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祥元年,夏,驻守在帝国北线的玄武军因轻敌冒进,损三万两千四百五十七人。
“荒谬!”玄武城内一位身披银甲的年轻小将惊怒道。
“这是圣上的定论,岂容你放肆。”有那老成持重的将军在旁边吼道,不忘朝他使了使眼色。
“我……”银甲小将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看到身旁袍泽的暗示,无奈地叹了口气。
将军府中众人看了从帝国中枢发来的邸报,措辞严厉,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正中坐着的那位,玄武军元帅,徐腾。
不到五旬的徐元帅,以一介武夫之身,在那硝烟弥漫的战国时代,从一个底层士兵做起,不畏生死,二十多年,百战功成,才做到如今帝国八大元帅之一。
传闻徐元帅年幼时掉入河中,后被一玄龟搭救,原本不善水性的他自此凫水如履平地,成为一段传奇。
“张猛。”一直低头沉思的徐腾缓缓开口说话。
“末将在。”那银甲小将挺身出列,抱拳而立。
“你先暂领前军都统。”徐腾嗓音有点嘶哑,但声调依旧沉稳有力,话语不容置疑,落地有声。
“领命,徐元帅,那周将军他……”刚得重任的张猛第一时间并非欣喜,而是担心前去京城报信的周睿,两人年龄虽有一点相差,可军中豪杰,哪里计较这个。交情甚好的两人常常一起趁着休假去城中酒坊喝酒,最后醉倒的不是年纪轻轻的张猛,倒地不起的经常是满脸络腮胡子的周睿。
这次周睿去京城,本来徐猛是不同意的,得罪那门生故吏遍朝堂的当朝第一人,这风险,可不是一般人敢担的。
徐元帅本想着就当作一次教训,至于实情,自会有密信向朝中送去,可最后还是被周睿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动了,要在那朝堂众人面前,光明正大替自己那死去的三万多名弟兄,讨个公道。
临行之前,徐元帅还再三叮嘱那个平日只会埋头往前冲的厮杀汉,若事可为,则为之,若不可为,兄弟们也不会怪你的。
饯行宴上喝了许多酒水的周睿登时红了眼睛:“元帅,我不甘心啊!”
“我玄武将士皆可以一敌百!”
“玄武儿郎随时可以为帝国献身。”
“纵然身死,捍卫帝国,我玄武军不曾有半人后退!”
“可他们就这样走了,老子就是不服!如果不能给他们讨回个公道,老周我睡不着觉啊,闭着眼睛就看见那些兄弟们一个个地看着我,还笑嘻嘻的,我……”
想到这些,徐元帅也有些动容,挥了挥手,不再做多解释,只是让他们先退下去。
一月前。
弹尽粮绝的玄武军被敌人围困在了东碣峡谷中,本该跟上的军粮迟迟跟不上,领头的将军看着手下人心涣散,不由得找了个隐蔽的地形暂时避敌锋芒。
“赵将军,军粮何时能到?”有泣血老兵问道。
身为兵家修士,又精通兵法的他苦涩一笑:“大概,是不会到了。”
此话一出,人人面目灰白,绝望的情绪在这只孤军中弥漫,一路势如破竹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战力孱弱的突厥余孽何时聚起了一只数十万人的大军,一直在帝国北方虎视眈眈,本想带着三万多儿郎建功立业的,一下子被对方打得进退维谷,若是后勤能跟上,倒也不惧,大不了就且战且退,能将这个消息带回玄武城,让帝国上下警惕起来,那些战死的士兵也不算白白牺牲。
可现在,人困马乏,弹尽粮绝,他手中的长枪已经换了枪头,可还是血迹斑斑,将士们有人心惶惶,三万打数十万?真当自己是那已经渺无踪迹的兵圣嘛?
晚上天色灰暗,白日的热意终究消退了一丝丝。
“赵将军,马肉快好了,咱们何时起身?”有那部将跃跃欲试,即使知道九死一生。
“信使已经全派出去了,希望他们能够有人活着,只要能够有一人将消息带回去,兄弟们,咱们就不算白死。”赵将军满身灰尘,眼睛依然清亮。
“弟兄们,咱们玄武军怕死嘛?”他轻声道。
有那士兵暗暗低头。
“怕,我也怕,我自己媳妇还在老家等我呢!”赵景俊看着周围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却又不敢细看。
“将军,咱可没听您说过,要不给咱们说说?”有老兵油子凑上前道。
“去去,咱将军夫人可是江南的大家闺秀,跟你这等粗人,有什么好说的。”将军的部将作势要驱赶,实际眼神也是看着丰神如玉的将军呢!
“哈哈哈,你们这群厮杀汉,也罢,今天就让你们知道一下江南的大户人家习俗,免得以后你们去提亲,丢了面子。”将军嘴上笑着,心在却在叹着,不知几人能幸免遇难。
那些士兵本来还是害怕着,可是现在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着那将军讲着江南的婚娶习俗。
在那江南,很多大户人家都有一个老辈传下来的习俗,若是家中生了女婴,便在家中庭院里种一棵香樟树,等那女子待字闺中时,那树也郁郁葱葱,有那喜好促成姻缘的媒人见到,便知这户人家有姑娘等人上门提亲。
等着女儿出嫁时,家人要将那香樟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并放入丝绸,作为嫁妆,两箱丝绸,取“两厢厮守”之意。
那更加讲究一些的人家,还会在树下埋下几坛老酒,只待女儿出嫁,便将美酒取出供满座宾朋饮用。
若女子嫁人时,豆蔻年华,便饮女儿红。若已夏花近残,便饮花雕老酒。
“那将军,您当时饮的什么酒?”
“自然是那女儿红了。”
“启禀赵将军,敌军已逼近我军不足二十里。”有那斥候来报。
“来吧,兄弟们,且吃饱饭,随我杀敌!!!”
“遵命。”虽没了那股战无不胜的气势,但也有了那视死如归的气势。
“身陷绝地又如何,看老子不得咬下他两口肉来。”
帝国玄武誓死不退,帝国万胜!杀!!!
铮铮铁骑声,震慑山河间。
赵将军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亲兵奋力夹住从斜刺里突进的一把突厥弯刀,而后惨笑道:“将军,我就先走一步了,真希望我下辈子也能去看一看江南风光。”而后一扭头,握着手中砍得卷刃的刀,往那突厥弯刀的主人身上狠狠撞去,以命换命。
待得最后,杀红了眼的他发现身前已无站着的袍泽,而敌人仍似无穷无尽的浪潮一般,向前涌来,只一下,便淹没了这块孤石。
国仇,不留俘。
倒在血泊中时,他眼前恍惚闪过许多画面,看见少年鲜衣怒马,说要名扬天下,看到下江南时饮下了那一杯甘苦难分的花茶,看那纵马扬鞭,快意饮酒,最终定格的却是那一袭素衣,想的也是自己当时支支吾吾没有说完的话。
即便如此,最好看的还是姑娘脸上的红霞。
太阳下山了,没事,还有满天繁星和那一轮明月,就算这也没有了,没事,照样有那点点灯火在人间撑起这漆黑夜色,这世道,还不算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