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成两半的子爵》:超越分裂与残缺

    我的宗旨是向人的一切分裂开战,追求完整的人。——卡尔维诺
Justin.M.Zielke的残缺雕塑艺术

分裂是人类普遍的生存境况。

我们已经听过太多分裂的故事了:从柏拉图的两性分裂神话到二十四重人格分裂症患者比利的惊人事迹,再到当今的流行梗“我裂开了”,分裂无处不在。

什么是分裂?词典里的分裂,意为整体的破碎与分开。分裂往往伴随着残缺,什么是残缺?残缺意为缺失一部分,这是一个相对于整体的概念。

1952年,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写下了一个关于分裂与残缺的故事,《分成两半的子爵》,也即“我们的祖先”长篇三部曲的第二部。

这个荒诞而离奇的故事发生在十七世纪,那时候,奥斯曼土耳其与奥地利的战争连绵不休,响应号召的梅达尔多子爵稀里糊涂地上了战场,稀里糊涂地被炮弹炸成了两半,一半变成了大恶人,另一半则变成了大善人。

大恶人那一半边身子先回到了泰拉尔巴老家继承爵位,心理极度扭曲的他习惯了用分裂的视角看待世界,将自然界里的花草虫鱼纷纷劈成两半;用最极端的刑罚处罚小偷小盗者,甚至将生养他的奶妈送到麻风病人村……如此恶毒邪恶的行为让领地人民反感不已,却又敢怒不敢言。后来,善良的半边子爵也回到了家乡,他看似极善的行为与恶子爵形成了鲜明对比,很快便得到了人们的爱戴,但同时也引发了恶子爵的忌惮。

恶与善的半边子爵的直接冲突起源于爱情——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姑娘,牧羊女帕梅拉。帕梅拉恐惧恶子爵,却也不喜善子爵枯燥的道德说教,于是略施小计引得二人决斗。在最后的决斗中,善子爵与恶子爵彼此将剑刺入了对方的身体,双双倒地,人们将两半身子缝合在一起,于是完整的梅达尔多子爵回来了。帕梅拉接纳了完整的子爵,一切回到了正轨。

卡尔维诺没有落入流俗,掉入善恶正邪的二元漩涡,他试图用一种新的方式讲述老套的道德故事。在他的笔下,邪恶的子爵“那么地不幸,令人同情”,而善良的子爵却“那么地愧疚,迂腐可笑”。

邪恶子爵可怜而荒诞的做法自然不必多说,善良子爵却有必要好好讲讲。善良的子爵他的道德,用毛主席的话来说,就是“宋襄公式的蠢猪道德”(就是打仗时为了赢得光彩一些不去攻击正在过河的敌人结果战败的那个国君)。当时治安部队偷偷与他联系密谋推翻恶子爵,善子爵却拒绝了这种“不公正”的做法,他甚至希望同另一个自己好好谈谈(此时另一个自己已经下了逮捕令),最后导致事情败露,反叛者尽数牺牲。他到麻风病村劝导众人,宣传所谓“道德风尚”,对病人们的生活横加干预,最后惹得人人怨声载道。

尽管子爵残缺的两半都过着一种荒诞剧一般的生活,卡尔维诺并没有完全否弃他们,或是用极端嘲讽的腔调叙述他们的命运,相反,他从两种对立的观念出发,对以分裂作为真正生存方式的双方都给予赞赏,并且痛斥“愚蠢的完整”。别忘了,这部作品真正探讨的并不是善恶,而是分裂与整全。

“如果能够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缚了。我原来是完整的人。那时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自然而混乱的,像空气一样简单。我以为什么都已看清,其实只看到皮毛而已。”邪恶子爵这样说道。

“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过去是完整的,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善良子爵这样说道。

现在我们终于能理解了,为何卡尔维诺宁可选择分裂与残缺,也不愿选择“愚蠢的完整”。每个人都是从“愚蠢的完整”开始自己的人生的,也就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时的个体处于一种前反思的、混沌的状态,他们还未被启蒙。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继续向上迈进,第二阶段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在这个阶段我们习得了一些知识,拥有了自己的立场,我们试着通过自己的视角看待世界,我们看到的世界因为“视差之见”的缘故是割裂的,真相是竞争性的、不兼容的。我们善良,便习惯于对所谓“邪恶之人”进行道德说教;我们悲观,便对乐观主义者指指点点,语出嘲讽;我们学习心理学,便习惯于试着透视人的心理与行为,而忽视了人是如何生活在社会中的,忽视了人是如何生活在历史中的,忽视了这个世界运转的一些更基本的规律规则。这时候的我们,与自己的另一面分裂,与世界的另一面分裂,只剩下残缺的灵魂。

这个时候的我们是尖锐的,却也是轻飘飘的,归根到底,这种模式经不起检验。有一个场景让人印象深刻:善良的半边子爵在给帕梅拉读诗,希望能培养她的文化素养。可惜天性爱玩的村姑根本听不进去。邪恶的半边子爵来了,一剑将书册劈成两半,半本书的书页随风飘起:

      塔索的书一页页带着半行诗和白边随风飘荡,挂在松树枝上,落到草地上和流水里,帕梅拉站在一个土岗上观看片片白纸飞舞,说:“多美呀!”

