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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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一刻,房门被敲响。雪貂懒洋洋地扔下手机,过去开了门。金鱼站在门口。她看到这个高大英武的男人脸色很难看,呈现出一种虚弱的白,一个个毛孔清晰地张开。她刚发出点声音想问问他怎么了,就被他拦腰扳倒横抱在怀里,她的声音就转变成了嘤咛。她听到他抬起脚嗒的一声把门踢上,她的身体就悬空了,她惊叫一声,然后跌落在松软的席梦思床上,高质量的弹簧让她瞬间深陷又立刻浮起,像腾云驾雾。她咯咯地笑起来,他压了上去。他的衣服有些潮湿,冰冷感让她的欲望减去一半,她想说点什么,可他似乎很急切,取消了往日的温柔前戏,甚至连自己的衣服和她的睡衣也没来得及脱就长驱直入。他只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结束了整个过程。他从她身上翻落,仰面朝天,呼呼地喘着气。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怎么了,好像不对劲?

他没回话,这时才开始脱衣服,他把自己脱干净,跳下床进了卫生间,卫生间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她整理了一下被他弄乱的睡衣,也下了床。她丰腴的身体倚着卫生间的门框不安地望着他,花洒喷出的水像一道珠帘似的把他和她分隔在两个世界。他双手捂着脸,水流一股一股地从他暗黑的皮肤上滑过。卫生间的顶部盘旋着一团雾气,对面镜子里的他变得模糊,像扭曲的鬼影。

她说,你到底怎么了?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他仍没回话,把双手从脸上移开,探到挂在墙角的洗液盒里挤了一团浓稠的浴液涂抹在身体上,他还没来得及把它们均匀地抹开,它们就被急速的水流冲散了。他没有调整花洒的出水速度,也没再去挤浴液,两只手游走在身体各处,机械地搓着。

她有些生气地说,你什么意思啊?我等了半天就等到你这样的态度?

她转身离开了卫生间的门口,走了几步,跌爬在床上,床起伏了几下就把她的不快荡得烟消云散。她翻转身,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用手指划着屏幕,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微信头像在她眼前滑过,她的嘴角在不停地变换着各种笑意,不屑的嘲笑,挑衅的冷笑,无奈的尬笑,淫邪的坏笑,也有发自内心的真心的笑,这时候她的眼中就弥漫出两道难得的温柔之光。她便停止了划动屏幕,用涂成血红的指甲点开那个唤起她柔情的头像,温习着聊天记录,她的笑意就更明显了,终于嘻嘻地笑出声来。

卫生间的水声停止了,金鱼赤裸着挂着水珠的身体走出来,平躺在雪貂身旁。这种湿热的气息让她感到不适,她把身体往开挪了挪,弹簧在她身下发出一声轻响。

她说,你不必给我看脸色,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他说,我没有给你看脸色,我只是有点累。

金鱼不仅累,而且冷,在来宾馆之前,他一直站在一条细雨迷蒙的小巷里,用雨衣和雨鞋以及手套和口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隐藏在黑暗中,注视着一家小饭馆的玻璃窗。这家由一个聋哑老汉开的小饭馆只有十来平米大,摆着三张桌子,餐厅和厨房之间的门上挂着半截白布帘,帘子上印着“点菜请进”四个红色大字。他看到那个形容猥琐的小说家走进小饭馆,挑开白布帘进了厨房,片刻后出来,坐在一张桌子旁,从筷盒里拿起一双筷子在桌面上不停地蹾着,那种急不可耐的样子简直像饿鬼转世,两只肤浅空洞的眼睛和他小说家的身份严重不符。金鱼此前在杂志上看到过这个男人的照片,经过修饰的照片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他罪恶的内心,金鱼也因此心存过一丝怀疑,而当看到他的本来面目时,这丝怀疑立刻就荡然无存了,而对他的仇恨值瞬间攀到了顶峰。

聋哑老汉从厨房里出来,把一碟花生米和一盘熟肉和一瓶牛栏山摆放在小说家面前的桌子上就转身回厨房去了。小说家拧开酒瓶盖,倒了一杯,端起来一口喝完,贪婪地吸了一口长气,然后放下酒杯,抄起筷子开始吃。他吃得很快,喝得也很快,花生米和肉块轮番侵占着他的口腔,混合着酒水一阵快乐地蠕动后吞咽下去,那样子让隔在玻璃外面的金鱼不由一阵恶心,这更坚定了他的决心。小说家这么狼吞虎咽了一阵后,酒喝下去三分之一,菜消灭了一半,他就停下来,点起一支烟,悠然地抽着。

