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狐狸与海

狐狸与海

权蓉

“真有人,我看见了,是个小孩。”

“你少吓我,我在开车。”

当这对话第三次出现在我和黎衡之间的时候,她终于打算将车停了,要下去看个究竟。

按理,我们应该已经到达了补给地,三头拐渡口。但现在,迷路了。

中午黎衡接到她老板的电话,让提前将物资运到待命,所以出了城,决定抄个近道。我发誓,之前都是老实按着导航走的,可在一个路口拐上去,走了一段,却发现我们是逆行。幸好那段没车,不然……

两个人颤巍巍地将车调了个个,直找到下一出口,将车驶出来,一出来,结果就没有了导航。黎衡说她大概知道这一段,之前跑过,于是按着她的印象走,结果,那条路开始是柏油的,两边还有村庄;走着走着是石子路,偶然有那么一两户人家;到最后,成了土路,只剩下高树和荒草。

四周除了间或的虫鸣,偶起的风,就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发动车调头转向的动静。导航打开也是靠不住的,按着它的指挥,完全就是在转圈——路边树干上有我用图钉钉着的三张鹅黄的便签纸。

我很肯定我们是完全地迷路了。

从蒙蒙黑到擦黑,最后到了深黑,天已经完全亮光欠奉,失去参照物,谁也指挥不了谁,黎衡就只能向前。就是在那向前的车灯光的照耀下,我觉得看到了一个小孩。开始黎衡说我是疑神疑鬼,这里连个住家也没有,哪里能有小孩。后来终于禁不住我又一次开口,打算要看个明白。

刚开的快,一脚油门,已经离看到那个小孩站的地方老远了,又和我争执这些,走得更远,还是往回倒一段车再下。

果然,路边有个男孩在往前走。

不止是我和黎衡,那男孩也害怕了,他壮着胆子向我俩吼:“你们干什么的?在这一片儿来来回回绕了七八次了,要干嘛?”

听小男孩这一问,我立马不慌张了,反倒来了精神,我就说黎衡这路走的不对,导航也不灵,是转圈在瞎绕,可她非得说自己没错知道路,一直在往前走呢。后来为了说服她,我在有一段路边打头的树上钉了一张便签纸,直到我的便签纸计数是三。这男孩却说我们绕了七八次,可不,我们在这一片都快兜一小时了。

“我们要去恩乌素,想抄近道,结果路不熟,只能跟着导航在这沙地里面绕。”我赶紧回答。

“你们去恩乌素怎么跑这里来了?走近路的话,往木苏那边走,这是查干图。木苏在白渠西边,这里是白渠东边……”

四周黑黢黢的,若不是车灯的光,天地都分不清,更别说什么东南西北了。看这小孩子说得头头是道,黎衡立马变了态度,信服地让他指条明路,要求也低,再不是之前兴致勃勃的一小时就要到恩乌素,而是变成了“走到导航上有的大路上去就行”。

背着包的小男孩看了看我俩,“行,给100。”

“啊?”黎衡没反应过来。

“给我100块钱,我给你指到大路上去。”小男孩善解人意地解释道。

“你……”黎衡那样子像吞了个苍蝇,不过下一秒,又改变了主意,“行。”

上了车,小男孩当起了指挥大师。

还是我们刚走的一截,只不过是转到我订纸的那棵树的后面。

这村里的人早都搬迁到更方便的地方,留下些我们开始看到的那些断垣残墙,桦树林下边这段路因为起水被冲断了,路没人走没人修,我们这样的外来者根本看不出来是路。其实只要压着翻起来不像路的那段往前走上七八分钟,过了那截坑洼的泥泞道,就有一条明路。

小男孩让黎衡走的这里,开始我们也在这犹疑过,可因为垮下来的浮土都长上了草,完全看不出路,就避过去了。到了现在,黎衡早是死马当活马医,也不反驳,加足马力就冲了上去。

终于,我们驶向一条看起来好很多的小道,车再不是之前荒草甸子里迷失般的毫无章法往前开,这条路笔直地在黑暗里延伸到很远,而且,路是石子的。再走出一大段后,导航也一改之前的期期艾艾,十分清晰地来了一句“准备出发,全程需要一百二十三公里……”,二话不说地开始了工作。又走,路边有了零星的住户,能远远地看到一大片灯光。

坐后面的小男孩说前一个路口,他要到了,让我们接下来跟着导航走就行。还不忘伸出手提醒付账。

黎衡脸色臭臭的,但还是付了钱,放他下车,懒懒地说了声谢谢。

小男孩却不计较这些,高兴地拎着我将车里的面包水果捡装的一袋,蹦蹦跳跳地走了。

“你干嘛臭脸,以你的人品,这黑灯瞎火的,他帮你指了明路,你还不是要给报酬?”

