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的老鼠

我是一只光荣的老鼠,一寸寸亲吻着脚下的土地。光荣没有战胜恐惧,我要和如履薄冰的日子告别。

01

我恨人类。不要问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只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像天生就能识别不同的气味,一出生我就知道人类是应该被憎恨的。这些记忆或许来自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因为人类不可能在我的脑子里植入恨他们自己的信息。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次睁开眼睛,我见到的就是查理。虽然我的记忆里没有父母的样子,但我清楚地知道查理不是。查理的样子,让我本能地恐惧,“人类”这个词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就像不知道查理是怎么出现的一样。

查理的皮肤比我没长齐的毛还要黑。他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拎着我的尾巴,我艰难的扭过头看着他。他对着我吐了吐粉色的舌头,我浑身一冷:“该不会是要拿我下酒吧?”我能听懂查理的话,却无法让查理理解我发出的吱吱声,也许他根本就不想理解。

我被查理丢进了一个笼子,底部铺着一层细沙,周围细密的铁丝网上还有残留的血迹。我能嗅到同类的气息,我不知道我的前任房客去了哪里,我也没有心情去管那么多,在搞明白会不会成为查理的食物之前,我甚至不想弄清楚自己是谁。

查理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说道:“该死的小东西,快点长吧。希望你有点儿用,要是换不来五千先令,我一定会把你烤了吃掉。”酒气像一阵热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我有些眩晕地晃了晃。在他散发着恶臭的口气里,我分明嗅到了同类的味道。紧接着,一小段香蕉砸在了我的头上。我再睁开眼时,查理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啃着香蕉,知道暂时安全了。

查理果然没有吃掉我。没了恐惧的我,渐渐地体会到了什么是饥饿。查理每天都会出去一趟,他拎着酒瓶醉醺醺地回来时,我就会得到一小段香蕉。他也有空着手回来的时候,没有了酒瓶,他的双手就会扶在笼子上,眯着血红的眼看着我,再舔舔他那粉色的舌头,黄白的牙齿在黑色皮肤的映衬下,像是草原上张开口的毒蛇。我没见过毒蛇,但我记忆里有。每当这时候,我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没有死去,身上的毛渐渐多了起来。查理在没有酒喝看着我的时候,舌头上滴下的口水越来越多,我猜,我应该是长大了不少。他的口水滴一次,我骨子里对人类的恐惧就会加深一分。不知道我的记忆会不会传承下去,最好不会,我从没想过自己需要有后代。

低矮的屋子里分不清白天黑夜,偶尔出现的同类气息,很快就能从查理的嘴里嗅到。每当这时,我都能得到更大一点的香蕉。查理的嘴干净时,我基本上很难吃饱,有时两三天只有一小块吃的。最让我恐惧的,还是他那猩红的眼睛和粉色的舌头。

在梳理干枯的毛时,我咬伤了自己。我发现我的牙齿在不断地生长,甚至刺破了自己的嘴。查理喝醉的时候,我试着咬过笼子上的铁丝,没有咬出逃生的路,却意外地磨平了牙。

在磨牙、吃香蕉和惊吓中,我磨碎了日子。我应该长大了,这几天连续有几拨儿人来看过我,只是无一例外的嫌我太瘦小。其中有一个黑得透亮的人类,对查理说:“你确定它是非洲巨鼠?比他妈的岩鼠还小,跟你裤裆里的小东西差不多!”接着,那些人就对查理一阵嘲笑。从那些人的嘴里,我知道了自己是鼠。我愤怒地对那些人龇牙,我不介意他们嘲笑查理,我只是担心自己会被查理吃掉。

他们走后,查理把我从笼子里抓了出来,颤抖的手指捏得我差点闭过气去。“妈的,还真不够一口吃的!”还好,我又被扔了回去。接下来了的几天,我意外地吃到了更多的香蕉,有时还会有一小块玉米饼砸在我头上。我的皮毛开始渐渐发亮,虽然是灰色的,但也像人类的皮肤一样闪着黑色的光。