这时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搂腰搭肩地走进饭馆。他们是来吃常规晚餐的,要了两个炒菜,两碗米饭,不紧不慢地吃着,边吃边说笑着。那个女的很漂亮,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金鱼注意到,小说家在抽烟喝酒吃菜的时候,眼睛总是借着各种掩饰偷瞄那个女的,他的眼神把他的居心叵测暴露无遗。

小情侣吃完,又说笑了一阵,男的起身到厨房结了账,两人便又搂腰搭肩地走出小饭馆,走在细雨迷蒙的小巷里。小巷很窄而且黑,唯一的照明就是从小饭馆玻璃窗散发出来的灯光。小情侣没注意到隐藏在阴影里的金鱼。金鱼看着他们走远,又转头监视小饭馆里的小说家。这时候,小说家面前的花生米和熟肉所剩不多,瓶里的酒不足一寸,他站起来,进厨房付完账,出来正要走,又停住了,看看桌上的酒瓶,走过去把它端起来,嘴对着瓶口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喝完,这才摇摇晃晃地出了小饭馆。那对小情侣已经走到这条狭长的小巷的尽头,两人的背影融成模糊的一团,在若隐若现的雨雾中缓缓蠕动。小说家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湿滑的路面让他酒醉的身体摇晃得幅度更大,他的动作笨拙而且滑稽。

金鱼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又一片混乱,他的身体在冰冷的雨中燃烧成一团火焰,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跟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跟了几步就加快了速度,双脚在泥水中踩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小说家终于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常,他停住了蹒跚的脚步,迟钝地转身,他还没完全转过身来,一个结好的绳套就从头顶落了下来,套在他的脖子上。这个可以自动拉紧的绳套瞬间勒扁了他的喉管,他想呼叫,嘴张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他就被拉倒在泥水中,身体被拖着走。绳套的活头很长,紧握在金鱼手中,金鱼拖着小说家的身体一鼓作气地向后走了十几米才停住,小说家已软成一团沉重的棉花一动不动了。

金鱼看到头顶两米左右的地方焊接着一根粗壮的钢管,有点像限高架,他就把绳子抛上去,绳子绕过钢管垂下来,金鱼抓住,几乎用了全部的体重才把小说家的身体吊起来,然后把绳头系在一扇上了锁的大门的铁环上。他已筋疲力尽,双手扶着腰,躬着身体大喘着气。这时他看到,小巷的尽头,那对小情侣消失的地方,隐约有人影向这边走来,他望了一眼在黑暗中摇摆着的小说家的尸体,转身向小巷的另一头逃去。

金鱼在做这些之前,用微信给雪貂转了一笔钱,让她去宾馆开个房间等他。他和她维持这种关系很久了,他知道她除了老公以外还有不止他一个男人,他不在乎这些,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工具,好用就行,不必计较她还在被谁用着,物美价廉是唯一要求,他和她永远不可能发生爱情,事实上他们相互之间一无所知。

金鱼把身体侧向雪貂,手臂搭在她的胸脯上,他想向她表示一下做为情人必要的亲热,以便下次好用。

他说,你别介意,我今天状态不好。

她没说话,略带反感地把他的手臂拨开,然后下了床,趿拉着拖鞋进了卫生间冲澡。她冲完澡,穿着睡衣出来时,金鱼已穿好了衣服,连皮鞋也穿上了。

她问,你要走吗?

嗯,不早了,今天就这样吧。

就你这点胆量,还是乖乖地待在家里最好,出来偷吃什么呀?

是她太胆小,不敢一个人在家。

那我呢?我也是一个人,我也胆小。

他笑笑,没说话,抬脚向门口走去。他打开门,她跟了过来,他回头看她一眼,又笑笑,出去了,带上房门。她盯着门板似乎是在看上面的消防示意图其实什么也不看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神经质地耸耸肩,嘴里嘁了一声,转身回到床上躺下了。她拿过手机继续研究那些道貌岸然的微信头像和那些撩动情欲的聊天记录。她很快选定了一个目标,向对方发出了文字:亲爱的,在忙啥?

对方很快回复:不忙,在家,你呢?

我也在家,想你了,特别特别想。

我也想你,你现在方便吗?

