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短篇 || 女人的躯壳

油画作者:(墨西哥)Omar Ortiz

我几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同刘君继续交往了。

我这么说,并不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没什么好发生的。我跟刘君的确交情不错,但也说不上什么特殊关系。朋友关系吧。顺便提一句,刘君不是春申君、信陵君、伊藤君之类的代号,是个名字,女的,甚至还是个美女。之所以说不知道怎么继续同她交往下去,原因是我突然找不到她的角色了,或者说,我突然找不到自己的角色了。我们跟万事万物之间,都是靠角色认知维持着交往,一旦角色变了,你的认知也跟着变。哪天你一觉醒来,你妈的一头白发突然变得乌黑亮丽,你会瞬间觉得那不是你妈。哪天你出差回来,上床一摸你老婆,胸部变得巨大,你会瞬间觉得走错了家门。哪天你参加同学会,你十年没见的发小,原本活蹦乱跳的,在酒桌上沉默寡言,你会瞬间觉得从没认识过他。你借出去的书,还回来缺页少角皱皱巴巴。你心爱的抱抱熊,被你外甥女扯掉一只耳朵。你的iphone4S屏幕给摔了一道大大的裂痕。这些,都会让你的角色认知发生重大错乱,让你对原本无比熟悉的东西,瞬间变得无比陌生。这是一种变相的失忆症。再举个例子:小屁孩的时候,我家养过一只猪,那只猪是小公仔,从生下来那天起,我就陪它玩,它就陪我玩,这样互相陪了差不多半年,有一天我爸请了个劁猪佬过来,把我的小公仔给阉了,这导致我从此就不认识它了,因为我不知道它变成了公猪还是母猪,还是不是我们互相陪伴的那只小公仔,我就不知道怎么跟它继续交往了。

我当然不是拿刘君跟猪相提并论,我只是打这么个不太合适的比方。

“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见面的情景么?”

刘君玩弄着手里的茶杯,小孩儿似的,然后把茶杯举到齐眉高,几乎挨着自己的脸,然后这么透过杯子里的铁观音茶水,漫不经心地窥视我。

我说当然记得,也是一茶一坐,也是你约的我,也是就咱们俩人,也是大白天,靠窗的座位,十点来钟的日头也是这么不冷不热地洒进来。唯一的不同在于,那一回见面喝茶,结果是双方由陌生变得熟悉,现在喝茶,我仿佛得了变相失忆症,熟悉你,又陌生得简直不认识你,十分的怪异。这句话我没敢当刘君面说出来,怕伤人。

排除这种怪异感,回到第一次,我仍然认为刘君是个大美女,具备相当程度的性感与气质。既然已经是过去的认知,就没必要细细描述了,总之大可相信,假如一个男人的审美趣味并非高出我太多,刘君一准儿是那种一眼能让他动心的姑娘。这种感觉,在我们之后的交往中,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直到我进入她的个人生活。

在那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我跟刘君的交往,大致仅限于工作。我还在那家国企的企划部供职,基本掌控着所有广告供应商名单,包括策略咨询公司、媒介代理公司、设计公司、公关公司、会展公司等等,换句话说,在每年一度的供应商采购招标程序中,我虽不至于一手遮天,但用谁踢谁,用到什么地步,踢到什么地步,我的建议直接影响最终决策。这且不表。刘君就是在那一年招标前的三个星期,电话找上我的。作为一家中型印刷厂的销售部经理,刘君的EQ堪称令我欣赏。我至今不知道她从哪搞到我的手机号,她一直保密,我也一直懒得追究,但我知道,差不多每个月,我都要直接挂断N多方N多个类似的毛遂自荐的电话。刘君后来说,软磨硬泡了我两个星期,她都几乎想放弃了,我太难约了。刘君问我为什么最终肯出来了。我说,有种东西叫量变,有种东西叫质变,你约我的过程,或许就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吧。我这话回答得太游移,事实上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牛皮糖精神驱使着这位姑娘不到黄河心不死,顺便我也想看看姑娘长得怎么样。反正作为供应商储备资源,少一个不少,多一个不多,还能蹭吃蹭喝。

