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

  当李慕先重新回到这个小镇,他就已经明白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地方了。他明白他记忆里那个伴随着他长大的小镇早已和不属于这个时代,可依旧可见那几栋还在苏联援建时期的建筑,没有人把这种建筑当做是那个时代的印记,更多认为那是贫穷的象征。在已荒废的学校并没有在原址上重新新建,而是搬到一个场地更大的地方重新建造。而原来象征小镇繁荣的工厂早已破败不堪,就连火车站因为公路和高速路的发展已经荒废了很多年,铁路已经被一人高的杂草所覆盖,同时点缀属于这个季节的因有的野花,特别是突兀出来的蓟类花朵,和那一大片的黄色蒲公英花朵。在还能看到一些墙垣的地方,依稀还能见到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标语,这些标语是那个时代最鲜明的色彩。

  慕先往上拉了拉衣领,冻的有些发抖,这个人是在南方过的习惯了,忘却了这个季节北方还有所保留的一丝丝寒冷。慕先只穿了一身发褐色的老款欧式风衣,和宽松的牛仔单裤,除了这些身上再没有能抵挡寒冷的衣服了。慕先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一场葬礼,他从未真的意识到他的年龄已经如此的大,大到可以参加朋友葬礼,虽说这个朋友死只是个意外,他也参与过很多葬礼,但一联想到自己已经不小的事实,他就不由的发起一阵寒意。

  的确慕先好久没有回来了,他没有回来的必要,虽然他在这里长大,但没有父母,眷恋的人也离开了,朋友只是喝酒的兄弟,他选择了离开,虽说当时那些喝酒的兄弟觉得很是惊讶,但一想是慕先,他的那些酒肉兄弟就都觉得很正常,他们知道他和他们不同,他们眷恋的是家乡,而他眷恋的只有她和远方。

  对于慕先这不是一个去怀里家乡的时候,或许他过去的固有记忆要被这小镇新的变化所改变,他也不是一个能被记忆所驱使的人,可在葬礼前,他还要去看看他曾经想忘却无法忘记的回忆里所有的建筑。

  那个可怜人是正慕先原来酒肉兄弟之一。慕先原来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不合群,孤傲,且对周围的一切都无礼。但被这位酒肉兄弟王国庆看到了眼里,在他认为慕先的种种不合群不过是他无法表达的体现,是他不会交流,他认为不会有人觉得有人会去享受孤独,一个人总是那么不正常,可国庆到死也无法理解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对孤独会有如此的热爱。那时国庆还是个半大的小伙子,和慕先同是当时那众多不大的工厂里的一名工人,他热爱生活,热爱一切,但也学会了属于好多代都不好的习惯——抽烟和喝酒。那时国庆教会了慕先喝酒,可始终教不会慕先如何抽烟,而国庆则是认为并常常习和人们说"他是一个习惯抽好烟的人,我那种烂烟他始终都无法习惯。"可事实又和国庆想的不一样。

  国庆陪伴慕先最郁闷的时候,可慕先其实并不需要任何的陪伴,因为慕先是个特别会享受孤独的人,如果说的夸张点就是对孤独上瘾,如果慕先这样告诉国庆,国庆肯定又会反驳道"没人会对孤独上瘾的。"

  国庆的死其实可以避免,因为这种死法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他是因为破伤风而死,这种死法过多的出自于自己的无知和家里人对此关注度的不够,当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国庆在年轻的时候喜欢制作一些粗糙的活,以为生活带来很多便利,家里面的书柜,板凳,和小椅子都是他做的,他通常还把这些做好的家具涂上各色的油漆。有一次,国庆在把一个书柜涂完油漆后没多久就放到了家里,当家里人都头晕,并在不久后他发觉是书柜的问题,他便立刻把书柜抛了出去,并没有怀疑到油漆头上,到是觉得是有恶鬼在作怪。以后他做家具会在外头放上一个月,贴上驱鬼的画符,才把家具请进来,听说这是他在小镇边缘赶集时听算命先生说的。后来改信了基督,虽说很少去做礼拜,也没看过圣经,但把那些鬼画符改成了十字,并把停放的时间多延长了半个月,这样他觉得基督更顶事一些。其实国庆的的死就是因为在做的家具时,眼睛花,把一个钉子看成两个,虽然是常有的事,他会猜测是其中的一个然后再行动,每次都能猜对,可这次他猜错了,简单的包扎,和缺乏医疗常识的见解,外加那看似一大家其实他已经是孤身一人的事实没有清晰的认识,这才导致这个可怜人的可怜的悲剧。