嗯。

那我想办法出去,你等我,我开好房后给你信息。

我开吧,我不想去太远的地方。

也行。

然后对方就给她转来一笔钱,当然这笔钱的数量远远超过了房钱。她扭捏作态地推辞了几句就勉为其难地收了,然后她就变得愉快起来了,把手机撇在一边,望着屋顶的吊灯轻声细气地哼起了歌。她忽然想起有个男人对她说过,女人是个好东西,她在哼歌的时候把这句话加了进去,不过改成了“女人有个好东西”。

金鱼走在自家单元楼道里的时候,给妻子孔雀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他回来了。他并不是提醒孔雀提前给他开门,而是避免他开门时给她带来惊吓,她就是这么胆小,尽管如此,当钥匙摩擦锁孔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孔雀还是警觉地站起来,当看到进来的人确实是金鱼时,她略显慌张的神色才平静下来。他冲她笑笑,换了拖鞋,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过来按着她的肩膀向她表示了歉意,说自己总是迟回家让她不能早早地休息。她也向他表示了歉意,说自己总是不敢一个人睡让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应酬。

他们结婚已七年,却仍像新婚期一样相敬如宾。他们四只手互握着坐在沙发上,上半身侧向对方,她不分重点地向他讲了她一天的经历和见闻。她说话的声音柔和,表达流畅,表情丰富,语气中元气满满,她总能在话题即将进入枯燥阶段时及时地插一两声天真的轻笑,像是在冗长平稳的交响乐中忽然插入几个令人耳目一新精神一振的变调音符。他以一种类似于大人溺爱孩子的眼神看着她,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然后两人起身,一起走进卫生间。

她问他洗澡吗,他说不洗了,她便去接了一大盆热水放在地板上,搬来两只小凳子摆放在大盆两侧,两人分坐在两边,四只脚交错互叠在温暖的水中。她一边用脚心搓着他的脚背一边说着话,她似乎有没完没了的话。他很惊异她的口才,她总能把一切平平无奇的生活琐碎描绘得有声有色又节奏鲜明。他想,她一定能当个出色的社交家。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她有严重的社恐症。准确地说,她那不叫社恐症,应该比社恐症严重得多,她恐惧一切陌生和突发的事件,哪怕只是一只杯子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破了,她都会胆战心惊好一阵子。

睡觉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从后面把她包裹在怀里,双手和双脚像四条绳索一样把她紧紧地捆绑起来。这是她的需要,她必须在他的完全掌控下才能睡得踏实,否则就会做噩梦。她察觉到了他膨胀的欲望,那是另一种需要,她的身体在微微发着抖,本能地回缩着身体以躲避他的碰触。她忽然说,要不我们再试一次?

还是别了吧。

你受苦了。

没有,其实我也不怎么想要。

金鱼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孔雀不在身边,厨房里传来了油烟机的嗡嗡声。他拿过手机看看时间,起床进卫生间马马虎虎地洗漱完,就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他平时是很少在这个点看电视的,然而今天他打开了电视机。他把电视调到本市台上,画面转过去的一瞬间,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本市新闻,画面是昨晚那个细雨迷蒙的小巷,一群警察已将那里封锁,临时探照灯将小巷照得通透,那个猥琐的小说家的尸体已从那根类似限高架的钢管上解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泥水路面上,上面盖着一块白布。雨还在下着。

金鱼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怕引起妻子的怀疑,但还是强烈地想知道案件的进展,他把电视机的音量往小调了调,强自镇静下来接着看。这时他看到一个人,他的眼睛顿时放大到极限,这个人在这种时候以这种身份出现在案发现场,他简直难以置信。

那天金鱼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电话,对方要求见他一面,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他当面谈谈。他开始以为对方是打错了或者是个熟人间的恶作剧,当对方说出“孔雀”和“七年前”两个关键词时,他就不得不重视起来。

在一个聋哑人开的萧条的小饭馆里,金鱼见到了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人。这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暗紫色的脸膛,深邃而慈祥的眼睛让他感到敬畏而亲切,又无比信任。老男人拿出一本七年前的旧杂志,翻到一页,把事先用钢笔画了线的内容指给金鱼看。那是一篇题目为《七夜》的犯罪小说,作者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叙述了一个变态狂魔强奸或奸杀女性的故事,主角连续七夜做了七次案,老男人画线标注的部分就是其中一次。