现在,你是不是很想听听我跟刘君后面的情感故事?可惜你得失望了。应该说,见了那次面,喝了那顿茶,刘君的确让我有点儿蠢蠢欲动,我想过另外找个时间,给她送一大束白牡丹,约她看一场电影,开车带她去泡泡温泉什么的。但我这人有些固执的毛病,首先我不爱抢别人碗里的菜,再则,我还是喜欢温婉一些的姑娘,所以直到最后,我跟刘君也没发生过什么,乃至于邪恶之心彻底烟消云散。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单独喝过茶之后,可以说,刘君成了得胜的一方,她最终达到了签约的目的。合作头一年里,随着交往的逐渐密切,我们的私交也同步提升,我们开始各自进入对方的朋友圈,我开始知道,刘君反复在更换男友,长则一季,短则一月。我偷偷问过刘君的一个哥儿们,怎么她恋爱的更新频率那么高,怎么她每次恋爱都长不了,问题在她太花心还是她那些男友都不靠谱?那哥儿们脸上一丝坏笑闪过,偷偷对我说,你是她男友你也长不了。我于是越发疑窦丛生。后来我知道,刘君时不时会跟人干上一架。关键还不在于干架,关键在于刘君干架的方式。那天夜里,我们一干人等去泡吧,刘君不知什么缘故,突然跟一男人冲突起来,然后我真切地看到刘君放下酒杯,从容地朝那男人迎上去,真切地看到刘君两只手摁住男人两只肩膀,真切地看到刘君脖子稍稍后仰,然后猛然往前一送,结结实实一脑袋砸在男人额头上,刘君身高一米七二,连脚跟都没垫起,顿时就把人砸懵了。一般女人干架,常规招数是扯头发、挠脸蛋,充其量扇耳光,那天夜里我终于亲眼见识,原来女人干架也可以如此火爆,也可以使用铁头功,哪怕是一个曼妙、性感、富有气质的女人。我忘记交代一件事儿,平常工作中,刘君永远是盘发、短裙、高跟鞋、职业装打扮,俨然标准的知性女子,回到生活中,却是耐克鞋、牛仔裤、男士衬衫、棒球帽反戴,一副嘻哈装扮,判若两人。每次她一变成这副样子,我就感觉面目全非,仿佛面对的是另一个男性版刘君。还有,生活中,刘君也抽烟,跟我一样,也抽八毫克中南海。刘君说,其实这才是真实的她。那天在酒吧,刘君就是这副样子。我以为这已经是极致,然而当她一脑袋砸在那倒霉蛋头上时,我觉得最懵的或许并不是那男人,而是我,我顿时之间精神恍惚,又一次患上了变相失忆症,我完全不认识刘君了。我再也不想给她送白牡丹了,再也不想约她看电影了,再也不想带她去泡温泉了。之前那个疑窦,也在顿时间涣然冰释:是的,我是她男友我也长不了,我可不想哪天闹起别扭来,被她一脑袋砸上额头。

那一晚的酒吧消遣,后来变得索然无味,我忘了我是如何熬过剩余时间的。刘君在一夜之内,不,一分钟之内,颠覆了我对某一类姑娘的美好幻想。这是个严重的事实,所谓一朝被蛇咬,我很担忧这会给我造成后遗症,没胆量再对知性气质型女子抱任何幻想。总体而言,我跟刘君此后依然继续着不错的私交,我觉得至少还能做窝心的朋友,毕竟她也没拿脑袋砸过我。

唯独令我倍感不舒服的是,刘君总要冷不丁给我来点儿刺激,让我患一下变相失忆症。先是在知性与嘻哈之间反复变幻的装扮,然后是铁头功,再然后是,有一天我约刘君过来开会,商讨公司一本品牌画册的印刷制作工艺。当刘君推开我办公室门进来时,我想我花了足有半分钟之久,才艰难地认出她来。刘君一反惯例,这回没穿职业装,只穿了一身夹克,看款式还是男式的,短裙、高跟鞋、皮包,全不见了,她背了只大双肩包,就这么过来开会了。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我最喜欢的盘发不见了,她那一头顺滑的长发也不见了,因为她剪了一款跟我相仿佛的小平头。

