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杜鹃开了，又是练剑的好季节。
师傅躺在我怀里，问我，贫僧，你们那二十年怎么过的？我摸着师傅开始长大的胸部，没有理会他。良久，庐外流莺飞起，微风吹过，落英缤纷。我半眯着眼，独自说道：秃驴，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师傅摇摇头，做悲哀状。我一把将怀里的师傅推下地去，由于惯性师傅像个陀螺似的在地上滚了数圈，我站起身来，悲愤的握拳向天：你看，我也快不记得了。
1
我和师妹十六岁下山。临行前六十岁的师傅一直感叹，十六是个好年纪啊。我和师妹纷纷沉浸在即将下山的兴奋与忙碌里，没有理会他的啰嗦。师傅说，你们下山之后就不能睡在一起了。我随口答道，好。师傅又说，你们千万不要睡在一起啊。我又说，好。师傅沉默片刻，说，你们千万……我阴沉着脸，一剑刺过去，师傅惊得一下跳开，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我和师妹收拾好行李，前去向师傅告别，师傅高高在上，半晌不发一言。我和师妹跪下来，向师傅磕头。师傅长叹一声，问道，你们要去哪。我答，下山。师傅又长叹一声，问师妹，你去哪？师妹说，跟贫僧下山。
师傅从怀里摸啊摸，半晌摸出两把七尺长剑，说，这两把剑一把叫长空，一把叫飞雪，削铁如泥，当年一对大侠夫妇仗着这两把剑打遍江湖无敌手，现在它们一百多年都没主人了。传说这两把剑只要在剑鞘里一段时间，拔出来的剑气都可以伤人，由此可见它们的锋利程度。
师傅说着陶醉的拔出剑来，我和师妹顿时闪到一百多米之外。师傅又说，可是这终究只是一个传说，这些年我每隔几天就拔出来看看，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剑气。我走上前去，从师傅手中慎重的接过剑，随手往地上一块山石上一劈。
呛的一声响过，石头断成光滑的两片，我满意的向师妹笑道，好剑。师妹一脸惊恐，指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我不解，又看看师傅，师傅同样一脸惊恐，张大了嘴巴指着我，我低头一看，剑已断成两截。
2
师妹很不高兴，一直责怪我弄断了这本是一对的剑。我不好意思的晃晃手中的半截剑，说，你看，就算半截也可以用嘛，大不了以后它不叫长空了，叫残剑。
师傅气得晕了过去，半晌才醒转过来。
师傅说，这便是宿命。
我问，宿命是什么。
师傅说，是这剑。
我说，不是山么。
师傅说，山就是剑，山就是宿命，剑也是宿命。
我说，我不懂。
师傅说，你不懂也是宿命，宿命就是你当时的不懂。
我说，不是现在的不懂么？
师傅说，不是现在的不懂，是未来的不懂，未来不是现在，是当时。
我：……
师傅沉默半晌，又从怀里摸啊摸，摸出一堆银子啊，馒头啊，烧鸡啊，水囊啊，帐篷啊什么的，我和师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师傅说，你们走吧。我说，好。于是拉着师妹转身离去。师傅在身后喊道：等等。我回过头去，师傅掉下泪来，说，你们不哭一下吗。
我没有说话，师妹嘟囔道：哭什么哭，又不是不回来了。
3
我自幼在山上长大，从未下山半步，每次都是到山腰转角便倒转身去。师傅说，你不好奇转过山腰会看见什么吗？我摇摇头，问师傅，什么叫做好奇。师傅说，你看，我第一次教你剑法的时候，你应该是很好奇我能不能刺中那只蚊子吧？我又摇摇头，说，你还没出手，我便知道你会刺中那只蚊子……旁边的苍蝇了。师傅大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感觉。师傅从此苦心逼我练剑，将我视做天才。
如今我和师妹站在山腰，山风吹来，裙带飘飘。师妹问，你紧张吗。我摇摇头，拽紧了师妹的衣袖。师妹苦笑，拉着我一步跨了过去。我闭上眼睛，大叫一声：啊……
师妹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一朵棉花糖来哄我，她说，来，贫僧，张开眼睛，不用害怕。我舔着棉花糖，缓缓睁开眼睛，山下便在眼前。
4
我无限感叹，这就是山下啊。
师妹投入我怀中，小鸟依人。
师妹说，是啊，这就是山下。
山下是咸阳。此时的秦已经统一六国，表面四海升平。我从未见过街道，从未见过车马，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群，这一切我都未曾见过。但我感觉我见过，并且如此真实。我对师妹说，我们要银子。师妹崇拜的看着我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把手放到师妹胸前，说，是吗。
