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副主任把听诊器从耳朵上取下来，挂回到胸前，又跟病人嘱咐了几句，招呼着一众管床医生和实习医生们去下一间病房。韩斌走在最后，在查房本上记下了最后一笔，又跟病人和家属点点头表示再见。
“医生！“床上的病人有点不甘心地叫着，“那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
韩斌停住脚，回头看着病人和善地说：“你恢复得很好，应该很快。我们床位这么紧张，外面还有好多病人排着队呢。放心，到该出院的时候你想住也会把你赶出去。”
他的身影刚一消失在门口，留在病房里的两个护士面面相觑。
“我没看错吧？小韩医生刚才笑了？“
“是啊！我也吓一跳！昨晚查房他也是跟病人边说边笑来着，话也比平时多。“
“上周回来就有点不一样了，该不会是桃花开了吧？“
“那不是科里一半人心都要碎了……“
两个人推着护理车在走廊里悄声聊着走远。处于八卦中心的男主角这边厢倒是浑然不觉，正在另一间病房跟邹副主任汇报着病人的术后观察情况。十多间病房走过已经接近中午，韩斌终于有时间回休息室喝口水，顺便拿出手机翻微信，陈绍的语音已经有好几条。
“我落地北京了，一会儿下午去见客户，晚上暂时没安排。如果不加班我就来找你吃饭。“
“刚才我爸说叫我晚上回家吃饭。我在北京就呆这一个晚上，也不好放老爷子鸽子。要不你来我家一起吃？“
“等半天你怎么不回啊？你不会还在生气吧？那晚我真不是故意的……mmm好吧应该说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觉得这感觉太怪了太尴尬了，你让我缓缓……“
听起来录语音的时候陈绍正从机场往外走，背景掺杂着机场广播和鞋跟敲击着大理石地面的嗒嗒声。之后大约就一直跟同事在一起再没有了下文。韩斌笑笑，开始打字回复：
“没有生气，刚才在查房没看手机。我说过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有耐心。”
想了想，又补充写道：“今天值大班，恐怕去不了。一会儿我问问有没有可能找人换班。”
刚把信息发出去，同科室的住院医张力敢也进来喝水，韩斌赶紧上前打听张医生今天的排班情况，准备求换班。刚说到一半，邹副主任带着一个新进来见习的医生也进了休息室。看小医生脸上战战兢兢的表情，想是被邹副主任抓到了错处，正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提点。在骨外科轮岗已经一个月，韩斌开始熟悉各位领导的风格。这位邹副主任抓到小医生的错处必发火，不过一定是单独沟通，充分照顾他们年轻人的玻璃心。
张医生见状识趣地准备离开休息室：“应该没问题，你跟领导说一声，然后改一下排班就行。“
韩斌嗯了一声，径直上前跟今天值班的邹副主任简单报告想要换班。
”没问题。你们安排好就行。今天下午你参加的那台手术，走之前跟小张医生交代好情况。“邹副主任倒是不以为意，转念一想，又追问道：”不过老吴说你一向是从不请假的。这倒是稀奇了，有什么大事能打乱你的计划？“
一向以表情管理严苛著称的韩医生此刻无法压住爬上眉梢的一抹笑意，老老实实地向老师汇报：“我女朋友回北京了，今晚叫我去见老丈人。“
旁边等着听训的见习医生嘴巴张成了O型，全然忘了刚才的忐忑，心想这么劲爆的瓜竟然被自己抢先吃到，就算今天被主任骂残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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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陈绍和叶心怡正坐在客户的会议室。这个北京总部显然是新装修的，空气里弥漫着油漆和菠萝皮混杂的奇怪味道。和大多数急于打造年轻文化的互联网公司一样，房间配色大胆跳脱，倒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活动室。
离会议约定的一点半开始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客户这个姿态显然是故意的。不过反正等的时间也会算进billable hours里，两位律师都气定神闲。按照B所的收费标准，叶心怡这个级别的Counsel每等一个小时至少多收好几千元律师费，显然此刻应该肉疼的不是她们。
眼睛不经意地望出窗外，目光所及处是这些年新晋的中国硅谷——上地。陈绍读大学时北京这片郊区才刚刚被开发出来，满大街卖房小伙子们拿着几千元一平米的小广告页向路人推销，还经常被老北京们一个白眼翻回来：“上地？哪儿？那还是在北京吗？”不足十年期间，随着中国互联网独角兽们的崛起，北五环外这片明显开发配套都还没跟上的园区不仅房价一飞冲天，上下班要道也不负众望地跻身北京十大拥堵路段。与西装革履的律师们气质全然不同的码农新贵们，穿着各大厂的字母T和别具一格的室内拖鞋，在美餐和零食不间断供应的办公区里缔造一个又一个商业奇迹。