刘君在我对面的沙发坐定,顺手放下大双肩包。

我表示出极度的诧异:“你怀孕了么?还是牢里刚出来?干嘛把自己搞成这样?”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我,这叫回归自我。”刘君轻描谈写地说。

过了几秒钟,刘君说:“咱们有一阵儿没单独见面了吧?前几天一直想约你喝茶来着,想跟你说些事儿,听听你的意思。但你太忙了,就没电话你。”

“什么事儿?”我一时不敢正视刘君,我还没缓过神来。

“也没什么大事儿……”刘君停了会儿,见我没接茬,继续说,“过些天,我得离开一段时间了,你可能会暂时联系不上我。”

我抬起头来:“联系不上?你要去哪?”

“还没定好。”

“要多久?”

“吃不准,至少几个月,可能半年,也有可能一年吧?”

“这么久?你到底要干嘛啊?结婚?旅行?”

“嘿嘿,不是。总之你不用担心工作上的事儿,我会交接好的,回头介绍你认识我一个同事,是个男生,经验和能力都不比我差。”

“神经病。”我嘀咕着轻骂了一句,但我知道刘君没在跟我开玩笑,虽然我不清楚她要折腾什么事儿。

“你知道吗?”刘君突然变得有点凝重,“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男人的灵魂,住在一个女人的躯壳里,会是什么感受?”

“靠,我没事儿琢磨那玩意儿干嘛!不过,我看你现在这样子,不但灵魂早已是个男人,连躯壳也快接近男人了。”

“真的,别看我以前总把自己捯饬得挺淑女的,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实际上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男人,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男人。我相信人一定是有灵魂的,大部分的人,灵魂跟肉体合一,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而我的灵魂跟肉体,却是若即若离的,好像一只煮熟的鸡蛋,你可以把它磕碎,剥开,然后鸡蛋跟蛋壳就分离了,它俩之间本来就是有空隙的。”我微微摇了摇头,刘君似乎没看到,又似乎有意视而不见。“所以我经常会做梦,不止一次地做同一个梦,我梦见我的灵魂像煮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白的,漂浮在眠床上空,那时候,我整个人都特别清醒,我的灵魂和肉体都极其安静。我的灵魂是一个男人,他安静地看着床上那个安静的肉体,那是我自己的肉体,一个女人的躯体。每一次,当那个男人的灵魂即将漂离那个女人的躯体悄然而去的时候,我就醒了,然后我就感到极度的烦躁不安。我时刻都能感受到,我的灵魂总在不断地冲撞我的躯体,想要破壳而出,却一直被困在里面。我经常想,会不会上帝在创造我的时候,不小心弄错了,把一个男人的灵魂装在一个女人躯壳里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你在跟我说灵魂与肉体。但是,咱们现在可以谈谈画册的事儿了么?”

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有意打断刘君,更没有敷衍她的意思。刘君说的这些,甚至让我也感到有些不安。我隐约觉得,在刘君的内心,一直装着一些我从未觉察到的东西,不是哲学,也不是玄学,而是某种可怕的东西,类似于心理疾病。只是我不愿在我的办公室里跟她聊这些,我想尽快了掉工作,再另找时间跟她去外边喝茶,好好聊。

刘君显然没打算再跟我好好聊一次,至少眼下没那意思。仅仅一个星期以后,刘君就把手头工作,包括跟我相关以及跟我无关的,全都转移到了同事手里。刘君对我提过的那个男生,也迅速跟我对接上了,人品素质固然不差,但后来事实证明,经验和能力都跟刘君不是一个级别。

刘君不在的那段时间,基本可以用消失来形容,任何时候拨她手机,永远是Power off。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干嘛去了,何时归来。那段时间如此漫长,甚至令我怀疑她还会不会再出现。假如刘君是一种独立的历史,在我脑子里,那段时间就仿佛远古一样成了空白期,存在,却不可考,以至于我得拿点别的什么来填补一下。