“……”黎衡打量着周边的路,没回答。

“因为他主动提了要钱?”

“现在的小孩子啊!”黎衡感叹一句,没再接这茬,只虚指了下外面说,“我刚看到白渠的指示路标了。”

过了白渠大桥,穿过木苏,晚上十点,我们终于到达了三头拐渡口。说是渡口,其实多年来,早已沙化得面目全非,只留下一个渡口的地名。

倒是露宿营地的老板下了些小心思,为了这名头,不知道从哪里扛回三艘破烂的渡船架在路口做招牌。远远地看到这三艘破船幌子,就知道暂时上了沙海的岸。

二头拐渡口也有个露营营地,但因为是景区经营的,收费高,所以很多户外活动的人就将三头拐渡口作为营地,这个在野的营地一传十十传百,来的人多了,住附近的有一家人的儿子就干脆做了一点投资,做了半个老板。

说“半个老板”,一是因为收费低,二是就提供用水、充电、一顿早餐。其他的,都是露营的户外人员自备。像黎衡,他们公司叫北方征途户外俱乐部,专做北方特色的户外路线,有胡杨林的、沙漠的、戈壁的、草原的、火山的。

沙漠户外,常年走的路线是恩乌素沙漠,而三头拐渡口,就是他们公司这条线的一个固定营地。

原本黎衡是负责走白音查干的察哈尔火山线的,结果这次公司接了一个穿越沙漠的南方老板团,费用付得爽快,消费手笔还大,公司为了拓展业务可能,卯着劲儿全情提供服务。因为旺季,二头拐渡口露营人员爆满,近一周的临时调配都不能成功,于是急着增调物资到三头拐渡口,力求最大程度保障,最好能媲美隔壁。黎衡这一趟,就是给这个营地送补给物资。

公司平素都随半个老板那样简朴惯了,这次一补给,也没有翻检出特别的高端项目,后来一拍脑袋,觉得做个户外跟拍摄像剪几个有意思的小视频不错,于是顺便,就将我也打捞了来。

怎么介绍我呢?

上午我还是一个因为不愿意卖“分手复合符”而和老板发生冲突的公司员工,下午因为黎衡的打捞,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平台特别大、镜头感特厉害的视频导演。

我走的时候,老板还吩咐道:“这个不昧良心,我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你不是有创作理想吗?”

不得不说,也不知道黎衡公司的老板是怎样的不幸,竟然有我们老板这样一个老同学。上次他们北方征途户外俱乐部为了宣传,到我们公司让给拍一组宣传片,当时这还不是我们公司的营业范围。只因为有个有创作理想的员工——我,老板就接下来,将片子当成作业一样地交给我做了。

效果不知道,反响不知道,但数据的确看起来不错——没办法,完全是我们老板用自己养的一批视频号将数据给刷上去的。现在他们临时想跟拍视频做剪辑,记起我这个“前导演”,又来敲合作,结果正和老板掰扯的我就被指派走了。

幸好,我们补给的这一站是属于提前准备,没有掉链子,不然这北方征途的大计,就毁于黎衡和林对弈的迷路了。

黎衡对这次迷路看得还挺重,到地方做了安排和对接后,就坐那里搞研究。

那架势,就差将行车记录仪里的东西倒背如流了。

原本我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谁知黎衡说:“按照导航走出这么一个结果,还不复盘找出问题,难道以后都要去那空村子里转一圈才算数?就算是遇到了狐狸精,我也要将它的尾巴扯出来。”