“查理,你这只巨鼠品种还不错,就是有点小。两万先令,你看行不行?不行就算了。”

“卡特,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两万还买不来一箱乞力马扎罗啤酒呢!不行,不行。我都喂了两个多月了,光是鸡肉就给它吃了不少。五万,你要同意就拿走。”

“查理,你确定它吃过鸡肉?你自己都几个月没吃过了吧?这样吧,这只太小了,我只能出两万五,你要是再养一只更大的,我下次给你三万。”

其实卡特根本不用多出五千先令,他说两万的时候,查理的眼睛就已经开始发光了。

离开查理时,我想跟他告个别,至少打个招呼,谢谢他没有吃掉我。可我吱吱了几声,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几张粉红色的先令。我讨厌先令的颜色,它们像查理的舌头一样,让我发慌。我被卡特从查理的笼子里取出来,放进了汽车上的另一只笼子里。

汽车在草原的路上飞奔,我看到了草原,我从没见过草原,它却长在了我的心里,就像对人类的恐惧一样。我在车上,用另一种方式和草原交流着,像是一次久别重逢,又像是一场不会再见的告别。还没来得及拥抱,我那刚刚谋面的家乡,就这样离我远去了。

02

车子在大草原上走了很久,我在路上吃了三根香蕉,鼠生里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饱。汽车驶进了城市,停在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里。卡特提着笼子,我晃晃悠悠地跟着他进了一个房间,他把我扔到了一个池子里,然后好像就下起了雨。

“不要乱动,洗干净了我才能带你去见你的同伴。”卡特按住了想跳出池子的我。洗好澡后,他抱着我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阿帕,你看,我给你找了个新伙伴。”卡特对着一个房间里喊道。一阵熟悉的味道,让我兴奋了起来。是同类!还是很亲近的同类!我迫不及待地四处张望,我开始用卡特听不懂的吱吱声打着招呼。

忽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蹿了出来,用吱吱声回应我。那是属于我们的语言,用人类的话讲,应该是“鼠语”。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儿,正歪着头兴奋地看着我。

“你好啊,小伙子。你看起来有点儿瘦小呢。”

“呃,你好!”有生以来,我第一次面对面见到自己的同类,我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帕,不要急。对了,忘了问查理你叫什么了,算了,以后就叫你马加了。去吧,马加,这间屋子就是你们的了。”卡特把我放在了地上。

我站在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来啊,马加。我自己都快闷死了,快过来啊,我们一起玩啊!”阿帕抬起了前爪,指了指她的身后。

“马加?哦,好吧。反正查理也没给我起过名字,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马加了。”我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阿帕身边。

卡特关上门离开了。屋里的光线有些暗,我勉强能看清阿帕的样子。她一身棕色的毛鲜亮鲜亮的,腰身修长匀称,看起来像个骄傲的公主。跟她比起来,我像是乞丐。

“你看起来有些难过,你想到什么了吗?马加。”阿帕小声地问我。

“没有,只是你太漂亮了。”我怯怯地答道。

“你也很好看啊,就是瘦了一点。”阿帕看着我,认真的说道。

从阿帕的眼睛里,我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跟她很像,我原本灰色的毛也已经变成了棕色,看起来像是小一圈儿的阿帕。

“过来,我带你看个好玩儿的东西。”说完,阿帕跑向屋子的另一侧,我赶紧跟在她后面。忽然,我看到另一个阿帕向我们跑来,她身后好像也跟着一个我。

“阿帕,等等,他们是谁啊?”我指了指前面的两只老鼠,他们也指了指我。

“哈哈哈......”阿帕大笑了起来,她站起来用两只前爪捂着自己的脸,对面的阿帕也在做同样的动作。

“那是镜子,傻样儿,那里面的是我们自己。你看看,你的样子还可以吧。”

