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殷红的血,是谁见了都会感叹万端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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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殷红的血,是谁见了都会感叹万端的血。

它曾使我内疚、悲叹,使我愤怒、憎恨。它时时在我眼前晃动,在我记忆的深处翻腾,成了我此生不能忘怀的事,因为那是一场人间悲剧。

那是那年夏天的事。

太阳像个火球炙烤着大地,地面上一丝风也没有。时间虽已近下午五点,但炎热却没有半分减退。

在湾子西北角不远的秧田里,一个年近三十的妇女正在插秧,从那眼熟的身段和敏捷的动作,我就能一眼认出是我的表妹阿玲。这时她立起身来,从她那高隆如弓的腹部,就知道她已临近产日。

我听母亲讲过,打我进城后,阿玲也就死了心,后来,阿玲懂得了表兄妹不能成婚的道理,她原谅了我。没过两年她与我同村的阿龙成了亲,现在已是一男一女的妈妈了。但我很不能理解,在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时代,表妹居然怀上了第三胎?

夕阳变得血红,渐渐地落到西山背后,早起的月亮爬上了东山。黄昏中蚊子居然称霸,燥热令人心烦。我对这样的鬼天气咒骂不已,坐卧不安,便挥着蒲扇去田间走走。

来到田间,抬眼一看,月光下,表妹还在插秧,我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酸楚。我急步上前说:“阿玲,回家吧!世界总还有明天的,不要为了这五斗米而舍命!”

她吃力地伸直腰板,用极度疲倦和迷茫的眼神望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双腿插泥的人曾是我前些年倾心相恋的人?

过去那灼人的眼神,丰满的肌体,全然消失了,仅剩下这钢筋似的骨架,岁月的风风雨雨,使她的脸粗糙得如老树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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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愣了一会,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哦,是虎哥啊,阿龙见钱就眼红,前天接到一批活,天没亮就走了,也不管这是什么时候,割谷栽秧就我一个人磨命了。”

“那你也不能磨死呀!阿玲,听我的话,还是收工吧!”

她摇了摇头,说:“今早,我隐约感到肚子有些疼痛,难说这两天就要生了。不咬咬牙把这块田栽完,可就荒了一季。”

“你真糊涂,虽说现在是分田到户,各干各的,可是有特殊情况,大家还是会帮助你的。”

“我现在还能支撑。再说在这双抢节骨眼上,家家都忙得很,何必麻烦大家呢?”

地球上最倔强的女人竟然是她。我真把她没办法,离去又于心不忍,只得下田帮她插上几行。

待我们插完秧,月已中天。田野静悄悄的,朦胧的月光照映我和阿玲在乡村田埂上晃动着的身影。

“阿玲,你那两个小家伙说不定早把婆婆吵死了啰!”我说。

“能怪谁?生第一个我就不打算要了,可她整天哭鼻子流眼泪的,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说什么公公过世的早,就阿龙一个,要多发几个人。阿龙也跟他妈一个鼻孔出气,死活要生。我实在没办法。”

“那你就生,一直生到死,让孩子把你累死拖死磨死!”

“表哥,你说这些干吗!日子给我的一切我都承受,孩子既然生下来了,是我身上的肉,我只要有一口气,决不让他们受一点儿罪。”

这就是阿玲,我从小就熟悉熟知的阿玲,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善到极致的阿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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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下来,天也渐觉凉爽,大地怀抱着它辛劳的儿女们静静地入睡。只有天空稀疏的星儿眨着不知疲乏的眼睛,偷觑着人间的一切。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咚咚、咚咚,秀芝嫂,快开门!”矇眬中,我听见谁在叫喊母亲的名字。这时,门打开了,我分明听清阿玲婆婆急促地说:“嫂子,阿玲发作了,血流得厉害,你快过去看看吧!”