得了道的狐狸精?想的还挺美。但不得不佩服,他们搞户外的对于错误路线纠偏的这种执念,实在是值得敬佩。推演了半天没有结果,又加上困,黎衡终于暂时放我一条生路。

我们有露营装备,可到得晚,也不想再去凑热闹找地方搭帐篷,干脆让老板找个地方住。结果他找的,竟然是他家号称“青年旅馆”的上下床的两个床位。看来比起我上次拍宣传片来取景的时候,他又拓展了一项新业务。

的确是旺季,加上我和黎衡,大通铺似的屋里竟然住满了。

到后半夜,我实在受不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推醒了黎衡,让她给我钥匙,我挪去车上睡算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黎衡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说晚上车里太冷。我说这又不是草原,是沙漠,正盛夏,冷不到哪儿去。她半坐起来,说你将就在屋里睡吧,两三个小时就亮了……

说着说着,她也清醒了,干脆坐起来又想着她的迷路,一截一截的捋着,是在哪里抄近道的,是在哪一段路逆行的,迷路的那个空荡的村子到底在查干图的哪里,那个小男孩是在哪段路下车的……不得不说,效果倒是好,我就在她抽丝剥茧的声音里一觉睡到大天亮。说大天亮,也不过才早上七点,可是升得老高的太阳已经悬照在沙漠上,映出一粒一粒的细碎的光。

还是黎衡来叫我去吃早饭,说再不快点,三头拐渡口的早饭就没我的份了。我赶紧爬起来洗把脸就往厨房那边跑,营地里的大部分人都呼朋引伴的准备出发,厨房里的案台上一片杂乱,面对这些残羹冷炙,从零零碎碎的痕迹里,我推测出了早餐:芥菜丝、海带丝、萝卜丝、土豆丝四样小菜;小米南瓜粥、黑米粥;馒头、花卷,还有煮鸡蛋。

“晚起的鸟儿,你还真没吃上早饭啊?”黎衡看我一脸饿色往回飘荡。

“老板说,前面还有户人家,没吃上早饭可以去那里看看,有时他们会卖粉汤和肉夹馍,专捡营地这边的漏。”

和别人赶时间的队伍不一样,我这个等待甲方到来才能拍摄的人更像个游客,不自觉的也带了份散漫,走过一片格桑花,走过高低的向日葵,走过几棵歪槐柳,走过一段树篱笆,就到了邻居家。可惜,他们今天没做要卖的早餐,因为昨夜去营地转了看看,觉得营地自己就能消化掉这些。

不过又看我们专门寻上家门的份上,女主人让稍等,说她给我做碗饸烙面。随来的黎衡大概是没吃饱,让她再多做一份。

这家女主人做饭十分利索,不久,就端上来两碗荞面饸烙,还有一小碟拌沙葱。对于面,我没有什么心得,黎衡却是赞不绝口,赞面劲道,赞味道咸鲜可口,还赞俯卧的荷包蛋功夫高妙。到我的早饭吃完,黎衡和女主人已经姐妹相称,山南海北地聊开了。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狐狸。

对于昨夜我们迷路这事,大姐说:“八成是遇上了草原上的狐狸,被它迷住了眼,所以才出现明明开车走的是熟路,却偏离了路线,而且困在一个小村子里,怎么也绕不出来。”

黎衡啄米似的点头,我却忍不住,插了一句:“那那个指路的小男孩呢?我们还给了钱,总不能他是狐狸变出来的吧?”

“那也说不定,万一就是狐狸变的呢?你们不是说,那里是个荒村吗?既然是荒村,怎么又那么突兀地出现个小男孩?还是黑灯瞎火里冒出来的?”大姐越讲越相信,八成是连自己也说服了。我忍不住打开了旁边的摄像机放那儿将这些录下来,回头剪成个短视频,也算是个备选素材内容了。

“狐狸这事我也听过,听我奶奶说,狐狸能将树叶变成钱,到集市上买鸡,还有爱美的,专去买印花布,说不定现在他们变不出钱了,所以出来赚生活费……”黎衡也讲开了聊斋,要不是她老板的电话过来,我的摄像机还能一直拍着。

团里的南方来客真到了沙漠后,才发现沙漠徒步不是个小挑战,中间有人实在受不住,打退堂鼓,其他几个人也干脆跟着退了,老板现在通知的意思就是,打前站的黎衡,也可以撤退了。因为来客们弃了沙漠这条道后后,直接上了队伍的保障车,现在可能都在机场候机了。

