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

  1990年,我已记不清那时是几月了,初春的气候,没有下雪,但空气中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我在清晨离开家,拖着疲惫的身躯,昨晚又没有睡着,用力蹬着自行车的踏板。这是一台很旧的自行车,每走几米,每转一下方向,每过一个弯,她都会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几年来,我每天早上,都依靠他到达我工作的地方。

  那天的南京,一切都是灰白的颜色,灰色的墙壁,一旁竖立着黑色的树,曲曲折折的枝丫伸向了灰蒙蒙的天,一只鸟也没有。我穿上父亲留给我的旧袄,他以前这么怀抱着我,衣服已经冰冷,我的身体捂不暖它。有时夜里我会抱着他,留下带有一丝温暖的泪水。

  我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将车骑进了拥挤的人群。有些人戴着口罩,有些人围着围巾。我沉默着下了车,推着它缓慢地前行,冰冷的空气将我们包裏起来,人们挤在一起,像一根根杂草,若是发生什么,却激不起什么。各人用火将自己点燃,却又有人用泪水濡湿。我面对着这一切,将头低下来,眼睛干涩的难受。

  火车的汽笛声传入了我的耳朵,我将车停在一旁的电线杆下,为它挂上一根铁链。以前姐姐会笑着对我说:“车和电线杄结婚了,冬天里为彼此取暖

  姐姐穿着一件白裙子,尺寸略小了点,外面裏着一件黑色的棉袄,旧迹斑斑。那条裙子是夏天时母亲为她做的。她还穿着,可能是怕冷,白裙子里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毛衣,从领口伸出的毛线包裹住姐姐纤细的脖子。她那黑色的长发扎成个麻花辫垂在一侧。姐姐看到了我,冲我摆了摆手,我们没有交流,我盯着她,干裂的嘴扯出个弧度,嘴中间便流岀血来。后来拥挤的人潮将姐姐带上了车,她把脸压在窗户上,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公园里一根柔弱的苇草,被汽笛吹出的风带走了。

  我站在那里,火车站的人从未减少,许久,一转身便流出了泪来。我的眼泪流进了嘴唇,咸涩的泪水,温暖了我麻木的舌头。两个颤抖的音节溢了出来:"姐姐。

  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家总是很快乐。父亲在铁路局工作,回家时会给我们带街口的面人,有时是一把糖豆。母亲每年会去市场选几批布料,为我和姐姐做新衣服。那时我上小学,姐姐上初中,我常坐在她自行车的后座,扯着她长长的辫子。从春天到冬天,她总是送我去上学。每次我扯到她的头发,她会发出几声轻笑,又可怜似的和我说痛。傍晚回家,我会把昨天得到的零食又分她一点。

  晚上昏黄的灯光下,我和她坐在一张大大的书桌上,书桌大的和房间不协调,桌上有几道裂开的痕迹,那是父亲工作单位不要了的桌子。那张桌子刚到我家时,是一个傍晚,父亲骑了一辆脚踏三轮车,桌子就捆在车后面。他憨笑着,用粗糙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汗,说道:“这桌子好着呢,给孩子们写作业!"母亲把它擦得干干净净,我和姐姐就坐在那里,我坐在一边,她在另一边,我这边总是比姐姐的脏一点,我把球鞋抵在桌子边上,上面沾着从清晨到黄皆,从学校到家门口的时光。

  有时我写着写着便睡着了,姐姐会偷偷帮我披上衣服,再帮我把作业写完,醒来之后看见桌上已经做完字迹工整的作业,时常问姐姐我是不是梦游时把作业做完了?姐姐会轻轻的笑,像我扯的她辫子时。

  在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坐在她自行车后座,她载我回到家里,母亲不在家,那张书桌上叠着一条白色的长裙,是母亲曾答应为她做的长裙,纯白的布料。姐姐穿着白裙子,站在我的面前,一切都是那么柔软,那一天的夕阳下,她像是南京唯的姑娘。我使劲点头,说好看,姐姐红红的脸上绽出花一样的笑

  可是那天,我们没有等到母亲回来,我和他依偎在床边,浅浅地睡去了。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时,母亲坐在床边,唤醒了我们。她看起来憔悴不堪,一双红肿的眼睛。我仿佛看到她的心被火车碾过,变得粉碎。她沙哑着嗓子,告诉了我们父亲的死讯。

  父亲在检查轨道时,衣服扣子被铁轨卡住了,火车的汽笛声很快的掠过,父亲飞走了。我的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哽咽的声音从鼻子里呜咽发出。我抬头看姐姐,她那张红红的脸上布满泪水,咬紧嘴唇,却还是有细小的痛哭溢出了出来。那一年,我五年级,姐姐初三了。

  家里简单的为父亲举办了葬礼,父亲单位的领导也来了,送来了许多钱,母亲红着眼把它们放进柜子里,又锁了起来。之后的姐姐和母亲依旧会笑,却好像不是真的笑。姐姐念完了,高中便离开了南京。我渐渐长高,姐姐却还是那样,甚至越来越矮。母亲在姐姐离开南京的那天,为她做了一件白裙子。我俩送她离开车站,她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有。看着母亲不停地擦眼泪,后来我把姐姐的自行车骑回了家,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

  夜里,我很少睡得着了,时常想起姐姐,我没有朋友,也很少说话。在晚上,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母亲也不会再歌唱,隔壁房间传来的哭泣陪着我度过了几年。

  我久久地凝视着自己,忽然就流出了泪来,姐姐,你今天过得好吗?姐姐,你今天有没有说话?姐姐,我辍学了,姐姐,我好想你。

  1990年,我24岁,姐姐给我打电话,她说她在南京站下车,又要坐上去深圳的火车,那天早上我在车站,她冲我招手,眼里亮晶晶的。

  蹲在地上哭泣了许久,我站起走到电线杄下,把车锁打开,扶着冰冷的把手,离开了火车站。姐姐,自行车和电线杆离婚了,姐姐,他们还是那么冷。

  姐姐,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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