“我这就走。虎子,虎子,把门闩上!”母亲高声喊着,不等我应声,急促的脚步声就消失了。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对阿玲我总有一种不安萦绕于心。母亲走后,我再也睡不着,这两个“土产接生婆”今天凑到一起,将会上演一曲什么戏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挨过,我惦记母亲的归来,忐忑不安的。正在这里,只见母亲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虎子,你表妹晕过去了!”

“你说说她怎么了?”我一跃而起,几乎忘了前面站立的是母亲,大声问道。

“你快过去一下,可能是流血过多,现在还在不停地流血呢!”

我不等母亲说完,便忙向阿玲家奔去。

我来到阿玲家,阿玲还在昏厥之中。一阵揪心地疼痛,使我忘记了一个男子汉在此时应有的羞丑,一步上前,抱住阿玲:“表妹!”

阿玲慢慢地睁开眼,满脸的凄惨,气息微微地说:“虎哥,快……快送我上……医院……”我含泪点了点头。

拖拉机在石子路上飞快地奔驰,阿玲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淡淡的月光映照着她那如同白蜡一般的脸,她瞪着乞怜的眼睛望着我。


电视《风车》截图


“虎哥,你还记得过去的我吗?”

我难言地点了点头。她微微地笑了一下,眼中漾出两滴豆大的泪珠。

她把眼光移向星空,喃喃地说:“我真不该,我为什么要生这……这第三个娃……”

“玲儿,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母亲接过话茬劝说道。

“姑妈,你不会让表嫂多生的,不会的……”

“呜--”阿玲婆婆伤心地哭了,车上的人都在抽噎。

我气急败坏,厉声嚷道:“阿玲还在呢,你们嚎什么?”

“虎哥,别吼他们。我知道不行了,血都流空了。我发作时想去医院,可婆婆硬说能行,菩萨会保佑的……”

看着阿玲死人般的面容,我的心在颤抖。想不到,那烧纸钱请送子娘,放鞭炮送鬼神的旧套法,今天竟然又搬上了。

“虎哥,我舍不得,舍不得三个孩子,我不能死哇!”泪珠沿着阿玲的脸颊不断地流下来。

“阿玲,你说什么?你不会死,世界上不能没有你这样的好人?”我说着泪珠也不禁涌了出来。

“虎哥,你……别哭。愿来世我不是表妹!”

她声音那么微弱,可我听得真真切切!

“阿玲,阿玲!”我颤抖着从心底发出呼喊。

“阿龙,我对不起阿龙……”

“啊,阿玲又昏过去了!”我催促司机道:“快,快些开!”

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浓烟,在石子路上飞驰,我的心绷得像一触即断的弦,两眼盯着阿玲一眼不眨,生怕在这眨眼之中阿玲就不见了。阿玲安详的脸上显露出一丝甜蜜而又迷惘的笑容。

终于,拖拉机在乡医院的门前稳稳地停住。我把阿玲挪到母亲的怀里,翻车向医院跑去。当我同医生来到车前时,车上已是一片痛哭声。医生把听诊器放在了阿玲的胸前,沉重地说:“你们来晚了!”

“什么?”如同一声炸雷,震得我全身发抖,我紧紧地搂住她:“阿玲--阿玲--”

回答我的只有月光、星空!只有血,染红了鲜血的被单!

第二天,全村的人,左村右村的人,都来为她送行。有的说,阿玲是最好的媳妇,好人命不长;有的说,阿龙妈越老越糊涂了,早些送医院就不会死;有的说,千错万错,不该要这第三个孩子。

下葬那天,阿龙,阿龙妈在阿玲骨灰盒前不知磕了多少个响头。天地悠悠,再多的响头,也磕不回一个世间最好的儿媳、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妈妈!

……

说来多少年已经过去,阿玲的第三个孩子,终在奶奶米汤稀饭的喂养下长大成人。

可是,那殷红的血,却总在我的面前晃动。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那是一场撕心裂肺的人间悲剧啊!

--完--

作者: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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