作者的笔力老道,描写得极尽细致真实,金鱼刚读了两行就不由沉浸其中,字里行间,他分明看到了七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场景。他虽然没亲眼目睹过那个真实的场景,但妻子裹挟着血泪的倾诉已在他的脑子里刻出了真切的画面,念头动一动就历历在目。他感到他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不停地往外渗着冰冷的液体,他不确定那是汗水还是血水。他终于艰难地看完了,整个身体已被烧得没有一点水分,每根血管里都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他的幸福止于七年前,他的仇恨也压抑了七年,他似乎即将要找到宣泄的出口了。

老男人沉静地望着金鱼,耐心地等他看完,等他的情绪稍微平静些,他才说,之前我不确定那个受害女子是不是你的妻子,现在看你的反应,应该是了。

金鱼吃力地点点头,他已说不出话来。

老男人说,第三个受害者,那个被奸杀的女孩,是我的女儿,她当时只有十九岁。七年了,案子一直没破。我现在才看到这本杂志。其他受害者我目前还没找到,但我敢确定,这篇小说的作者就是凶手,他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犯罪过程写进小说里。我们是同命人,最能感同身受,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们该怎么办?

杀了他!金鱼斩钉截铁地说。

是的,我也是这么决定的!老男人说,我开始想到过要报警,可担心事情过去这么久,人证物证全没有,仅凭一篇小说能否给他定罪?别的受害者当时有没有报警,现在肯不肯站出来作证,这都很难说。就算给他定了罪,能不能判他死刑?如果判不了死刑,一切都毫无意义。对我来说,有意义的,只有他死,不管他是怎么死的。

对,他必须死!金鱼说,而且我要亲手杀了他!

老男人说,我在找到你之前,已经开始着手杀他的计划了,我跟踪了他好长时间,他经常晚上一个人来这家小饭馆喝酒,每次都喝得东倒西歪。这饭馆里没安监控,外面的巷子里也没安监控,连路灯也没有。这饭馆的老板还是个反应迟钝的聋哑人。老男人叹口气,点起一支烟接着说,我年龄大了,体力有点跟不上,一个人怕成不了事,反而暴露了自己,我就可能坐牢,那样我女儿的仇就没人给报了。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干。

金鱼说,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于是昨晚,那个小说家就死在了那条巷子里。

电视里出现在案发现场的那个让金鱼难以置信的人竟然就是那个死了女儿的老男人,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正在向记者讲述案发经过。他原来是一名刑警,旁边的字幕打出了他的名字:乌鸦。这个发现让金鱼大吃一惊,他只能侥幸地希望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他不知道他们如果是同一个人将意味着什么,但这增加了他的恐惧。这时餐厅传来孔雀的声音,老公,吃饭啦!他赶忙关掉了电视。

孔雀看出了金鱼的不同寻常,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她让他请个假在家休息吧,他说今天单位很忙,他还得早点去。他草草地吃完早饭就出去了,坐在车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拨出那个老男人的电话,可是系统提示关机。他感到了事情的麻烦。这种时候,他和他按理说都想从对方那里获得安抚和鼓励,他怎么可能关机?

金鱼不可能去刑警队验证那个和他共谋杀人的老男人是不是那个名叫乌鸦的老刑警,那种地方可不是他现在这个角色可以去的,他只能在焦灼不安中等待。他等了一天,等了一周,等了一个多月,没等来警察抓他,也没等来那个老男人的电话,也再没打通过他的电话,这让他越来越确信,他就是乌鸦,他留给他的电话是个临时号码。

金鱼上网搜索了关于乌鸦的信息,很容易就搜到了。乌鸦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活跃在各种案件的报道中,可这对于金鱼来说并没有什么用,他没能搜出七年前乌鸦的女儿遇害的相关报道。他又搜到,就在自己制造的这起凶案中,那个猥琐的男人并不是个小说家,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拆迁暴发户。他又从期刊网上找到了七年前那本刊载《七夜》的文学杂志,然而他把目录逐行逐字地看完也没能看到《七夜》这篇小说,也没找到那个暴发户的名字。

他顿时感到脊背一阵发麻。如果那个暴发户没有写过小说,那么他就可能不是当年侵害过孔雀的人,然而他却把他杀了。详细了解孔雀当年受害经过的人,除了孔雀自己,歹徒本人,还有金鱼,当然还有——还有当年的办案民警。当年负责侦办孔雀案件的民警虽然不是乌鸦,但以他的身份想获取其中的细节应该不难。那么就进一步证明,老刑警乌鸦就是那个让金鱼杀人的老男人,他伪造了那本杂志,借此引起金鱼的仇恨,实现他借刀杀人的目的。