  国庆的儿子王尔德,取这个名字完全是由于慕先在感叹王尔德的美貌和文辞的优美而被国庆所默默记下,在儿子出身时,便取了这个名字,国庆即使不了解这个名字有任何的含义,也不了解其中代表的什么,但在那个电视机突然出现在各家各户的年代,那个开始跟着潮流的时代,这个名字也没有什么不妥,还得到了左邻右舍的赞美,即便他们也不了解其中所代表的含义。

  王尔德在国庆这个年纪就去了其它的城市寻求一份更好的工作,再告别父母后每年只有过年才会回家,而回家更是一种仪式,这种仪式让父子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国庆的老婆张雪莉是在工厂认识的,不算是个美女,只是婚前大大咧咧特别符合国庆的人生观,这让国庆感觉遇到了真心人,采取了大胆而猛烈的追求,虽然一开始扭扭捏捏,但在确定对方并不排斥后,国庆的心就越来越大胆。在不久就收获那简单的爱情,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征得了张雪莉父母的同意,便结了婚,生下了王尔德。婚后的女人都会变了养,特别是生里孩子以后,男人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基本又投入了早年和酒肉朋友的欢声中,而女人则处于对孩子的无限关怀中,当然那片刻的爱情还是会有丝毫的温存,但女人也学会了怎样把男人绑在自己的框子里。

  慕先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这次回来并不会带来什么惊喜,他也不是一个能被惊喜所感动的人,这次回来,朋友的死其实也没有让他感觉到有什么波澜,他的回来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其实是出自过去饭桌上的一种话,就是那个年轻的时候,国庆以他最不喜欢的方式把胳膊耷拉在慕先的脖子上,带着那醉醺醺的语气说到“兄弟,到时我的葬礼你一定要来。”对于心里不怎么会波动的慕先来说,这也是一句让人震惊的预言,这也不像是国庆所能说出来的话,而慕先不仅仅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并且以最不希望的方式实现了诺言。

  其实慕先的感觉并不准确,和过去一样。那天慕先最不想见也是最想见的人出现了,这是慕先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愿望就是能在与她见面,可又不想让她见到自己,见到一个不是她眼中认为的他。或许这种矛盾是慕先与生俱来的,是他最明显的特质,可也是他最不想拥有的,或许这些特点构成了他的存在的意义。直到葬礼的结束慕先一直在那个阴暗的角落看着她。

  她叫慕容雪,本该应该和她丈夫过来,可她丈夫因为公司那点破事就没有来,自然她的回来并不完全是为了葬礼,是为了那还仅存的那不多的思乡之情,年纪并没有夺走她身上太多的东西,那身材看似还不赖,可那原本透亮的脸蛋已经有些发干发裂,只是那眸子依旧动人,黑色的长发中夹带着几根白发,整体上看去比同年的女士要更加动人,虽然她的穿着并不出众,还有些随便,但并不影响她在慕先眼中的形象。慕先的心再次碰碰的动了起来,上次应该是在三十多年前。

  慕先已经在私底下上了礼,与国庆的儿子王尔德寒暄了几句和在最后的告别后,并没有吃最后的一餐,因为他知道那里不适合他,他也不适合那里。慕先不是善于运动的人,对于体力活,他的能力连小学生也比不上,这也是他离开那个工厂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的,但他决定去翻进那个废旧的学校,对于这个不太需要记忆认可的人所追寻的一次必要的回忆。慕先并不喜欢白日梦,但在看到那个废旧学校的时刻,他的思念就不由的回想过去,这个废旧的学校在不断的变新,变的和他离开时一样的新,周围的倒闭的墙垣在自动的修复,那个时代墙壁画,标语又重现了出来,他打开了大门,躲开了突然出现在操场上玩球的学生,径直的走进了那个属于他的教室。教室里阳台上有个花瓶,花瓶里挂满了满天星,他哭了,突然一切都变了,教室已经荒废了好久,操场上的学生消失了,学校也变得荒芜,大门也锈的可怜。整个学校,这种最最常见的上世纪四层楼的方块式的教学楼已经显得那么孤独,那么破旧,只有那一束束满天星在那里,充满希望的插在花瓶里。