曾几何时，像陈绍所供职的B所这种国际大所，中国客户清一色地都是中字头大户，谈业务也都是Adam这种白人脸高级合伙人与对方四五十岁处级甚至局级干部们品茶斗酒中慢慢消磨。没想到一夜之间，在纳斯达克蜂拥上市的中国互联网企业就成了老牌外资所谋求业务快速增长的优质客户群。面对这些30出头、更擅长计算机语言而非人类语言的天才创始人们，纽约上城的豪华办公室里那些端着架子的老家伙也大感头疼。上次电话会议上，Adam明确指派了叶心怡和陈绍去北京搞定这个完全把法律顾问意见当耳边风的客户。
“第一，你们都说中文。第二，你们都是年轻人。第三，你们是女人，而且是美女。你们的话，总比我这个老头子有用吧。“简短的会议最后，Adam老奸巨猾地总结。低头记笔记的陈绍眉头略皱了皱。这话未免政治太不正确，Adam这老古董思想，估计即使在同样说英语的硅谷新贵那里也不受待见。互联网圈里的国际化浪潮可比其它产业走得更靠前，天涯共白左的风气之下，Adam不出面倒的确是个明智的决定。
叶心怡抬起头，再度扫视了一遍会议室的各个角落，虽然并没有发现摄像头，但她还是不想冒险被人偷听。陈绍心照不宣地冲她笑笑，在电脑上发了个微信信息给她：“按国内企业的风格，我们刚才12点半就告诉他们到了，至少会有个助理下来陪我们去吃饭的。他们到现在都没人来接待我们，看样子是他们知道咱们是来兴师问罪的，想先从气势上压我们一头。“
叶心怡也笑笑，回：“我们有什么可兴师问罪的，客户的麻烦就是我们的麻烦，他们多花钱，我们多熬夜而已。“
等到两点零五分，客户的CEO聂总带着几个人终于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例行公事般寒暄了几句譬如上一个会overrun了让二位久等了，以及不好意思让二位辛苦从香港飞过来等等。双方在桌子两边坐定，陈绍一一对过名片。对方的两位法务她是早就认识的，另外的两位名片上显示来自公关部，显然聂总也很清楚这次事故的关键点在哪里。
“今天张总不参加吗？“叶心怡一贯地不紧不慢开口问道。
“这个嘛，张总好几年前就卸任总经理职位了，去年把董事长也辞了，很早就退居二线，现在主要精力是做天使投资和公益，所以公司的大多数事务他是不参与的。“聂总轻描淡写地解释。
”但是，张总毕竟是贵公司的创始人。直到今天，公众仍然把他和贵公司紧紧联系在一起。他在接受媒体采访中说的话，会被解读为代表贵公司高层的态度。“叶心怡也不含糊，虽然口吻是一贯的客气得体，却是直奔主题。
对方的公关总监接过话头：“谢谢您的提醒，我们也及时与张总作了沟通，提醒他在我们筹划退市期间接受媒体采访的确有不妥之处，张总表示以后会更加谨慎，任何涉及到公司的言论都会提前跟我们报备。“陈绍看她眼圈下乌青一片，脸上干得连粉底都浮了起来，显然这几天熬夜加班得不轻。这位张总在行业里是出了名的大嘴，偶像包袱极重又不甘寂寞，这两年从纳斯达克成功套现出局后开始当天使投资人，热衷于参加各种电视上的投资作秀节目充当人生导师，隔三岔五就会上微博热搜。想来当他麾下公司的公关总监也不容易，每天像枕着颗炸弹入睡，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位前老板就给捅个天大的篓子出来。
对方话已至此，叶心怡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因为这次张总的采访，贵公司的退市打算已经被公众所知。我们之前准备提交给纽交所的退市申请可能也会遭到质疑，因此我们计划对退市申请文件做一些调整。陈律师，麻烦你把我们的proposal给各位介绍一下。“
陈绍点了点头，拿出准备好的几份文件分发给桌对面，开始一一阐述。
三个小时后，客户的法务总监Frank把叶心怡和陈绍送到办公楼下。等司机开过来的当口，Frank跟两个人殷勤地握手：
“两位美女，真的是对不住，还辛苦你们跑一趟。这次退市项目之后还要多多麻烦你们，我们这位老总……你们懂的。等我们私有化完成之后，少不了还要继续请你们帮忙。“
叶心怡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冲陈绍迅速地瞟了一眼。只听Frank轻描淡写地问道：“中午我们一直在开会，我都没能招待你们吃顿饭，不知道你们后面还有事不？”
预约的车正好开了过来，陈绍自觉地说：“谢谢Frank，我要赶快回我们北京office把刚才会上讨论的内容整理出来，晚上发一版给您确认。叶律师，要不我先回去？”
叶心怡微笑着点点头：“也好，今天早上赶第一班飞机过来，我觉得此刻很需要一杯咖啡，Frank你不忙的话我们一起去买？”
陈绍知趣地上车走了。真正的会议现在才开始，接下来两个人可能要讨论的是目前谈判进展中有意参与私有化的各方买主，也可能讨论私有化之后赴国内A股还是港股上市的法律考量，总之都是参与人越少越好的私密对话。她作为一个一年级的Junior律师，此刻自然要懂得姿态得体地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