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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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人身体陷在轮椅中,两眼呆视地上某处,嘴唇偶尔蠕动一下,似乎在回忆或沉思着什么。因为脑中风,他无法自如控制身体,大脑下的指令肌肉却没有响应,此刻如果没有别的人协助,他连起身都做不到。理疗康复师还没有来,这会儿他似乎正以节省一切体力的方式独处着,以迎接即将到来的“高强度”训练。

“抱歉,我来晚了,”负责神经康复的医生朝老人笑了笑,他脱下白大褂,带上了手套。老人抬了抬手表示听到,所幸伤的是右半脑,还有反侧的肢体可以控制。医生熟练地将老人左臂架上脖子,右手从他身后托住腋下:“一、二、三,起!”两人一起站立,老人颤巍巍走下轮椅,挪到双杠前。
“来吧,”医生站在紧握杆子的老人身前,用一根小木棒轻轻敲击着他的左腿:“迈过来。”
老人皱紧眉头,使出全身力气,却没有动作。
“再来一次,”医生用手捏住老人裤边轻轻往前扯,空荡的裤腿稍稍地往前挪了一点儿。
他们缓慢艰难地移动着,那不足两米的单杠,似乎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没有多久,老人斑白的鬓角已经有了汗珠,他停下来望向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舞动,户外阳光如许,他闭上了眼睛调整呼吸,重新开始专注起来。

站在理疗室外目睹此情此景的田原泛起怜惜之情,不觉眼中湿润。这个意志坚定的老人,曾是他职场最敬重的领导,他喜欢运动酷爱跑步,经常组织部门登山、骑行、打球,也在单位的各种体育活动中活跃着,运动使他精力充沛,思想热烈,每天投身在忙碌的工作上,还培养了大批优秀的新人,命运怎会如此不公地对待这样一位善良的人。

在田原刚入职单位的那年,全频道举办春季越野赛,并不擅长跑步的他跟着人群一路疾驰出发,沿着江堤一路奔跑。“作为新人,既然在部门的号召下参与了活动,就必然要坚持到终点啊。”在体力用完后全身肌肉紧绷小腿疼痛到无法忍受时,这个原本坚定的想法开始动摇,他放慢了脚步。
“怎么样,还能坚持吗?”是一个矫健的身影,身型瘦小却铺满紧实肌肉,留着黑白相间的短发,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喘息着的田原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知道意识可以突破身体的控制吗?”身边的中年男人说道:“如果你能克服身体给你的痛苦,你就能突破自己的极限。”
“来,跟我一起调整呼吸,坚持到终点!”男人在他身边放慢脚步,清晰有力的呼吸声让田原安静下来,僵硬身体的痛感似乎在慢慢地消失。
“干得漂亮,”当天坚持跑回终点,迎面击掌的正是刚才的男人,是组织本次活动的领导。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男人将成为他的老师,培养他们最后这批新人。
“谢谢,”他瘫坐在台阶上,人生第一次明白,燃起的意志力真的可以突破身体极限。

十几年过去了,这个七十岁的老人依然用强大的意志在与命运抗争,脑中风意味着身体很多机能将永久性地丧失,作为一个大脑功能衰退期的老人,他现在的修复性练习还有意义吗?是什么支撑他努力到这个份上呢,田原的心中有一个答案。
就在刚刚,他从老人家中道别前来,那里住着的老人的伴儿,患了老年痴呆。

“师母!”田原进门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位满头银丝已然苍老的女人,上一次见面她正精神奕奕地享受着衣食无忧精致闲适的退休生活。
“哦,是你啊!”她上下端倪眼前的中年男人,却偏偏装作认识似的问:“叫什么名字来着?”
“田原!我是田原啊!师母,您不记得我啦,老师呢?”皮老的提前内退,跟他犯错有直接关系,自那后,深感愧疚的田原会经常前来探望,虽然这些年因异地创业没再来过,也不曾想到这个记得他每个喜欢吃的菜,把他当成家人一样关心的师母竟已将他忘记。
“她不记得了,”保姆将茶端了上来:“老年痴呆症,连老伴儿的名字她都不记得了。”
这轻描淡写的话,却像电一般击向田原的心,引发猛烈痛感,这对老师而言,是一种怎样的打击啊,他们曾是如此恩爱扶持的一对。
“那老师在家吗?”
“去医院理疗了,每天下午他都在那,他中风了你知道吧?”
田原当场呆住了,这样硬朗的身体,怎么可能中风呢,看着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画面眼都不眨的师母,又是一阵心酸。