  慕先忘不了这是雪最喜爱的花,而在教室里插花是她的习惯。这是雪最爱的花,慕先记得,那快模糊的记忆里,他在后山的山脚处商店里他曾问过她最喜欢的是不是满天星,她用嘟着嘴,含着插着习惯的玻璃瓶的饮料,用那大大的眸子看着他,点了点头,那同时挤着红绳的辫子一起抖动,穿着红色短袖和牛仔吊带。那时的他是多么的温和,好像这种记忆里的他并不是真的自己,或者现在的他才不是最真实的。

  其实就像现实爱开玩笑,而慕先对这种玩笑平时都有一种免疫,可这个时候这种免疫失效了。这种玩笑和那激动的内心让慕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到底选择逃离还是面对。但慕先知道雪是不会背叛家庭的,至少对于一个三十年没有见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

  雪的到来更多出于一种意外,她了解慕先,即使过去三十年也对他知根知底,可对于那次她认为只是一次过了火的玩笑,和对对方与未来不信任的拒绝,没想到给她带来了长达三十年的遗憾,虽然这种遗憾只在没有老公,没有孩子,甚至没有闺蜜的时候会在一年内想起那么几次,可她没有忘记,虽然她知道在头一年就没有希望了。这次回来,她看到了曾经她经常买花的花店,虽然老板已经换了人,装修的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但雪依旧走了进去,就是为了买她一直喜欢的满天星。或许是记忆让其成为了一种不自觉的命令,带着雪走向了她过去所在的学校,那个以荒废的学校,她在观察了一会发现,铁门下小铁门的锁已经生锈了,她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士,也是很轻松的就能把那个作为附属物的小铁门打开了,她进去走进了那个教室,回想到了她那曾经的回忆,把花插到了它最想待的地方等它最想等的人。

  在小镇的另一端,工人们正在忙活着,这是这个小镇最后的工业,一种特种钢的生产,是一位技术员花了一生的技术所沉淀下来的技术,这是为数不多还有点像家样子的企业,老板和员工的和睦更多的是一种默契,效率更多来自一种自觉。但即使这样,外界腐朽的气味仍旧试图侵蚀这为数不多的理想国,在一些人的眼里这里并不代表着先进,而代表着落后,那些人会利用人性中的弱点,把他们自己的员工变成丛林中的野兽和没有思想的机器,而这才是他们口中的先进,有识之士会离开,只有涉世不深的小青年会认为这是一种挑战,但他们发现这里是地狱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雪的丈夫那烦人的工作就是在这里,去为了收购这个落后的理想国打前阵。

  可惜善良并不意味的容易被欺负,有些人始终没有把善良当成容易被欺负的标志,就和把弱小当成不致命而被体型娇小的毒蛇看的不致命一样危险。犯这种错误的人,嘴脸的很狰狞,而这种狰狞并不意味你的强大,有时也能反应你的愚蠢,和弱小。

  而雪的丈夫不是这样的人,他叫李牧天。牧天出身贫寒,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收留了雪,因为生活所迫才进入盛夏集团。近十五年的企业生活,和无数的内斗让他明白这次任务其实是最后一次任务,牧天是盛夏集团的炮灰,牧天了解这一切。在他到来的时候前,就开始收集关于企业不利的消息以便能要到一个相对不错的退休条件,至少颐养天年,不问世事。可惜他想的太简单了,毕竟不是年轻的时候,智力和体力也大不如从前,对电脑的运用也不如那些小伙子,不留痕迹,那也是不可能的,至少是被王尔德发现了,对于年轻人这正是一个扳倒上司从而晋升的最好机会。可一切都不那么理想,以丛林法则为企业法则的企业,总是那么冷血,你如果以为里面会有人性,那你就错了,他们早已经变成了冷血动物,是真的冷血动物,恐怖在于你了解之后即使不用看到他们只要念到他们的名字你就会瑟瑟发抖。