我搜索了一遍自己的传承记忆,并没有找到这个叫镜子的东西。我小心地靠近,里面的我也在靠近,我后退,里面的我也跟着后退,一丝不差。我终于确定了,里面那个真的是我。只是我仍然不是很明白,自己是怎么进去的。

我跟阿帕的相识,就这样尴尬地开始了,好在阿帕是个外向的姑娘,在她面前,我很快就没了秘密。阿帕已经三个月大了,她竟然见过自己的父母,她是出生后一个星期才单独来到这里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它们了。阿帕说,我来了,她就不想它们了。

有了名字,有了朋友,有了更大的房子,有了更多的食物,我从地狱来到了天堂。卡特对我和阿帕很友好,我甚至慢慢地忘记了查理。我唯一不理解的是,面对如此友善的人类,我记忆里的恐惧为何还是一如既往的执着。

一个月以后,卡特开始对我们进行训练。说是训练,其实很简单,他先让我们闻一种气味,然后带我们去另一个地方,让我们找出这种气味。成功了,就会有香蕉吃,找不到就没有。辨别气味,对我和阿帕来说,就像吃香蕉一样简单,为了香蕉,我们每天努力地执行着卡特的指令。

再后来,卡特带我们去了一个叫医院的地方,他指着面前一只小杯子,让我和阿帕反复闻了几次。阿帕没觉得什么,我却感到特别恶心,我在那东西里面闻到了查理口水的味道。但为了香蕉,也只好按卡特说的做了。我和阿帕分别闻了几十份这样的唾沫,把有那种味道的都挑了出来。

“卡特先生,你的老鼠朋友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找出了所有疑似结核的病例,简直是奇迹!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合作的事了。”

“哈曼博士,现在非洲巨鼠越来越少,不但草原上有天敌,很多穷人也把巨鼠当食物,我这两只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弄到的,我有专门的培训场地,为了保持嗅觉,还要定制食物......”

"卡特先生,我十分钟后还有个会,你直说吧。"

“一小时十万先令。”

“可以,我同意了,你找我助手签合同吧。”

“我说的是一只,两只二十万。”

“两只?我最多出一百美元一小时。”

“那可相当于打八折了!好吧,谁让我们是朋友呢,我就吃点亏吧。”

我没有完全听懂卡特和哈曼两人的对话,但我知道这是一场关于我和阿帕的交易。我不知道二十万先令或者一百美元代表什么,但我记得卡特是用两万五千先令从查理手里得到我的。

回去的路上,阿帕兴奋地谈论着今天的一切,她仿佛看到了数不清的香蕉正在向我们招手。可一想到那查理口水一样的味道,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好在还有香蕉,我们需要香蕉。

03

我和阿帕换了新住处,查理把我们移到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里,从人类的角度,那或许只是个箱子。玻璃房子干净整洁,干燥的沙子没有一点泥土的味道,各种新奇的玩意儿让阿帕乐此不疲。她一会儿爬上会转动的圆盘,四只爪子拼命扑腾,控制着不掉下来,一会儿又钻进用石头堆出来的洞里,找出藏在里面的香蕉。我躲在角落里,安静地恐惧着。相比新环境,我更喜欢泥土的踏实。

我们去医院的次数多了起来,除了香蕉,我们的食物里偶尔还出现了奶酪。奶酪的滋味让我无法拒绝,为了奶酪,我终于克服了查理留下的阴影,用心地嗅着口水的味道。

我甚至忘记了恐惧。在香蕉和奶酪的诱惑下,我和阿帕慢慢地长大了。我们个子变高了,身体变长了,皮毛越来越亮。这些日子,卡特的肚子长得比我们还快,他身上开始出现了香水的味道,他手腕上带起了滴答滴答的手表,手指也套上了晃眼的石头。闲着的时候,卡特喜欢看着我和阿帕,看着我们时,他总会不自觉地笑。他的笑,让我有点冷。

一天,卡特领来了一群人,他们先是在玻璃房子前对着我和阿帕指指点点,又跟着我们去了医院。有几个人一直用黑乎乎的东西,对着我和阿帕,我们俩都有点儿紧张,卡特不停地用香蕉和奶酪安抚着我们。回到家,那些人离开后,卡特笑僵的脸半天都没恢复过来。