安慰的话要怎么说呢?要不然走了吧,老师自尊心这么强肯定不希望别人看到他眼下的糟糕境遇,如果田原还年轻,他可能会有这种想法,如今的他已经明白,人老最需要的是陪伴和关爱。
“老师!”田原走上前,和医生一起将老人扶进轮椅,他的身体因为缺乏自体支撑而显沉重,肌肉松弛骨头咯人。
老人艰难抬头,迟缓好一会才回应:“是田原啊!”他面无表情的眼睛却闪耀出光亮,大概因为对于这个学生,有些怨念,此刻又感欣慰。
“老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直接反问,人老以后,就活在本真的世界中,连交流也变得简单直接了。
“这么久没来看您和师母,学生不肖啊!”
“来找我有事吗?”
“没有!”田原答道,在直面生命本质时,关于生活的一切琐碎已不值一提。
老人没再说话,他呆坐在轮椅上,任来人推着车左转右拐出了院门。医院门口是往来匆忙的人群,在这里,人们为自己或生命中重要的人奔波,每天的生老病死如同人世缩影。


二、

五月街道两侧绽放着白色的蔷薇花,馥郁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些许阳光碎片穿过梧桐树密集的伞盖洒在轮椅金属上,折射的光芒像极了流淌而去的时光痕迹。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田原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去看过你师母了吗?”老人沉默后的第一句话,不是关于自己。
“去了。”
“已经晚期啦!”
老年痴呆晚期意味着,她已经记不起任何人了,田原的心里空荡荡的,他将轮椅推到石凳边,自己挨在一边坐下了。
“您一定很难过吧?”

那是有一天田原在编辑室加班,老师走进来给了他便当,精致的玻璃饭盒里,整齐地装着营养搭配的几道菜,连米饭也掺着五谷。过着单身生活一日三餐没有着落的田原,早已因加班饥肠辘辘,几分钟一扫而空。自那之后他才知道,为了照顾肠胃不好的丈夫,师母总是每日晚上准备食材早上早起备好,在婚后到职场退休的三十多年里,她几乎日日如此。

“她连我都不记得了,是我没有照顾好她。”老人蠕动嘴唇,支吾的话没说完,泪水先流下来。与任何其他慢性病不同,老年痴呆病人除了身体机能退化,因记忆丧失造成的精神损伤是更剧烈的。她将身边人一个个遗忘,连深埋内心最珍贵的记忆也在丢失,孤身一人坠向黑暗是怎样令人恐慌的过程?除了患者自己,谁知道呢?在病情的发酵中,性情温柔知书达理的师母变得偏执猜忌、焦躁易怒。对老师而言,被指责被咒骂都是可以接受的,可一想到相濡以沫携手白头的挚爱变得陌生人,珍贵过往只剩于一人心中时,心中的痛苦谁能理解?

“不,老师,过去一切是真实发生的,它一直存在,跟有谁记不记得是没有关系的。”田原说着这句曾深深慰藉过自己的话,陷入了悲伤。如果没了记忆,消纵在时间中的往事,要怎样断定它们曾真实发生过呢?回望自己的过往,最为珍爱的人不知所踪,美好的回忆变得日趋模糊,恰恰是他深藏于心无法释怀的苦难。

“四十五年了啊,”老人的手搭在扶手上抖动着:“我得尽快恢复,她是需要我的”。他侧身看着次第绽放的蔷薇花,一阵微风拂过,花儿们摇晃身躯,几片花瓣跌落下来,它们旋动着身体,似乎不愿意就此融入大地。
“生病的人生,与健康的人生,是彻底不同的人生啊。”老人平息了心绪,轻轻叹息。
“我会注意身体的,”田原应道,四十五年,他知道那大概是两个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时间吧,老师一生奋进,绝不是轻易泄气的人,他庆幸作为一个倾听者,直面这颗深沉孤独的心。