正当金鱼茫然无措的时候,那个消失了好长时间的老男人给他打来了电话,约他在聋哑老汉的小饭馆里见面。

入夜时分,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金鱼再次在聋哑老汉的小饭馆里见到了那个老男人。饭馆里再没有别的客人,聋哑老汉把他们要的饭菜摆上桌子后就回厨房去了。金鱼盯着这个老男人,对照着电视里的老刑警乌鸦,他找不出他们除了着装以外的任何一点区别。老男人也盯着金鱼,深不可测的眼睛让金鱼感到窒息。金鱼沉重的嘴唇终于艰难地开启。

你是警察?你叫乌鸦?

是。

那本杂志是你伪造的?

是。

他其实根本不是侵害过我妻子的那个人?

那他害死了你女儿?

没有,我根本没有女儿,我只有一个儿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碰了不该碰的女人,其实和那个侵害过你妻子的歹徒一样该死。

你为什么要选我?

因为你敢杀人。

金鱼猛地站起来,眼中喷出两团火,然而他马上又软软地坐下了,眼中的那两团火也慢慢地熄灭了。半天,他说,我要去自首,我要把你供出来,要死我们一块死!

随便!这个名叫乌鸦的老刑警丝毫没被吓到,他成竹在胸地看着金鱼,你觉得有人会相信是我指使你杀的人吗?事实上我连你认识都不认识不是吗?有谁能证明我曾见过你呢?这个聋哑老人吗?事实上,那篇小说里的第三个受害者就是他的女儿,是我破的案,即使他不聋不哑,也会站在我这边的。当然,小说是我写的,但确有其事。事实上,不用你自首,我就随时可以抓你,我还能立功受奖。

金鱼抬头望了望挂在厨房门口的半截白布帘,倒吸了口凉气。乌鸦也随着他的目光望了望那半截白布帘,接着说,那个暴发户原本该死,你会为了一个原本就该死的人而把自己送上断头台,让你那个胆小如鼠的妻子在无依无靠中过一辈子吗?我相信你不会那样做的。你不仅不会那样做,你肯定还很乐意替我再干一件事的。

金鱼警觉地问,你还要我做什么事?

再杀一个人!

你——

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乌鸦探过手臂轻轻地拍了拍金鱼的肩膀,但这个人和那个暴发户一样该死,他也碰了他不该碰的女人。我想我最能理解你对这种人的仇恨。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完美,不是每个该死的人都能受到法律的制裁,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法外执法。

金鱼说,我不会再去杀人的。

你会的!乌鸦似乎志在必得,我可以用替天行道这个成语来鼓励你,也可以用你已经杀了人的事实来要挟你,当然还有很多办法。事实上,我知道你会干的,你已经没有了回头路。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也保证,这两起案子永远查不出来。我还保证,我会不遗余力地继续调查你妻子那起案子的。你自己选吧,是回头还是勇往直前?回头不是岸,是万劫不复!

金鱼说,我不会干的。

你会的!乌鸦笑了笑,而且就在今晚,像上次一样,你在干这件事之前最好约个人,是一起去喝酒还是一起去洗浴你自己看。你得手后马上去见那个人,那样你就有了不在场的证明。这个人最好不要是你太亲近的人,这样更有说服力。事实上,你不约这个人也行,没人能查到你头上的,我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处理掉所有对你不利的证据。

我不会干的,不会的,不会……

金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雪貂接到金鱼的微信时,正平躺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翻着手机。公公打电话说今晚不回家了,而老公在吃完晚饭后就回卧室睡觉去了,呼噜声震得玻璃嗡嗡地响。她给他服了安眠药,公公不在家的每个晚上,她都给老公服用安眠药。金鱼发微信说他想见她,如果她方便的话,就去宾馆开个房间等他,随后他给她转来一笔钱。这时她才想起,她和这个男人已有一个多月不见面了,事实上这个月来她没见过除了老公和公公以外的任何男人。