过了两天,卡特把我和阿帕从玻璃房子里拎了出来,装到笼子里带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让你们也看看,你们俩现在是大明星了。我第一次上电视,竟然是借你们的光。”

我和阿帕不知道什么是电视。只见一个玻璃窗里有好多人、好多车、好多房子,卡特带我来的时候,我在路上见过那样的画面。忽然,我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看到一群人围着我们的玻璃房子,看到我和阿帕卖力地嗅着口水,看到卡特对着人群眉飞色舞。我赶紧低头看看,我和阿帕还在。恐惧再次袭来。

一天,卡特带着几个味道特别奇怪的人类来看我和阿帕。我有些喜欢陌生人出现,每当这时,卡特都会额外给我们吃的。吃掉卡特扔进来的香蕉,我和阿帕就被他从玻璃房子里请了出来,那些奇怪的人把一个奇怪的球摆在我的面前。卡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卡特先生,不用怕。这个不会爆炸的。”几个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卡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示意我闻一下那东西的味道。不知道是卡特的恐惧传递给了我,还是那东西本来就很可怕,我控制不住地一阵战栗,连忙后退了几步。卡特有些急了,他捏着我的脖子,就像查理一样,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了更可怕的东西。我犹豫地向前挪了几步,对着那东西嗅了嗅。除了铁锈的味道,还有一种和那些人身上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心悸。

见我很快退了回来,那几个怪人似乎有些失望。

“卡特先生,这就是你说的神鼠?浪费我们这么长时间,你觉得合适吗?”

“对不起,木托上校。它今天可能有点不在状态,可既然来了,您总得给个机会让它试试吧。”

“少校,把箱子打开!”

我还没弄清状况,那个叫木托的怪人粗鲁地抓起了我,手一扬,我就沿着一个完美的弧线,砸进了那个黑黢黢的箱子。

那里简直就是地狱。箱子很大,零散地摆着几个我刚才闻过的怪物,几乎每一个都有那令人心悸的味道。我能感觉到,我浑身的毛都已经竖起起来了。我颤颤巍巍地想要爬出去,一抬头,箱子口外几张表情各异的脸,让我很快缩了回来。卡特是真的急了,他的汗滴到了我的身上。

“马加,你是好样的。你能行的,找出跟刚才一样的东西,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像我看出了他的恐惧一样,卡特也看出了我的恐惧。

“卡特先生,如果你的马卡找不出来,它也就不用出来了。”

“木托上校,它叫马加。”

“我不管它叫什么?我只看它会什么!”

看着卡特的眼神,我第一次觉得人类也有像我们鼠一样脆弱的时候。我有些可怜他,想到那些香蕉,还有奶酪,我硬着头皮一个个的闻下去。七个怪物,有五个有那种味道。卡特明白我的吱吱声,一个个指了出来。那个叫木托的看向旁边,那人对着他点了点头。

“哈哈哈,好!好!好!卡特先生,你的老鼠胆子虽然小了一点,鼻子却比狗还灵。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好了,这两只小东西,我们征用了。谢谢你对国家的贡献。”

“等等,对不起,木托上校。这两只巨鼠是我花大价钱培养的,每周能从医院给我带来三百美元的收入,您刚才的意思,我没太听明白。”

“怎么,要不是我的这些兄弟天天出生入死,你早就成难民了。你的老鼠可以救他们的命,你不愿意?”木托对它旁边的人点了点头,只见那人一挥手,两个怪人马上走上前来,卡特从箱子口上消失了。

我不太明白那些怪人的意思,难道他们要把我和阿帕抢走吗。人和人之间不都是用钱来交易的吗?我在箱子里还没想明白,卡特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木托上校,这两个小东西只听得懂我的话,也只有我知道怎么喂养,怎么训练。您这样把它们带走,它们怕是完成不了什么任务。”