三、

田原再次赶回时,师母的吊唁仪式已经结束了。
在秋季干燥的气候里,染上肺炎的师母被病魔无情带走,在广电大院楼下,他从老师家属手中接过轮椅,默默地推车出了小区。师母活着的时候,老师每日坚持治疗,精神状态不错,能清晰对话,能完成“高强度”的康复练习,医生说如果不是他意志坚韧,想尽快恢复身体来照顾爱人,右脑早就萎缩了。现在的他完全佝偻在轮椅上,是一副眼枯见骨垂垂临死的模样,原来生命力与意志力是如此相关,一个没有信念的人连他的身体也会觉察,各类机能开始加速退化。田原明白,失去一生所爱的老师,将不久人世了。
迎着萧瑟的秋风缓慢前行,当他们穿过那片谢败的蔷薇丛,老人颤动着肩膀,将身前的毛毯也抖落在地,田原走到他面前,将滑落的毛毯重新裹在老人胸前,抬头时却见老师已是泪流满面。田原似乎明白,蔷薇花象征的意义。
他快速推车离开了,经过了依旧熙攘的医院大门,走进了人影稀疏的健身公园,老人呆坐着,眼神呆滞痴然望着前方,一个小时的路程里,俩人一句话都没有。

“您相信有天国吗?”田原静静地观察老师,停顿良久继续说道:“我一直都信的,我想我们爱的,并且爱我们的人,都能在那里重逢。”他一路都在想说什么可以安慰他,这一句话是他唯一想到的话。人面临死亡的时候,都是缺乏勇气的吧,他无法断定像老师这样坚韧的人,此刻会不会感到害怕,又或者他所想的,是随师母同去吧。
老人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放在肩膀上,田原握住那只干滑的手,他知道,老师听见并认同了他的话。

走到运动场时,有一群年轻人在跑步,老人稍稍直起佝偻的背脊,抬手指向跑道。他推着车走了过去。跑步的是一群学生,他们在练习长跑,队伍后头几个垂头丧气艰难挪步的孩子,精疲力竭似乎就要栽倒在地,有个孩子放弃了,他缓步走出了场地,朝旁边的栏杆走去。老师紧紧地看着他,双手撑在轮椅上,似乎要站起身来。

田原突然想起了那次越野赛最后两公里发生的事,所有的选手都不见了,身体已经彻底罢工,一片空白的脑中唯剩的念想是滚倒草地,不管不顾地放弃这一切。有一阵风吹来,是老师来到他身边,鼓励他调整呼吸坚持跑到终点。
他清晰地记得,在跟随老师的节奏调整后,身体轻了很多,也许经过疼痛洗礼后的意识变得强大了,当他抬头望向前方,一瞬间,道路变得清晰起来,路上的碎石,道边的青草和野蔷薇似乎被放大在眼前。他看见了头顶明媚的蓝天,闻到了空气中泥土的气味,时间变得缓慢而真切,忘记痛感的身体变得自由,他又能继续跑了。是意志力,它可以触发人的潜能去突破极限,此刻他可以前往终点,亦或比终点更远的任何一个地方。
如果自问是什么触动了他的意志,那必然是老师的能量,又是什么支撑了老师的意志,大概是爱吧,此时此刻,他心中的能量似乎被激活了。

“加油啊!”田原隔空大喊,声音穿透整个运动场:“调整呼吸,继续坚持!”
那个孩子停住了脚步,他缓慢地抬起头搜寻声音,他望向天空,然后转身重新迈进跑道,那些在队伍后面挪动的孩子们,也一个个重新跑了起来。老师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嘴角搐动着,田原知道那是他满意地笑了。


四、


    老师走了,田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埋怨没有被第一时间通知时,才从故人女儿口中得知,老师临终前特别叮嘱:不要通知任何人,骨灰洒入大江,与亡妻一起消散在自然与河流中。
    田原只自开车来到江边,那是他曾和老师一起晨跑过的地方,只不过现在的江堤比他最初入职时,变得整齐干净了,在彩色的沥青跑道两边,长满了蔷薇,等到来年,蔷薇花就会铺满这江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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