我很讨厌在讲述一个故事的时候,插入大段啰哩啰嗦的议论,弄得跟米兰·昆德拉似的,但是在刘君“消失”以后,我真的开始情不自禁反复琢磨,并试着回答她提出的那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男人的灵魂,住在一个女人的躯壳里,会是什么感受?”越琢磨,越感觉这其实是个严峻的问题。我试着换位思考,然后给出答案,每次答案都不太一样。一开始我想,我可能也会变得像刘君一样,男不男女不女,挺着一对傲人的胸脯,却用脑袋砸人。这是一个事实,随着我对刘君认识的逐步加深,她的确称得上一个假小子,尤其当她剪了小平头以后,但这样回答她认真提出的问题,未免也太不认真了。于是我又相继得出各种其他五花八门的答案,例如,我的雄性荷尔蒙会大大高过一般女人,我可能会长胡须,腋毛会更旺盛。例如,我可能会在做爱的时候,习惯于主动掌控全局,更倾向我在上位。例如,我可能会跟现在一样,依然更加提倡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而不是一妻多夫制,跟现在不一样的是,我可能会更加提倡女主外男主内。等等等等,都是些不着调不靠谱的答案。权衡之下,后来我认为最有可能的结论是,我会像波伏娃那样,成为一个双性恋者,有的时候,我爱上中意的男人,男人会给我的肉体带来喜悦,更多时候,我爱上心仪的女人,女人给让我的精神带来归宿。波伏娃是终生未嫁的,虽然她或许一辈子都爱着那位斜眼的萨特,但是在我身边的朋友中,也有三两个双性恋者,男女都有,后来都陆续结婚了,说明他们在最终的性取向上,依然是合乎现行法律合乎正常生理的,我担心的是我不如他们,最后跟男友结婚也不是,跟女友结婚也不是,落得个波伏娃的下场。总之,刘君这个该死的问题,实在令我头大不已,甚至在我反复琢磨的过程中,又连带衍生出一系列更深更大的问题,最典型的三个衍生品是:究竟做男人好,还是做女人好?如果男女无区别,为什么会有那么普遍的重男轻女观念,为什么我本人更希望生个姑娘,不希望生个小子?在我这个男人的躯壳之内,是否也类似刘君,半松不紧地包裹着一个一个女人的灵魂,她每天也在不知疲倦地冲撞我这具软弱的躯壳?当我脑袋里琢磨出这一连串的答案和疑问,我就迫切地想知道,刘君自己会怎么回答她那个原始的问题,以及她出于什么心态和心情问我这个问题。我后悔那天在办公室没多问一嘴,或者,既然我骨子里是如此好奇,我应该当天就约她喝茶的,不是么?

我清楚地记得,刘君消失的时候,刚刚立春,等她再次出现,已经是第二年入秋,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年多。早上,我才进公司不久,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我接通手机,里边第一句话就是,Hello,知道我谁吗?我愣了一下,随即说,不是你还能是谁,我隔着听筒都能看到你的坏笑,你换号了?刘君似是而非地说,哈哈,哪有。我说,人间蒸发玩够了是吧,你说你,还出现干嘛,不如就此销声匿迹呢,多有传奇性。刘君假装有些嗔怒地说,喂,我可是谁也没联系,谁也没联系上我,回来头一个就他妈call你,连厂里都还没招呼一声呢!我说,好吧,那你这一年多到底去哪啦,到底干嘛去了?刘君说,一两句讲不清楚,出来聊吧,今晚你空吗?我说,别晚上了,就现在吧,我上午不忙,喝上午茶吧。