黎衡一点也没有被放鸽子的情绪,相反,还很高兴,很有兴致地对我说:“趁着这天光白日的,我们赶紧走,再跑跑昨天那条线,看看我们今天会迷路吗?或者,咱们干脆去查干图会会狐狸!你给跟拍上,也来个第一手资料。”

我还没有回答,有着一餐之恩的大姐却开了口:“这可不行,你们不要招惹草原上的狐狸。昨天放你一马,你今天还追逼上去,这可不是和狐狸相处的道理。”

“那和狐狸相处的道理是什么?”黎衡问。

“人狐殊途。”大姐还没有回答,我倒是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过最终,在回去的路线上,我也没有争过黎衡,一是因为方向盘在她手上,二是因为她说:“就拍你那些中规中矩的素材有什么意思,上次不就拍过了?拍这个搞搞解密,多有噱头,要真是拍到什么天马行空的素材,也不枉白跑这一趟。再说啦,难道你不好奇草原上的狐狸吗?”

嗯,激将愚蠢,但是有用。

在我初入职文化公司的时候,老板的理念是讲好故事,任何一单业务拿回来,都要强调一遍我们的核心层次,那就是抓住故事核,做独一无二的自己。那也是我最喜欢的时候,哪怕甲方是做常规的宣传语的一个公园,我们也要绞尽脑汁来给做出好几种方案。

后来,我们就很少接这样实打实的活儿,而是热衷于各种养号。

新媒体时代的养号,主要在养。

在各个内容平台上开设各种视频的、文字的、图文的、漫画的号,内容嘛,也分得很细,娱乐明星、风水相术、历史人物、植物小知识、情感问答、健康养生……撵着热点做内容搏出位挣点击量,这些点击量的数字累积到一定数量,就是大号。

上千个号里,筛出最有一批有噱头点击量高的大号,再针对包装,组合后,我们就是拥有上千万流量的自媒体矩阵传媒公司。接到一单业务,做点通稿内容,用养好的这批号转发或者提及,再用大数据工具一抓取,效果不知道,反响不知道,但数据在纸面上前所未有的高,高就是好,叫有传播力。

我很不适应这样的新操作、新氛围,老板也很奇怪,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跟不上时代?我们养号怎么了,那些靠点击量挣来的也是用户,我们的内容是实打实让他们看到的,这种广告效应难道不是一个文化公司的荣光吗?”老板就是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也忘记我们现在对外已经叫传媒集团了。

前些天风水相术和情感问答的一批号突然点击量走高,提起这事的时候,正值公司团建,当时去的地方有个召庙,五色的风马在大风中烈烈招展。

爬到半山的老板突然一拍手,说:“有了。”

过了两天,我们的养的那些号无论是短视频还是图文里,都多了一条动人的链接——定制请符。符的品类很多:平安符、化太岁符、招桃花符、求事业符、情比金坚符、回心转意符、分手复合符、考试保过符、学业开运符……

这些符因为效用和需求不一,价钱也不等,少的99元,贵的699元。而且后来更是新推出一种全程视频跟踪定制的符,5999元。

我和老板发生冲突,就是因为这个全程视频跟踪定制符。

链接的宣传上的照片都是从别处扒来的各个寺庙的恢弘气势的照片,再加上蓝天白云下各个角度的八塔照片,将息诤塔、尊胜塔、涅槃塔、天降塔、神变塔、多门塔、菩提塔、聚莲塔的名头一摆,再放些康熙帝庙、席力图召、额尔德尼召之类的名称。借由这些名头先烘托出神秘莫测的效果,然后再宣传我们的符,一边号称卖的符纸是在这些北方大寺由活佛亲自开光念过经加持,一边做一些伪装用户评论说些特别灵验之类的话的图,再自己刷单评价评价,养的号那边一强势引流,整个系统就运转起来,算是大功告成。

负责做这项内容的同事,瞅准这里面的机会,十成十的落实了老板的意思,甚至还特别精通地发扬光大——专门做了市场区分,各个细化,不同的符纸要搬出不同的寺庙不同的活佛。比如走的最好的情感类的符纸,就说是拥有仓央嘉措真身舍利的贺兰山南寺里的活佛来加持的。