  王尔德在离开学校后就加入了盛夏集团,他和众多被这个企业美丽外包装所吸引的年轻人一样,就像看到美丽的动物和蘑菇却不知道那些东西有毒一样。进入往往意味着一种折磨的开始,而他们不以为然,会以为这是一种锻炼,可真实的锻炼并不是这种无休止没进取的工作,聪明的人会发觉多待一天就会变笨一日,他们会最早的离开,留下来的往往会继续成为他们的炮灰与被欺负的对象,而认为这是一种锻炼的人,不是自虐狂就是被鸡汤文灌输的太多脑袋中可以思考的空间又被压的太小的原因。

  王尔德是在听到老母亲告诉父亲的死讯后匆忙赶了回来,盛夏集团发觉这是一次机会。王尔德的悲痛在于可怜自己的母亲,家中的独子无法照顾好那个头脑不正常的母亲,他恨父亲的愚昧让他最终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可惜怎么恨也不顶事了。王尔德最终下决定在葬礼结束后把母亲接过他那里住。这场葬礼的仓促和风俗与本地的习惯各种不搭让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这是一场宗教加民俗的葬礼,没有人这么做过,可王尔德的父亲却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告诉他的朋友们要这样做,朋友也照着做了,就是这种不伦不类的葬礼让好多人看上去都很变扭。王尔德在见到慕先后,握着慕先的双手激动的说到“我家老父亲在生前经常提到你。”的确慕先的话题是他老父亲说不完的话题,虽说慕先在与国庆一起的时代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小伙,可慕先身上的传奇可以说讲也讲不完。王尔德怎么认出的慕先,其实就是从父亲那留着几张慕先年轻时候的照片所记住的,慕先只是变老了,大体上,还是那个样貌,英俊的瓜子脸和深邃的眼神,虽说皮肤干燥,但由于良好的饮食和得当的保养让岁月的痕迹在他脸上减少了很多。慕先深沉的回答了“嗯,我也常常想念你的父亲。”这看似很敷衍的回答,却给王尔德带来了一丁点的满足,他知道他父亲看到慕先的到来一定会开心,即便是他父亲的葬礼上。王尔德在礼貌的招呼了慕先之后便招呼开其他宾客。

  慕先不懂人情,身上又没有什么人情味,这种特质让他也很苦恼。慕先,不会上瘾,从小就不会和其他小伙伴一块玩耍,似乎是多巴胺这种东西或肾上腺激素在他体内天生就很稀少。慕先不懂爱,不仅不懂爱,而且会回避爱所带来的欢愉和便利。可未必慕先是个完全拒绝爱情的家伙,冰山总有融化的时候,黑暗总会被光明所覆盖,他的内心也是这样。

  在慕先惊讶之余,他似乎将要把那不多的激情

再度从他身上引燃,虽在表情上还无法看出,而内心早已波澜起伏。

  牧天,来到那个小镇其实已经有一个月了,他在这里就是为了收集有关能够收购这个工厂——小英钢铁,虽然盛夏集团并非标准的重工企业,企业董事会也不赞成让企业从事重工,但这家企业是他们最近生产一个产品最重要的零部件,收购并斩断对手的生产,这种利益,盛夏集团不会什么都不做的。对于这种企业的收购,牧天知道必须采取一些非常措施才能成功。当然牧天不会一上手就这么做,他知道他不能因为集团而失去一切。老奸巨猾其实并不符合牧天,为生活所迫才更准确。可惜牧天的到来带来的只是一场悲剧的收尾的开始,他在和小英钢铁的营销人员喝完那友谊之酒,签下那看似特别优厚的合同后,在回家的路上,掉进了路旁的污水沟里,那里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只有一具尸体,又因为喝了酒,所以警方认定这是一场意外。

  牧天即使死,也留着一手,但他没有留意这个企业发展速度,这一手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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