“这好办,你入伍了。从今天开始,你是卡特中士。”

我是被卡特从木箱子里抓出来的,他手心的汗弄湿了我的毛,我能闻到他浑身都是汗的味道。

04

我和阿帕坐到了车里,一辆让我恐惧的车,充满了恐惧的味道。卡特穿着和那群怪人一样的衣服,看起来他们一样了,但我能闻到卡特的衣服上还没有那种味道。卡特的目光有些茫然,阿帕有些兴奋,她一路都在东张西望。不知道卡特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原来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我知道了,我们去的地方叫军营。卡特成了一名光荣的军人,和那些怪人一样,我和阿帕成了光荣的军鼠。我从那些怪人嘴里听到“光荣”这个词时,并不理解它是什么意思,后来我只剩下光荣了,似乎也就明白了。

开始训练了,跟以往有些不同。我和阿帕的脖子上多了个项圈,他们总是先拴上绳子,再把我们放到空地上。他们控制着绳子,拉着我和阿帕在那片杂草里走来走去。我和阿帕都不太喜欢那些军人,他们身上的味道太浓了,相比之下还是卡特让我更舒服。我和阿帕习惯了听从卡特的命令,只有卡特指挥的时候,我们才会把每个动作都做好,换成其他人,我总会做错一些什么。每到这时,我都能从卡特的眼里读出感激。

卡特的肚子一天天小了,一起变小的,还有我和阿帕的身体。那些军人让卡特控制我和阿帕的体重,我们的香蕉开始减少,奶酪更是见不到了。卡特没理会我和阿帕的不满,他忠实地执行着那些人的命令,就像我和阿帕执行他的命令一样。

军营里最让我接受不了的,就是那无比恐惧的味道。它深深地在我的骨子里扎了根,也许它本来就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嗅着这种味道,让我有些崩溃,外向的阿帕要比我好很多。现在,我对人类的恐惧已经退居第二位了。

还好,开始的八个月,除了味道,我并没有遇到真正的危险。八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给我们送香蕉的卡特明显心神不宁,他蹲在我们的笼子前,嘴里咕哝着我听不懂的脏话。

“马加、阿帕,明天我就要带你们上战场了,我的命可是交给你们了,明天你们可得给我精神点儿,不能闹情绪啊,那可是真能要命的事儿。”

估计卡特也没指望我们能听懂,他或许只是在自言自语。他的情绪影响了我和阿帕,嘴里的香蕉也吃不出原来的味道了。我不知道卡特说的危险是什么,但我知道一定跟那可恶的味道和最近的训练有关。

漫长的颠簸,我们被带到了战场。我终于理解了什么是战场,一片用铁丝网围住的草地,长着几棵东倒西歪被火烧过的树,那可恶的味道浓得简直能滴下来。这就是地狱,我找不出什么别的词来形容,我的传承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么恐怖的东西。我看到阿帕的毛全都坚了起来,我的当然也是。

卡特提着笼子,跟在一个怪人后面,我能感觉到他也在发抖。我们来到一小片用绳子圈出来的土地前,那人给卡特交待了一些什么。卡特打开笼子,在我的项圈上操作着。我不知道他给我系了几根绳子,也不知道这些绳子操控在谁的手里,我成了不需要走路的老鼠,那些绳子会把我拉到他们想让我到的任何地方。我的工作就是从土里找出那些令我作呕的铁盒子。

我走得很慢,不对,是被拉得很慢,脖子上的绳子不停地传递着另一端人类的颤抖。我知道了,这东西不仅让我害怕,也同样让人类害怕。这让人类如此恐惧的东西,又是谁造出来的呢?每向前挪动一步,他们都会让我等很久,我并不需要那么多时间去识别气味,我有足够多的时间用来胡思乱想。