其实,这些符咒就是公司去网上买了十多块现成的雕版、一些朱砂颜料,自己拿刷子刷一刷,拓印上去的。开始业务不熟练,裁纸小组成员不利索,好多符纸还有毛边,为了掩人耳目,叠成小三角,用纸再给包上。

因为拓展了这项一本万利的业务,老板打算乘胜推出全程视频跟踪定制符,其实就是为了更取信人,剪一点外景,有寺庙、有喇嘛、有经幡、有风马、有远方、有大地……要能剪出比介绍的场景里更细节更美丽的风景物事自然更好。只要有要全程视频跟踪定制符的,就将这个视频拿出来,换掉其中代表的不同符纸的那几帧画面,就能收5999元,可比凭空开了个金矿。

老板对这一想法前所未有的兴奋,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顿乱按,让我立马去拍摄剪辑落实这个视频,当时我嘟囔着拒绝了。

谁知过了两天,竟然还真迎来了一个付款5999元下单的,一个从没来过北方的姑娘,要一张全程视频跟踪定制的“分手复合符”,想靠神秘力量让她如愿以偿。于是不愿意充当这种“神秘力量”的我和老板发生了冲突。

面对我说他欺诈,老板振振有词地说:“这怎么是欺诈?这是信念。你不要低估这种信念的力量,我们的坚定,就能让他们笃定,这种坚信的力量就会让他们心想事成。把这符戴在身上,百利而无一害,让你剪这个视频,不就是一份信念的加持?这难道不是正向力量……”

记得我第一天入职的时候,老板演讲,说他曾经是我们本地最知名的报纸的首席记者,很有新闻理想,可总是报道一些无关痛痒的东家长西家短的小事。不愿意重复自己的他于是出走,来开了这家文化公司。他希望新入职的年轻人做到有文化、有思想、有美感、有前景,一起去更美丽的未来。当时站在会议室主席台上的他,和现在站在新建的“新媒体中央厨房”里一样志得意满,只是现在,旁边是垒得高高的黄纸。

“我不喜欢这种风气,也不能理解那个当初不愿意重复报道就辞职的人如今能源源不断地做出这么多爆炸式的垃圾信息。图什么?这些泡沫算什么?我要辞职。”辞职的念头一瞬就在脑子里闪出来。

老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也是做了好几年的老员工了,怎么能这么幼稚?在时代的风口上,在信息爆炸的浪潮上,你的洁癖有什么用?这不是同流合污,这是着眼市场经济增长点!泡沫?如果这泡沫全部是我们的信息推出来的,那我们就不是传媒集团,而是传媒帝国。”

“你当初强调的创作理想呢?”我一口气憋住,忍不住翻出这句话。

“当年故事核是硬道理,那么现在传播力就是硬道理,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你懂不懂?”老板压住火气继续说,“你讲出再好的故事,没有平台,没有渠道,那就什么都不是!”

“我不否认传播的用处,可现在我们传播的是什么?而且,我们现在完全背离了,现在是在利用人们的恐惧和不自信,在批发走量不到五毛钱的符纸!”

“符纸怎么了?这是民间智慧,比心理医生还强的心理抚慰!”

“……”

突然一阵敲门声,小杜拿着老板的手机,让接电话。老板嗯嗯哦哦了一阵,然后对我说:“你也是老员工了,不要动不动就学小孩那一套,能说不干就不干吗?刚接一个沙漠里跟拍的活儿,北方征途户外俱乐部的,很急,但上次你也走过那个路线,心里有数,这个正对你的胃口,不昧良心,我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你不是有创作理想吗?”

