果你遇到这种事情，上述品德会拯救你，至于听写过不过关，作文写没写好，跟人生关系不大。

很多人羡慕可以成为我的学生，在他们想象中，好像我一定应该拥有什么非凡的手段，给你们一个个开光。他们实在是想得太多了，我不光不足以让你变得有文化，我甚至可能给你造成一种灾难。

需要在别人的赞赏中活下去的人，将来的生活势必艰难。所以你要从我这里获得什么成就感，趁早死了这份心。坐不得冷板凳的人更见不到大场面。最热闹的地方，档次普遍都不高。并且我有时讲理，有时讲情，你根本不知道下一次我出哪张牌，也不必猜，我也可能随时早退。而且最要命的，我单方面宣判的结果不接受任何理由，除了选择不越雷池外，你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我挺可怜你们的。可也活该，因为越来越多明目张胆的借口竟然伪装作理由。辩论和讲理实在是愚蠢透顶的行为。我们彼此内心清楚，何必废话呢？

不过，总的来说，很谢谢你们。因为你们，生命始终待我以温柔，使我在这片时代的荒原上，以标新立异的方式矗立着，而没有完全成为一尊荒谬的雕像。

时代正在以它不可想象的速度起飞。如果哪一天，你们走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看过了更多更多的风景，累了坐下来休息片刻时，偶然又看到了我在西元2017年冬天写给你们的话，不必热泪盈眶，因为生命始终都只有这一个方向。

谢谢你们，因此今后对大家：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