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1958年3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中,女主人公戴西的丈夫吴毓骧,被捕入狱。
在北京工作的女儿静姝,得知家中出事,请假回沪。
按常理,戴西遭遇突变,应是心急如焚,或歇斯底里,或呼天抢地……
而此时,静姝看到的是一个平静的家,好像和从前一样。
她看到的妈妈,还是像从前一样,高高兴兴的。
而此时的妈妈,已被调到一家外贸农场喂猪。
英国作家萨克雷说,生活就是一面镜子,你笑,它也笑;你哭,它也哭。
超越现状,需要极大的勇气、毅力和智慧。
接下,戴西抽空带女儿去了锦江饭店楼下的裁缝店,做大衣和裙子。
回归生活的细节,不管际遇和心情如何。
当时,那是上海最昂贵的裁缝店,老式的精致的木头柜台上,亮着明亮的灯,空气里悬浮着呢子布的羊毛气味,还有已经在别处无法闻到的香水气味。
静姝看到,在那家店里,妈妈看上去真的和从前一样美丽自如。
戴西,不一般的女人,永远可以在痛苦中获取快乐。
无论发生什么,先善待自己。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挺过那些煎熬的岁月,而不是被煎熬所吞噬。
还记得吗,戴西是燕京大学心理学系毕业的。
早在1947年,到吴家去玩,是郭家和吴家小孩的节日。
晚辈回忆起那时的吴家,就说:“那时候他们这一家人,都那样好看,那样体面,那样幸福,家里那么温馨,家狗那么漂亮,客厅里的圣诞树那么大,福州厨子的菜烧得那么地道,真的像是好莱坞电影里才有的十全十美。”
回忆起童年记忆里,天仙一样的戴西姑姑,他们总是说:“她是学心理学的啊,她懂得怎样使得我们愉快。“
丈夫吴毓骧被关进监狱,警察局两边对口供,戴西借口听不懂中文,用把中文翻译成英文的那几十秒钟判断。
儿子中正说:“妈妈是学心理学的,她懂得分析和利用人的心理,来保护自己。她一直说我父亲聪明,其实他只是会玩,而她才是真的聪明。”
知识是解决问题的,真正的知识是解决自己的问题。
对己,心事过重,伤人伤己。
心态淡然,自在优雅。
也许,戴西一叶知秋,从丈夫的被捕中,预感:风暴就要来了,与其先入为主,不如活在当下。
我知道这个世界正发生什么——谎言、欺骗、暴力……但我不会让这些破坏我的生活。
我活在这个世界,而且是快乐、积极地活着。
活在当下,就是迎接未来的最好准备。
1963年,吴毓骧被判需向国家偿还巨额美金和人民币,他的家产,连同妻子的首饰、衣服,甚至婚纱,皆被充公。
1971年,戴西退休后,独自住在一间非常小的北向亭子间里。
家产早已被悉然充公,她靠自己每月三十六元人民币的退休金生活。
即使是在1971年,它们也只够她买最简单的食物。
冬天,亭子间里连她呼出的空气都会很快结冰;
夏天,她不得不整夜坐在房门口,希望邻居家朝南的窗子吹过来的南风在路过他们的房间以后,能吹到她这里来。
……
面前的一张老照片,是二十年代末,戴西全家坐在大房子前的合影。
戴西很喜欢这张照片,那里有她最亲的家人。
她会指着其中一扇窗子,说起——这是我的房间……
那个有白色百叶窗的大房子让她留恋,因为在那里,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平安夜,全家团聚。
那么多的圣诞礼物,从起居室一直堆到客厅里。
看着孩子们得到礼物,那惊喜的样子,大人们比什么都开心。
现实,梦境;从前,未来。
戴西没有痛心疾首,眼睛里只是淡然与骄傲,一种光芒。
在孙女媚的印象里,奶奶是与众不同的,什么也打不倒她。
步入九十年代,戴西八十七岁,与三个年轻女子一起出去吃饭。
只在一起走了几分钟,那三个女子,顿时感到,是三个男子陪着一个迷人的美女去餐馆,而不是三个女子陪着一个老太太。
戴西的头发,弯曲的;嘴唇上,口红淡淡的;衣着,雅致的。
浑然天成,美丽夺目。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过这种诗意的生活,并不是矫情的造作,而是在庸常生活里,让自己带一点格调。
作家陈丹燕,在1996年认识戴西;在1998年,决心要为她写一本书。
1998年9月24日,陈丹燕最后一次见到戴西——
这一天她为接待我而化了妆,白发和红唇,她直到最后一天,都是一个精致的女子,不会把一丝口红涂到牙齿上。
从我认识她起,她总是为每一个预约好拜访她的客人化妆。
在戴西心中,有着非关物质利益的天地,比如哲学、历史、宗教、文学和丰富多彩的艺术。
呼吸这些人文的空气,人才活得清澈和从容。
因为这些人文营养的持久滋润,熏陶习染,人才活得有性情,有尊严。
展示生命的美丽,是每个人应有的生命尊严。
美丽,是一种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