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经历的世态炎凉

——往事如云烟,早岁知冷暖


老家门口是一棵大槐树,四十年了,上面栖息着鸟儿、风儿、槐花儿和一些前尘往事。

槐树对着村里的泥巴路,过了路是一个大坑,坑里常年积着雨水,也积着我对世界的茫然。

那年我九岁,二弟七岁,三弟两岁。正是麦子黄了的季节,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坠在田野上,焦灼地驱赶着农人忙碌的节奏。爹娘每天都是早上天不亮就去地里忙着收割了,天黑才回来。

二弟不合时宜地生病了,疟疾。老娘匆匆忙忙在村里赤脚医生那里包了药喂过弟弟,拿着镰刀戴上草帽又要去地里忙活,走之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铁蛋,看好弟弟啊。”

暮色照大地。老爹还在干活,老娘火急火燎地从田间跑回来了,身上还裹挟着麦芒和泥土味。我正哄三弟在玩,二弟还在院子里沉睡。老娘先去摸二弟的额头,烫得惊人,她立时冲到黑咕隆咚的厨房里,从墙壁上摸了一包药给二弟吃。那时村里还没通电,慌乱中,老娘摸出的是老爹放同样位置的农药呋喃丹。二弟吃了一口,大吐,灌也灌不下去。老娘觉得蹊跷,自己尝了一口,这才发现是农药。

老娘抱着二弟冲出家门,大声哭喊:“二娃吃了农药,大家快来帮忙啊!”村里男劳力们跑出来,轮番抱着二弟赶往三十里外的乡镇医院。

我也拉着三弟茫然地跟着跑,等到跟不上了,就又返了回来。

从那一晚起,我和三弟成了没人管的娃。听说老娘到了医院,一头扎在地上晕迷了,二弟也昏迷了,老爹一直在医院守着。

三弟天天缠着我:“娘呢?我要娘。”我去哪里给他找娘呢?我对发生的一切还处在懵懂状态。但是生活的突变告诉我:天空不一样了。

以前躺着厨房麦秸堆里烧火的时候,火苗卷着,映得厨房亮亮的,我觉得温暖;现在我一个人在厨房里烧开水,烟总是倒进来,呛得人流眼泪。

我穿着短裤头背着光屁股的三弟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村人,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问什么。三弟身上都是汗,黏叽叽地,贴着我的背湿了一大片,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感在我以后的人生岁月里延续了许多年,背上只要沾一点汗,我都如芒在背。我背着三弟不敢走远了,从池塘这边转到另一边,再转回来,浑浊的池塘水里融杂着我对时间和空间的茫然。

再往远处望过去,是大地。这是我的家——大平原,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金光灿灿的海洋。不!比海还要辽阔,我的肉眼望不到尽头!此时,我在大海上的一个孤岛上,铺天盖地的孤独,天地都是空荡荡的,生存的本能限制了我的想象,我只是活着,像村口那只总是转圈的骡子。

不知谁向我喊了一声:”铁蛋,找你奶奶去。”喊声把我拉回了活着的状态,循声已经看不到了人。

我奶奶和老娘的关系一向不好,现在是农忙的时候,奶奶正在叔叔家帮忙。我拉着弟弟站在门口去喊她,奶奶正叽咕叽咕喂院子里的一群鸡,头也不抬,说没空。

我拽着三弟深一脚浅一脚地又回到冰冷的家。

厨房里有两个篮子,一个放馒头,一个放辣椒、黄瓜等青菜。不到一天,就被我和三弟黑黑的小手抓着吃光了。

六月骄阳似火,家家都赶着收麦子。我背着三弟坐在路边,看着牛过去了,拉下大粪;车过去了,吱吱扭扭的;人过去了,看看我和三弟,叹息一声。

时间如挂在屋檐下的镰刀,催赶着农人为田地里的麦子忙碌。悲怜的目光和话语飘荡在家门口的小路上,脚步依然匆匆。

第三天清晨,我被饥饿和三弟无休无止的啼哭击垮了。懒懒地歪着脖子斜望过水塘,再向着那无尽的远方,我想带着三弟去那未知的地方找爹娘。

刚要出门,二奶奶来了,提着一篮子的馒头喊我。

二奶奶是爷爷弟弟的小脚女人,年轻时守寡,无儿无女一辈子,就住在我家隔壁。她把我和三弟拖到院子里,放下篮子,掀开罩布,拿出热气腾腾的馒头。

阳光毒辣辣的,射得我的眸子发酸,我和三弟狼吞虎咽地吃着,二奶奶笑着说:“慢点,慢点,别噎着了。”又把刚摘下的青青黄瓜塞给我俩。

二奶奶说:“我昨个去医院看你娘了,没事。我一会再送一篮馒头给你爹,晚上我再过来,你看好小三娃啊。”

二奶奶小脚走得慢,身子一扭一扭的,渐渐远了,我又有了希望。我想娘过几天就回来了,一切都好了。

从那天起,二奶奶每天给我和三弟送一篮子热腾腾的馒头,也每天给我带来爹娘的消息。七天之后,娘苏醒了,爹抽空从医院回来一下,我知道事情在好转。

一个月后,娘和二弟出院了。娘瘫痪了,二弟脑子坏了。村里人陆陆续续来我家看望,每次都要提起:“大人不在家的时候,俩娃好可怜啊,铁蛋背着小三儿,天天在门口晃悠。”开始听到人们这么说,我会偷偷抹眼泪。再后来,我听腻了,拿起绳子去地里捆柴火背家烧饭。

给娘说二奶奶带馒头的事,娘跟着抹眼泪,然后对我说:铁蛋,咱要记住别人的好。”娘的话烙在了我的心上。

从那时起,我开始学着做各种农活,九月来临的时候,我已经拉车上粪成为家里半个劳力了。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渐渐明白了世态炎凉。

门口的槐花一年一年的飘落,心底装的事情越来越多,有些渐渐模糊,有些愈加清晰。

到了我读大学那一年,二奶奶坟前已是荒草萋萋了。这个无儿无女的老人给了我生命里最初的温暖,随着风、随着田野里烧过的麦草香,永远留在记忆里。

老娘:人道世上黄莲苦,我比黄莲苦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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