这是一个隐喻,作家在提醒我们:残缺的灵魂、分裂的认知或许可以看得很深,但却缺乏一种厚重感与圆融感,我们和他人、和世界从此相互隔绝。

卡尔维诺明白人的追求不应止于此处,于是创作了“我们的祖先”第三部,大名鼎鼎的《树上的男爵》。第二部的子爵力图保持整全,以便从社会的摧残中幸存;第三部的男爵则真正走向了自我实现。

那就是第三阶段,“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阶段。我们再次回归了整全:一种更高层次的整全。我们将原先割裂对立的视角统合起来考虑,我们意识到世界的复杂性与真相的多面性,我们学着理解异议者的观点,学着将不同的学科融会贯通起来,形成一种面向世界更加完善而统一的视角。这也就是否定辩证法的三重阶段: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

Justin.M.Zielke的雕塑作品

然而,现代人的分裂与残缺不仅仅在于认知的分裂。更可怕的,是存在的分裂。马克思称之为“异化”,弗洛伊德称之为“压抑”,总之,古老的和谐状态已经逝去了,分裂与残缺成了“新常态”。

当今的时代,很多人是恐惧孤独的,因为他们不敢独自面对自我,如果那样,他们会惊恐地发现在“社会我”的层层盔甲之下有一个空洞,他们的自我不见了。“我们的祖先”系列第一部《不存在的骑士》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失去实体的骑士其生存所依仅在于一个骑士的称号,称号没了,他的信念就瓦解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克思说,都是异化惹的祸。什么是异化?异化就是,人自己的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不依赖于人的东西,某种通过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人的东西,同人相对立。

最直观的异化就是情感异化。社会学家霍克希尔德指出,新兴服务业的工人(如空姐、电话接线员等)提供“情感资源”,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人异化于自己的情感,感到自己属于工作而非他们自己的。由于女性被刻板地认为更具情感性,因此这些产业更倾向于女性劳动力,女性从业者被要求产生一种积极的情感状态以确保客源,在资本主义下,人类情感是商品化的,对人进行加工,产品是一种精神状态。

具体来说,情感异化有两种来源,一是私下自我感与公共自我的融合容易导致情感和心理的倦怠;二是会产生一种自我异化:试图管理自我感觉与在顾客中唤起的情感状态之间存在冲突,于是要么怨恨自我,要么怨恨工作。从此,“情感资源”工人会发现她们与自己的情感分裂,真实自我与自己的社会化面具分裂。

顺着马克思的理论,卢卡奇强调了物化的概念(详见《历史与阶.级意识》)。所谓物化,就是人获得了物的性质,在资本主义商品社会中,理性的、可量化的价值评估标准体系被构建起来,人的劳动、人的价值、人际关系全都处于这套标准审视之下。企业HR招聘看的是你能为企业带来多少价值利润,相亲乃至婚恋对象看的是你的经济地位……从此真实的、完整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商品拜物教之下的残缺灵魂。

就像卡夫卡的那部经典之作《变形记》,变成甲虫失去生计的主角格里高尔遭到父亲、妹妹的各种嫌弃,在孤独之中死去。我们意识到,就连家庭亲情也已经成为了一种利益关系。在利益关系中,我们与曾经那个怀揣理想热情的自己分裂,我们与至亲至爱分裂,我们与真实世界分裂。

然而,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这种现代性的分裂显得比较模糊。我们都知道,卡尔维诺要做的工作是借古喻今,他希望的是在一个古代的叙事空间中以隐喻、象征的笔法表现出现代人的困境,也正是因为这样,卡尔维诺自己也承认,“不能将现代人所有的残缺类型都安放在主人公身上”,尽管“马克思的异化”“弗洛伊德的压抑”也被囊括在他的写作框架之中。

就这一点而言,《分成两半的子爵》在展现人类普遍性的内在分裂方面并没有像第一部《不存在的骑士》那样成功。但很多批评家若是仅仅将目光放在善恶的分裂对立上,那就走上了另一条歧路了。

在我看来,《分成两半的子爵》最大的价值在于提供了一个引发人们思考分裂与残缺的窗口。固然,我们都向往整全,但在分裂与残缺已经成为普遍现象的今天,或许更重要的是回到问题本身,看看分裂到底是怎样在个体身上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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