每次被拉到边缘时,就会有香蕉等着我,在我吃香蕉的时间里,卡特要把我留下的记号,一个个地指给那些人。我走过的草地,他们还会让阿帕再走一遍,有时是阿帕先走一遍,我再走第二遍。气味会给我带来无边的恐惧,却没有实质性的伤害,这是我第一天工作后的认识。作为人类的卡特和那些军人为什么会害怕呢,我现在好像明白了,他们不是怕气味,而是怕我找出来的铁盒子。

回去的路上,卡特的汗味竟然盖过了车里那原本让人恐惧的战场味儿。我终于给那种味道找了个合适的名字。那些满身战场味儿的军人异常兴奋。我知道,虽然我早就显露过自己的本事,可真正到战场上操作却还是第一次。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我从土里找出来的东西,叫地雷。

05

第一次从土里准确地找出地雷,让我再次见到了那个木托上校。他当天晚上就来到了我和阿帕的房间。与上次不同的是,木托上校没有了八个月前的气势,他跟在一个有些苍老、个子不高的怪人后面。

“将军,这就是我跟您提起的巨鼠。今天它们第一次去雷场,只用两个小时,就清理了200平方米,效率比扫雷犬要高多了。等您批准了专项经费,我们就可以扩大规模了。”

“木托,只靠你的汇报是说服不了那几个老顽固的。这样吧,我来安排一场扫雷鼠和扫雷犬的比赛,如果你的巨鼠赢了,我就把给他养狗的经费转给你养老鼠。”

“卡特中士,如果你的老鼠连一条狗都赢不了,我就先送你去南苏丹,再把你的老鼠剁了喂狗。”留下这句狠话后,木托就陪着将军离开了。

我看到卡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虽然我不太明白“南苏丹”是什么意思,但估计跟“把老鼠剁了喂狗”也差不了太多。我越来越看不懂人类,我不理解他们同类之间的地位差异为何如此之大。为什么都是人,卡特还不如我即将见到的那条狗威风。我们老鼠就没这么复杂,或许是我见过的同类少,可我的传承记忆里也没有这些东西。这就是人类让我天生恐惧的原因吧,我想。

三天后,还是那片战场,我和阿帕第二次来到了这里,现在我知道了它应该叫雷场。跟三天前不同,这里多了一顶大帐篷,帐篷下摆放着一些桌椅,一群人围着帐篷热烈地讨论着。

卡特给我吃了根香蕉,我看到了他乞求的眼神,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我的紧张。我今天的对手不是埋在土里的地雷,而是一条还没见过的狗。两天前,卡特专门把一条狗牵到了我的面前,看得出狗这个物种对气味有着同样的敏感。今天的这条应该更厉害,听说也很凶残。我甚至在想,自己会不会真的成了它的食物。

卡特给我拴好了各种绳子,帐篷那里安静了下来。我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叫将军的矮个子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几个肚子肥肥的家伙。原来,帐篷里的位置是留给他们的。人类是文明的。在我的记忆里,如果食物少,得到食物的应该是强壮的家伙,而人类恰好相反,总是老迈无力者在发号施令,又总是这样的人才会坐着。其实,我看到他们有更多的椅子,不知道为什么不多带一些。

“木托、哈斯,你们两个听好了,一个小时之内,找出地雷多并且遗漏少的一方获胜,不论是老鼠还是狗,输的一方都会成为对手的食物。准备好后就可以开始了。”

那个叫将军的说完后,有个人类牵着一条大狗走了出来,停在了我右侧十多米的位置上。它对我的弱小似乎十分不屑,张开了几乎比我身体还大的嘴,向我恶狠狠地龇着牙,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能感受到它的强大,它的鼻子可能并不比我的差。我开始有些焦虑了,脖子处的毛竖了起来。卡特用他全是汗的手拍了拍我的脖子,我强迫自己慢慢地收回恐惧。