我也不想在这里站着争辩,干脆立时收拾收拾,搭上了黎衡的车出发。

黎衡是我上次去拍宣传片,盘点他们公司各个业务路线的时候认识的,后来一路走着,一聊,我们竟然还是同级的校友,只是专业不同。更有意思的是,一对两人时间线,我俩竟然还有很多交集。

我们军训的时候,她们旅游专业和我们历史专业编在一个营里,甚至里面有一个连,还是两个专业的学生对半组成的;大二的时候,她飞去广州看演唱会,那也是我喜欢的明星,我们看的同一个场次,回来都还坐的同一趟飞机;大三我们调宿舍楼,正好就在黎衡她们楼下,我们406,她们506,连毕业吃散伙饭,定的大厅都是隔壁相邻的……

当然,这些都是我们非常熟悉后才对出来的,当时,我们从来没见过。

黎衡是个很不一样的女生,他们公司户外带队的女生很少,只有两三个;完全负责一整条线路运营的女生,就黎衡一个。因为其余那些爱白爱美的女生,几乎都钉在宣传或者后勤的工位上。

当时我接了拍片的活儿,去他们单位接洽开会,几条运营线上的负责人都没思路,就黎衡思路清晰,各种建议有章有法,她老板说,那就先拍察哈尔火山线。于是黎衡开车带着我,来来去去,配合良好,拍完我俩已极默契熟稔,其他几条线干脆也就派她陪我去采的景。

去黑城的那天,赶上大风,戈壁上飞沙走石,不能进,不能退。我们就把车停在停车场,然后坐在车里聊天。聊得越多,了解得就越多,越了解的多,聊得就越多。等风沙过去,我们再去居延海,就已经成了好姐妹,跟学生时代就完全认识在一起似的。为此我常常庆幸,幸好我俩是毕业后以合作身份认识,不然可能还真没有现在这么惺惺相惜。结果黎衡却另有解释,从额济纳回来的路上,她说,“任谁在戈壁滩上陪着走十来天,也会变成好朋友。那是命运在注视你,是大自然在告诉你,任你斗天斗地,身边的人要好好珍惜。”

黎衡的偶像是陈向宏。

那天是我们第一次采景,正爬的那座火山叫“中炼丹炉”,黎衡在给我介绍乌兰哈达火山群经历了两个地质时期的火山活动,分别在第四纪晚更新世,距今12万年前;和全新世,距今1万年。突然,她指着火山下那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就拐到了这个话题上,说:“要是让我的偶像来规划,不知道他会怎么做?”

我顺嘴一问:“你偶像是谁?”

“陈向宏。”黎衡说。这是谁?我傻了,不过没好意思问。

可能看出我的无知,黎衡给我普及知识,“是我们旅游界的风云人物,乌镇和古北水镇就是他规划的,现在在做濮院古镇。”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黎衡颇有腔调地吟咏完,满含遗憾地说,“你看我们,有这么美流传得这么广的瑰宝,又有这么辽阔的大地,却没有系统响亮的旅游名片。连脚下这些火山,也幸好近几年政府重视了,不然啊,我们真暴殄天物。”

我这个门外汉好歹能听懂她说的啥了,“小镇怎么说也紧凑,可北方这些景区太广阔又太分散,那种小镇文化效应……”

黎衡很认真,“所以才更需要一个内在脉络,不然就是一盘散沙。说实话,我从入行起,就一直想寻找到某个模式,能把我们这些特色的景致系统化,还要做到更有文化底蕴,和现在老板这样各个线路铺开一个户外团队运作还不完全一样……唉,想出一个点子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奇思妙想,可往地面落实的时候,就成了胡思乱想,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啊。”

“你这叫行业深耕,可深耕哪里那么容易,慢慢来吧。”我安慰道。

没想到,不过一年半的时间,现在成了黎衡在开导我。

去往查干图的路上,我们停在服务区,已听完我卖符处境的黎衡说:“你们现在不流行自媒体吗?你会选题会编辑会写文案会拍摄会剪辑会维护账号,自己出来单干不行?干嘛非得和你们老板硬耗,都是成年人,相信我吧,理念不一样,就不是说服的问题。”说着,她眼睛一亮,“我们不是去找昨天晚上迷路的原因吗?你就做个《草原夜遇‘鬼打墙’揭秘》,怎么样?或者我们寻到那个小男孩,早上大姐讲狐狸的故事我看你也拍了,要不你就从拍这个开始练手,叫《寻找沙漠小狐仙历险记》?”