九点半,我差不多是掐着点儿准时到的,说不好因为刘君还是因为那个该死的问题。上午的茶餐厅,门庭清冷,顾客寥寥无几,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刘君,她穿一件黑色长袖T恤,仍旧保持着去年最后一次见面之后我印象中的小平头,就着秋天的阳光,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翻着菜谱。我故作悠然地走到她对面,说:“吃的不用点,要不还是铁观音?”刘君听到我声音,吃了一惊,抬头看我,然后一笑,然后会见生客似的突然起身,说:“你来啦!真准时!”“这一别一年多,不准时对得住你吗?”我们各自就座。刘君依照我的提议,唤了壶铁观音,一盘水果,一盘甜点。

久别重逢,居然略显生疏。我不无应景地说:“你一点没变嘛!”事实上,就在刘君起身迎接我的瞬间,我依稀感觉刘君身上是有一种变化的,但变化在哪里,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刘君说:“你是想说我没老吗?咱们毕竟才离别一年啊,老大!不过变化一定是有的,倒是你基本没变,除了又多了几绺少年白,哈哈!”

“我早就接近中年白了。”我发给刘君一棵中南海,给她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棵。“说说吧,你这一年去哪神游了,至于搞得这么神秘么?”

刘君吸了口烟,沉吟片刻,才慢悠悠地说:“最开始,去了泰国,后来没多久,就回来了,这一年多,其实,我就在这里,没出去过……”

“啊?你一直都在这儿?在这儿你还玩失踪?刘君你真够邪门儿的!”

刘君一笑:“这个一会儿再说。先说说,我给你交接的那个同事怎么样,工作配合度如何?我一会儿得赶紧回厂里报到,先从你这了解了解情况。”

我觉得刘君有点躲闪,像是有意在避开话题。老实说,我对她消失这一年来的情况,疑惑也好,兴趣也罢,一点没有因为此刻的再度见面而降低。我不无敷衍地说:“配合度还行,挺卖力,但经验和专业,哼哼,跟你当初说的完全两码事儿。给我捅过两回篓子,不过都让我尽量撸平了,总算没留下后遗症。详情你回去自己开会了解吧,很快今年又得招标了,最好长点心。”

刘君所有所思:“明白。”

铁观音上来了。刘君给我倒上一杯,说,你先喝,我去趟洗手间。我说,我也去,一路赶时间过来,憋死我了。我看到刘君起身愣了一下,停住不动。我说,怎么了,包拿着吧,其他东西关照服务员看着,应该没事儿。刘君说,那好吧。然后我在前,刘君在后,我们一同走向洗手间。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奇怪,我干嘛上个洗手间都要说这么仔细?是的,不说不行,我前面已经写了六千多字,为的就是上这次洗手间。你恐怕多少已经猜到一些缘由了,但我万万没想到,我的一切疑惑,是在这次尿尿时得到的解答。当我推开男士洗手间的门进去,刘君也紧跟着尾随而来,我扭头看到她,报以嘲笑:“靠,你不会吧,门上这么大个标识你没看到?就算没看到,我这么大个人走进来,你也不能视而不见吧?想什么呢在?”但刘君并没有立刻转身退出,而是冲我尴尬地笑了笑,嘟囔着说:“我没走错。”然后朝着墙边那一排小便池走去,选定一个,背对着我,解开裤腰,拉下门襟,掏了一会儿,然后我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水柱撞击便池的声音。这声音,令我在一刹那感到眩晕,我脑子一片空白,仿佛真的完全失忆了。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棵烟,就这么呆立在那里,噤若寒蝉,只感到刘君小便的时间很长很长,长到没完没了,永无休止。等到刘君终于尿完,匆匆洗完手,一声不吭从我身边开门走了出去,我才敢去使用小便池。但我没有勇气马上走出洗手间,我抽完那棵烟,又续上一棵烟,在洗手间有限的空间里踱来踱去,我把烟抽得很慢,慢到我终于能够回过神来,大概知道这一切都他妈是怎么回事儿了,才艰难地出去,艰难地重新回到刘君的对面,坐下。

我只顾低头喝茶,不敢抬头看刘君。我几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同刘君继续交往了,我甚至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进行后面的聊天了,我不知道再往下提到刘君,该继续用“她”还是改用“他”,这该死的中文。

既然喝茶的氛围在一次小便之后消失殆尽,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静静等待刘君先开口,因为一年多来关于刘君最重要的两大疑问,也就是她(他)去了哪里,以及男人灵魂女人躯壳的问题,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跟之前不同的是,现在我宁可这个答案越模糊越好。

“你现在知道我发生什么事儿了吧?”刘君果然没有辜负我,她(他)首先开了口。我感觉得到,从我回到座位开始,到俩人漫长的沉默,她(他)一直在坦率地看我,看我的动作,看我的神情,她(他)或许在寻找一个最好的时机。

“大致知道了。只是……我从没想过会那么严重。”

“嗯。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去你办公室,问过你的一个问题么?”