比赛开始了。那条大狗的动作比我想的还要快,它很快就用前爪扒出了第一个地雷。想要取胜,我必须打破原来的节奏,我没有像上次那样被动地等着绳子的牵引,在确定一个位置有或者没有目标后,我都会拼命的扯动绳子,卡特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绳子收放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我拼命地嗅着,根本不敢停下来看旁边的对手。从绳子的抖动中,我能感受到卡特焦急的心情。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我只找出了五个地雷,不知道能不能获胜。我正在拼命的嗅着,忽然感到空气猛然压了过来,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飞起的灰尘遮住了我的眼。

看着只剩下半张脸的大狗,我终于明白人类为何会对地雷如此恐惧了。早就没了呼吸的狗,让我不住地颤抖。卡特抱住了我,他抖得比我还厉害,我肯定他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没有人再去数我们找到了多少地雷,这场鼠和狗的较量就这样结束了。输赢已经不需要讨论,至少我还站着。晚上卡特果然把狗肉送到了我和阿帕的房间。

“吃吧,以后这里就没有狗了。”卡特的手还在发抖,从他的声音里我听不到兴奋,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无奈。

“马加,我不想吃,那只狗太惨了。”阿帕还沉浸在悲伤里。

“阿帕,我也不想吃。可如果今天我没赢,你说它会不会吃掉我们?”

“马加,你们开始比赛前,它的样子真的好凶啊,我都不敢看它,没想到现在成了一堆肉。”

阿帕到底没敢吃狗肉,我本来也不想吃,可想到那条狗小看我的样子,我忍不住抓起一块肉,塞到了嘴里。吃惯了香蕉,肉的味道并没有传承记忆里那么美好。我麻木地往嘴里塞着狗肉,同时也在发泄着心里的郁闷。吃着吃着,眼前又出现了那只剩下半个脑袋的样子。我的肚子一阵翻腾,来不及跑到房子的另一侧,我蹲在那里吐了起来。

那好像是我仅有的一次吃肉,从那以后,我和阿帕再也没有吃过肉。

06

我和阿帕又有了新房间,是一个单独的院子。我不喜欢那里,到处都是狗的味道,也包括我吃过的那只。卡特很兴奋,除了他,院子里又住进来两个军人,没有战场味儿的那种,现在卡特的身上反而有了淡淡的味道。我不太想搭理那两个新来的,他们和我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听卡特一个人的。

从那条狗被炸死开始,卡特更加严格地控制着我和阿帕的体重,香蕉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了,好在也不会饿着。找地雷的日子是枯燥的,不能自由吃东西的老鼠是无聊的。我是例外,我身边还有阿帕,她是我生活里唯一的色彩。日子一天天地重复着,我和阿帕已经习惯了找地雷的日子。

我记不清时间,但来到军营差不多应该有两年了。在我和阿帕的努力下,那片雷场的铁丝网越来越小了,直到全部拆除。铁丝网拆掉的那天,卡特带着我和阿帕,从那片我走了不知多少遍的土地上走过,我们身后跟着的是一排排整齐的军人。

他们喊着号子走在我的身后,我和阿帕像是卡特的护卫,骄傲地走在他的两侧,这次我们是自己走的,卡特反而有些落后,甚至是被我们拉着一步步向前。卡特的脚步有些虚浮,或许他还在担心哪一脚会像当年那条狗一样,踩响一个地雷。我不是看不起他的胆子,我相信自己的鼻子。

雷场另一侧,站着更多的军人,包括木托和那个将军。我们踏出雷场边缘时,他们拼命地鼓掌。我和阿帕被卡特抱到了桌子上,我的左边坐着将军,右边坐着木托。这样的场面我有些紧张,我毕竟只是老鼠。我身后的卡特竟然也开始紧张了,他的汗味带着热气钻进了我的鼻子。几年了,我还是没搞明白,人为什么会害怕比自己弱的同类。

将军长篇大论的讲话,我并不是很理解。但我知道自己成了他口中的英雄,我知道了我是光荣的,比那条死狗光荣。至于什么是光荣,我理解应该是让人类高兴,至少应该让控制自己的人类高兴。