我和师妹向城内走去，路人纷纷避开。我问师妹，他们为什么害怕我们？师妹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突然，一队骑兵向我们冲过来，领头的那个人在几百米之外就挽弓射来，劲气呼啸。师妹说，快躲。我摇摇头，说，他射偏了。
我和师妹聊了一会之后箭镞在我们身旁几米外落下，插入尘土中，骑兵已到身前。领头的是个穿着盔甲的大胡子，他怒目一瞪，吼道：还不放下兵器！
这是这么多年来除了师傅与师妹外第一个与我说话的人说的第一句话。我问，那个秃驴，你为什么要叫我放下兵器。这队骑兵吓得齐齐退了三步，领头的汉子再次怒目圆睁，喊道，杀！
烟尘冲天而起，数百铁甲杀了过来。
5
我在一个士兵的尸体上擦干剑上血迹，收剑归鞘。我问那个唯一还活着的汉子，你们为什么要杀我。汉子看着我，突然哭了起来。
他说，几百人啊，几百人就这样被你们杀了。我说，如果你们不杀我我又怎么会杀你们。汉子说，可是你带着剑。我说，我带着剑又没有想要杀你们，你们带着剑却是想杀我。汉子说，你为何要带剑。我说，我为何不能带剑。汉子说，秦国律例普通百姓一律不准带剑，所有的兵器都被收缴起来练成大铜人了。我说，荒谬，那我带着手是不是就要去摸你老婆？汉子无言。
汉子说，你们别进城了，进去也没好结果，除非你们杀光天下兵士。
我说，好。
汉子又说，你们杀了我吧。
我说，何苦。
师妹走上前来，说，贫僧，杀了他吧，他一个人不死他全家九族就要死。我说，我下不了手。师妹叹口气，将我手拿起来，放在她胸前，说，来。
剑扬起，血花飞舞，很美。
6
我对师妹说，不过是另一些秃驴和贫尼，山下有什么好看。
师妹说，为什么没有贫僧。
我说，我就是贫僧。
师傅说山下是乱世，乱世就是许多秃驴和贫僧，秃驴杀了贫僧，贫僧的儿子又去找秃驴报仇杀了秃驴，秃驴的儿子长大后又去杀了贫僧的儿子为秃驴报仇，如此往返，仇恨不止。
师妹不解，我解释道：你看，我今天杀了秃驴，明天秃驴的儿子就会来找我报仇，秃驴的儿子杀了我，我们的儿子长大后又去找秃驴的儿子报仇，何时是尽头？若没有尽头，便只有没有开始。可是我开始了，便再也止不住。
师妹娇羞的躲在我怀里，说，谁要和你生儿子。
此时城头烽烟燃起，空气中飘过焦灼的血腥味，一轮夕阳挂在天上，像师妹脸颊一样红。
7
我和师妹向山上走去。师妹说，贫僧，我们不进城了？我说，是。师妹说，你要回山上吗？我说，不回，我们就在山脚下盖个房子。师妹说，哦。
天色渐黑，月朗星稀。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男人，男人看看我们背上的剑，再看看我们，走上前来，双手一拱，说道：在下大瞎，敢问二位尊姓大名？我把师妹拉到身后，说，哦，你就是大侠。白衣人说，是大瞎，不是大侠。我说，你找我们什么事？大瞎说，我见二位竟负剑而行，并且一人背两把，想来是江湖高手，所以过来招呼招呼。
我说，哦，你招呼完了。大瞎脸色变了变，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尊姓大名。我说，贫僧。师妹说，贫尼。大瞎等待着下文，良久，说，啊？
我说，贫僧。师妹说，贫尼。大瞎又等待良久，突然变了脸色，从裤裆里掏出一把剑来，说，你们竟敢耍我！话音才落，剑已到我眼前，我拉着师妹慢慢走开。师妹握住剑柄准备拔剑，我按住她的手，说，不急。
大瞎刚才用了个虚招，剑到我眼前三寸突然转向回防，见我随便躲开，顿时吃了一惊。只见他立即将平生所学施展出来，七十二路倚天屠龙昆仑华山武当峨眉青城山百花宫恶人谷独孤
剑法在天地间虎虎生风，映得日月无光。
大瞎的每一剑都很厉害，但每当到我眼前便化作虚招。我抬起头对师妹说，今晚月亮不错啊，师妹说，是啊，很扁。
半个时辰后，大瞎气喘吁吁的停下来，用剑支撑着地不断喘息。我说，差不多了。师妹拔出剑来，走上前去，随便一刺，大瞎便败了。
8
大瞎说，我输了，我可以帮你们办任何事。
我说，好，我们要在这山脚下盖间房子，你去城里帮我们买些日常用品回来。
大瞎二话不说，将剑藏在裤裆里，向城里走去。
山上的茅舍总是破了又好，这些年在山上我已经对建茅庐这件事情无比熟悉。师妹说，贫僧你好厉害啊，会建房。我说，不是建房，是建庐。师妹说，为什么不是房？我说，你看，我们的茅庐是用茅草建成的，如果叫建房，不就是建茅房吗？师妹说，我不要住在茅房里。我说，你和我住一起。