“记得。当时没太在意,后来一直在琢磨,你走了多久,它就纠缠了我多久,但一直没机会跟你好好聊,本来今天想跟你聊聊的。”

“生活中的大多数事儿,我们都可以做到换位思考,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比如失了钱财、丢了工作、死了亲人,然后你可以假装痛苦,去安慰他。但有些事儿,你没法换位,所以你安慰不了别人,因为你根本体会不到那种感受。我想,我当初问你的那个问题,就属于这一类。”

“嗯。”

“这个问题,自我懂事以来,自我有两性观念以来,连我自己都没能真正解答过、解开过。你不会看到,谁都不会看到,在我光鲜亮丽的表象底下,那种抑郁比死更难受。因此我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选择借助于手术。我知道你说过,上帝最奇妙的两大创造,一是日月星辰的排列组合,一是男女人体的构成体系,这两者都是无法改变、不容改变的。我更知道,手术的结果会让我折寿,但是我宁可用部分的生命,换取暂时的内心平静。你能明白么?”

“嗯。”

“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见面的情景么?”刘君玩弄着手里的茶杯,小孩儿似的,然后把茶杯举到齐眉高,几乎挨着自己的脸,然后这么透过杯子里的铁观音茶水,漫不经心地窥视我。

“当然记得。也是这里,也是你约的我,也是就咱们俩人,也是大白天,靠窗的座位,十来点钟的日头,也是这么不冷不热地洒进来。”我借着这个不难回答的问题,尽可能回答得细致一些。说完这个排比句,我总算稍稍透过一口气来,我跟刘君之间的气流,也就不再那么凝重得不流通了。

“你是我十分在意的朋友,并不因为你是我的客户,坦白说,那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论怎样,不管我变成了什么,哪怕变成了机器人,我也希望能跟你继续保持之前的那种交往。你知道我很小就父母离异,我跟着外婆长大,外婆去世后,我一直是个非常自主独立的人,所以我不在乎亲戚今后如何看我,但我在乎身边重要的朋友如何看我,任何一个,我都会在乎。而你是我在乎的第一个,这也是我首先约你的原因。”

当一壶铁观音喝得再也倒不出茶水,刘君说,她(他)得去厂里报到了。我说你先走吧,我早饭没吃饱,吃完这些甜点我再走。

刘君离开茶餐厅后,我没再续茶,更没心思吃那盘甜点。我只是在反复咀嚼她(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就像我之前反复琢磨她(他)留给我的那个问题。我开始想:性别问题真他妈的那么重要么?也许一点也不重要,也许上帝真的会将人的灵魂不小心装错躯壳,就像人会不小心装错机器零件。我这么想着,手机突然响起,刘君给我发来一条短讯:

“刚才没好意思当面说,短讯更方便一些:我又恋爱了,这回不是男人,是个女的,在医院认识的,她原先是个男人,也遇到跟我一样痛苦不堪的问题,只是正好相反。别感到奇怪,也别觉得不可思议,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在我待过的那层楼面,曾经走出去多少、即将走进去多少、现在正有多少跟我们一样的人。那是你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

读完这条短讯,我端起茶杯,仰头嘬干最后一滴铁观音,站起身,理了理衬衫,准备离开。就在我理衬衫的时候,我猛然想起刚走进这家一茶一坐时,起身迎接我的刘君哪儿发生了改变:在她的黑色长袖T恤下面,那对原本傲人的胸脯,已经给抹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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