雷场清空后,我和阿帕闲了一阵子,也随卡特去过几次军队的医院,闻过病人的唾沫。但大部分时间,我们是清闲的。我和阿帕应该是恋爱了,几乎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两只老鼠,还是不同的性别,用人类的话讲,想不日久生情是很难的。

平静的日子在某一个早晨又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轨迹。卡特和另外两人带着我和阿帕坐上了一艘巨大的船,在甲板上我看到了大海。大海并不在我传承记忆里,我的记忆里只有草原和荒漠。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远离记忆中的草原。船停下时,我们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空气特别潮湿,这里的人类有些矮小但皮肤却是黄色的,还有少数是白色的。接待我们的人跟卡特热情地握手,他身上的战场气味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类都要浓。从船上下来,我们又坐到了充斥着那种气味的车里,起伏不平的路让我有一种回到了船上的错觉。

卡特带着我们在这个世界安顿了下来,没休息几天,我就见到了一片更大的雷场。即使我和阿帕已经算是身经百战了,可还是免不了有些惊讶。那一眼看不到边的树林里,到处充斥着浓得让我这只老鼠都恶心得寸步难行的气味。

我和阿帕又开始了日复一日地直线折返,或许是新环境,卡特比从前更加胆小,标示地雷时,他的手总是在抖,我甚至担心他会像那条狗一样,把那东西给弄响了,好在这种担心最终也只是担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重复的生活中渐渐忘记了时间。阿帕病了,她常常觉得没有力气,她常常睡着就不愿意醒来,她常常感到头晕,她对我越来越依赖。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只是老了。直到她的鼻子开始流血,我才意识到她是真的病了。同样鼻子流血的,还有卡特,他也病了。雷场上只剩下了我,我越来越孤独了。

卡特没办法再工作了,阿帕也是。一天早晨,卡特终于和一个白皮肤的人类吵了起来。

“你们这是谋杀!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里的炸弹是贫铀弹?为什么?我要带着我的老鼠回国,我帮不了你们了。”

“卡特先生,我们给你联系了这里最好的医院,你也可以选择到我们M国的医院,回去你就只有等死。”

“你们还关心我的死活吗?你们就是杀人犯!林子里的炸弹不是你们投的吗?你们自己怎么不去挖?”

“卡特先生,你和你的老鼠来这里排雷,是对全人类的贡献,你们是光荣的英雄。这是高层达成的协议,你我只能执行。”

吵完后,卡特终于还是没有回国,他选择去了那个白人的国家。走之前,他们把一个牌子挂在了卡特的脖子上,说他是排雷英雄。阿帕也得到了一个,她越来越虚弱了。在我眼里,虚弱的卡特和阿帕已经没有多大分别了。

我还在工作着,我不知道卡特所说的“贫铀弹”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这片雷场的地雷的确有些不同,外壳里好像多了一点其他的味道,好在地雷的里面还是一样的,我只需要找到里面的味道就算是完成工作了。

我不关心那个弹壳的问题,我只关心我的阿帕,是的,就是我的阿帕。我不知道我和阿帕为什么没有后代,或许卡特知道。我的阿帕越来越不好了,她甚至没有力气亲吻我。

阿帕离开了。她僵硬的身体被一个套着怪怪衣服的人类拎走了。我不想呆在笼子里,那里到处是阿帕的味道,但我出不去。我也越来越虚弱了,我应该是真的老了。

我又站在了雷场边缘,牵绳子的人不是卡特。当然,就算是卡特,我估计也认不出来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人类都喜欢套在厚厚的衣服里,我甚至闻不到他们的味道。我搞不懂,这么热的天,他们为什么会怕冷。

地雷还是熟悉的地雷,雷场里还有阿帕和卡特留下的气味儿。我原本忽略的地雷外壳,竟然也有了让我恐惧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我感觉像是漂在海上,我的四只脚好像踩着柔软的水面。

忽然,鼻子一热,我嗅到了血的味道。我抬头一看,模糊的视线中,卡特牵着阿帕,站在我的面前。卡特和阿帕一样,鼻子都在流着血。

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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