自从那个暴发户死后,雪貂就有种不妙的预感,具体预感到了什么,她说不上来。和她保持情人关系的几个男人,先后已死去了两个。一个是某公司高管,莫名其妙地死于一场车祸;一个就是那个暴发户,莫名其妙地被吊死在一条逼仄的小巷子里。她从没为他们的死感到过难过,但是感到了害怕,尤其是那个暴发户的死,他死得太蹊跷。她一直担心警方会调查在自己头上,那样的话她的若干情人就可能浮出水面,她在乌鸦家族和公众眼中的完美人设就会崩塌,好在那样的事始终没有发生。

她想,这事应该算是过去了吧。所以她答应了金鱼。

答应了金鱼,收了金鱼的转款,雪貂压抑了许久的欲望马上被激发了出来,她欢快地唱起了歌。她想起金鱼上次让她苦等了好长时间,所以这次不想那么早去,太过急切的女人会掉价。她唱着唱着,忽然哽住了,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团坚硬的东西,憋出两行眼泪,眼泪引发了她的悲伤,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眼泪没有了,卡在喉咙里的那团东西也消失了,她畅快多了,又变得欢快起来,叽叽咕咕地笑出了声。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自己的情绪一样失控和哭笑不得,像一场喜剧,又像一场悲剧,更像一场闹剧。她有时觉得自己活得潇洒自在风生水起,有时却又觉得自己活得半人半鬼生不如死。如果让她给那些涉世未深的少女一句忠告的话,她一定会告诉她们,女人追什么都可以,就是千万别追梦,因为梦终究会醒,而且梦和现实是相反的。

多年以前,雪貂还是个追梦少女的时候,天真的她被一个名叫乌鸦的老刑警感动得涕泪横流,当她从一本杂志上看到关于他充满悲情而又令人敬畏的一生时,她毅然决定要嫁给他那个智障的儿子。乌鸦的儿子并不是天生智障,而是因为乌鸦的英勇无畏令太多的犯罪分子闻风丧胆,于是有人策划了一起车祸,让他年轻貌美的妻子横尸当场,让他聪明伶俐的儿子脑部受到了重创,那时他的儿子只有五岁。乌鸦一边继续和犯罪分子周旋一边照顾着低能的儿子,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儿子长成了大人,但他的智力仍停留在儿童阶段。乌鸦对记者说,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哪天死了,儿子没有了亲人。

雪貂看到这篇报道的时候,大学刚毕业,她不远千里地找到乌鸦说,我愿意做你的儿媳妇,愿意照顾你儿子一辈子!她清楚地记得当时乌鸦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的样子。

婚后的两三年内,她曾一度为自己的崇高选择而自我陶醉,她完全以一个全职家庭主妇的身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乌鸦父子,她努力让自己爱上这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丈夫,然而她的努力却让自己慢慢地爱上了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刑警。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在丈夫那里得不到安慰的她光着身子跑进了公公的卧室。然而她得到了两记耳光和一顿痛骂。自暴自弃的她就开始在外面找情人,因为她需要爱情,通俗一点讲,她需要性。她先后找了好几个情人,她是否从他们身上获得了爱情她不敢确定,但她确定从他们身上获得了实在而充足的性,还有实在而充足的钱。这些东西,多多益善。

她有时想,如果她当初没做这样的选择现在会怎么样?或者,如果他没拒绝她的投怀送抱现在又会怎么样?或者,她离开这个家又会怎么样?她知道,她不离开这个家就是个含辛茹苦的高尚女性,离开这个家就成了见异思迁的低级女人。她后来索性不想了,因为她知道这些问题没有答案,而且一想就会难过,她不想难过。她现在活得很好。

她笑了。

她定了个闹铃,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在各种男人当中奔波,她经常黑白颠倒,她正好利用故意让金鱼多等她一会儿这个时间补充一下能量。老公的呼噜声具有神奇的催眠作用,她睡得很沉,以至于公公乌鸦开门进来时也没被吵醒。

不是结局

乌鸦轻轻地进了门,走到沙发跟前,拿起雪貂随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手机屏幕正停留在和金鱼聊天的界面上。

金鱼:你去开个房,我随后就到。

雪貂:今天早点,你上次让我等了很久。

往上翻到上次的聊天记录,那个日期,乌鸦清楚地记得,就是那个暴发户被吊死的那天。那是他刻意挑选的日子,除了像今天一样下着小雨,可以冲刷掉罪恶的痕迹外,还是一个名叫雪貂的青春女孩成为他儿媳的七周年纪念日。

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故意没在家住,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的漂亮儿媳哀怨地看了一眼他痴呆的儿子,轻声说了一句话:

爸,他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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