我们随便在山边砍了一些树，割了一些茅草，一会功夫就建成了一间茅庐，顺便还做了个小院子。大瞎从城中回来，从裤裆里掏啊掏掏出一大堆小鸡小鸭镰刀锄头之类的东西，我和师妹又一次目瞪口呆，大瞎说，我还买了几个馒头……我和师妹顿时跑到一边狂吐起来。大瞎抓抓头发，从手中的包裹里掏出几个包好的馒头，说，看，在这里。
9
大瞎走了，我和师妹的新生活开始。那天夜里，师妹迟迟不肯进房睡觉，我走出去，站在她身后，说，睡觉了师妹。师妹幽怨的说，师傅不让我们睡一起了。我说，你几时变得这样听师傅的话了？师妹咬咬牙瞪我一眼，说，其实是我自己害羞。我说，哦，那你睡床上，我去睡外面，明天再做一张床。师妹突然恨恨的踹我一脚，哭着跑开了。我看着天边的月亮，说，啊，月亮，你好扁。
后半夜我睡在床上，师妹摸上床来，冷得浑身冰凉。我把她搂入怀中，轻抚她的脊梁。片刻，师妹又哭了起来。我说，你最近很爱哭。师妹就哭得更厉害了。
师妹问我，贫僧，你愿不愿意娶我？我说，我早就想好要娶你了。师妹说，那好，我们现在就成亲。我说，啊。师妹从床上摸起来，点燃两只蜡烛，把我拉下床，一起拜天地。
师妹说，贫僧，我们现在就是夫妻了，你以后要对我好，什么都要听我的。我说，好。师妹说，那你把衣服脱了。我说，啊。师妹瞪我一眼，我只好将外衣脱去。师妹走过来，将我扔到床上，狠狠的说，贫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我惊呼：师、师妹，先关灯……
10
此后二十年我和师妹一直不曾离开草庐。我们养了一大堆小鸡小鸭，生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这二十年里师傅从来不曾下山，我们也从未上山看过。但是我对师妹说，你看，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看见山顶上师傅每天站在那里撒尿。
11
公元222年，我和师妹一人一剑杀入秦国王宫，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和师妹站在秦王面前，手持利刃，恍若天人。师妹说，贫僧，我不想杀他。我说，好，那便不杀。师妹说，可是我想你杀。我说，啊。
师妹从背后拿出那柄残剑，说，用这把，帅一点。我接过残剑，说，你看，我这一剑要刺穿他咽喉上第二个骨节。
然后我拔剑，直刺，归鞘，一气呵成。
12
师傅说，原来不是你剑艺不精。
我说，是啊，谁能想到那把剑要在剑鞘里藏二十年才会有剑气。
师傅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你看，这就是宿命。你当时不懂，未来便懂了。现在便是未来。未来便是当时。
我和师傅沉默半晌。我问，你一百多岁了连胸部肌肉都松弛了，可是你怎么还不死？
师傅白我一眼，你也五六十岁了你怎么还不死？
我说，快了。
13
屋外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少年手中拿着弓箭。
师傅问，你找谁?
我说，找我。
我看向少年，说，你是不是来帮你父亲报仇的？
少年说，呸。我是来帮我爷爷报仇的。
我说，哦，都几十年了，你杀吧。
少年举起手中弓箭，瞄准半晌，一箭射出，箭矢呼啸，惊天动地。
师傅赶紧向一边躲去，我惊呼，不要躲！可是，已经晚了。
少年的一箭洞穿了师傅的胸膛，师傅躺在地上，苦笑着问，为什么。我走过去，捂住师傅的伤口，说，我感觉他会射偏的，可是你偏偏要躲。
师傅摇头，这都是宿命。
师傅说，啊，我要死了，你还有没有什么要问我？
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疑惑，你到底有没有断袖之癖？
师傅说，胡说。
我问，那你怎么老喜欢摸我。
师傅苦笑，在山中呆久了，总要找个人摸摸的，我又不能摸你师妹……
我说，啊。
师傅抬起手来，再度摸摸我的前胸，说，啊，我死了。
14
我站起身来，看着少年，少年浑身发抖。
我从师傅怀里摸出残剑，递给少年，说，来，用它杀了我。
少年犹豫片刻，走过来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剑。
窗外突然传来大瞎的声音，嘿贫僧我来看你们来了。
残剑出鞘，剑气大作。
15
片刻之前还一片熙攘的山上，终于寂寞无声。
师妹死了，师傅死了，少年死了，大瞎也死了，只剩下贫僧一人。我抬起头来，连往日在天空盘旋的麻雀也没看见。
真是寂寞，孤零零的。只有他们身上的血轻轻的流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