黎衡越说嘴越快,这么快就给我闹出两个选题,我有些忍俊不禁,“这算两个故事,可也不是什么爆款,何况自媒体是需要连续内容的,要一个内容接着一个内容叠加出来,不然,没有话题效应,很快就……”

“那你就干脆拍人物啊,我们大草原上这么多人,每个人拍一条,不够你一个内容号?”黎衡说,“下一个你就拍我,叫《想做大文化的小人物》。哈哈哈……”

呵……这一下就三个选题的内容了。

“黎衡,你说的对,可能是我还没有做好辞职、完全自己出来单干的准备,不过你也点醒了我,我不是穷途末路,何况这个方向还是我喜欢并擅长的。”

“这个方向好不好我不知道,但起码比那个卖符业务的打包制作要让你快乐很多。”

“这倒是……唉,当年我也是有新闻理想的……”想起当年,我也忍不住学我们老板样的感慨。

“哈哈,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新闻系,而是去学历史?”

“命吧,硬生生就调剂去的。”

……

夏日北方的路旁,大片的向日葵田美得让人束手就擒,不走高速,路上车少人少的,黎衡干脆就将车停到路旁让我下去拍摄。后来再走,她的镜头感完全爆发了:

走到西瓜地地段,给我停下来,让拍;

走到苜蓿草地段,给我停下来,让拍;

走到废弃的村庄,给我停下来,让拍;

走到四野贫瘠,唯一棵墓柳的地方,给我停下来,让拍;

……

后来,过了白渠大桥,到桥头,黎衡又停下来,说:“你下去拍这一段的黄河,剪到视频里,多有魅力。”

我拿着机器下去,正调试镜头找角度的时候,黎衡突然走过来,偏着头悄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你瞧我看见谁了?”

“谁?”我有点诧异,不过一想,我们这两天的人物可选范围也不多,要不是我老板,要不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小男孩。可我老板一入符纸研发废寝忘食,不可能在这里,而那个小男孩,这不是还没有到查干图吗?

“你看!”顺着黎衡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桥头不远的树荫下坐着一个黑瘦的小男孩,面前摆卖些小石头小首饰,旁边还撑着一个纸板,上面歪歪斜斜的躺着几个大字,写着:指路导游,答疑解惑。

我有些不确定,“我们昨天晚上遇到的是他吗?天色那么暗,你怎么……”

“他还穿昨天那身衣裳,最醒目的是他的鞋子,那是女孩款的,有一只鞋面上的蝴蝶掉了。”

“……”

黎衡才不管我惊讶的表情,直接就朝那个男孩的摊位走去,我自然再顾不得拍流经白渠大桥的黄河,赶紧跟上去。

摊位前蹲着位独行客样的外地人,正在那一堆假玛瑙石手串里翻检,小男孩正口若悬河的讲故事:“我每年暑假都在白渠大桥这里卖东西,不是一锤子买卖……你看这些手串,也不贵,你带一串两串的回去,当个纪念。我们草原上不长这个,这都是我从戈壁上自己捡的。特别是下完雨,太阳一出来,哪里闪光就去哪里,一看,就准是玛瑙。叔叔,你看我这些手串,串的玛瑙就是这样捡出来配的,捡回来洗净打孔穿绳,每一颗都是独一无二……”

“你不是在白渠大桥卖东西吗,怎么又顾得上去捡玛瑙?”翻检的男人戏谑地问。

那小男孩倒也有急智,指着面前那张白板的字:“我是个导游啊,来来往往的地方去得多了。再说了,这里是戈壁、沙漠、草原三处交界,好东西多得很,你们不知道哪里捡,我知道。”

那人也没再纠话柄,从一堆里拿出两串相对顺眼的,也没还价,直接留下五十块钱,就站起身来走了,看得出来,就是个自愿照顾小孩生意的。可他面前的老板就没有那么淡定了,拿着收到的钱高兴得手舞足蹈,站起来说:“谢谢叔叔,谢谢……”

后面的话在他看到已经站到他面前的黎衡时,就和着口水一起吞下了。那神态一看,他也是认得我们的,但状态却立马切换到了客户模式:“姐姐们,要买点玛瑙手串吗?大戈壁上一颗颗捡回来的天然玛瑙……”

“行了,别装了,你知道我不是要买玛瑙的。”黎衡点点手指,压下去他那后面的商业宣言。

小男孩往四周看了看,片刻,又看回黎衡,说:“不就是一百块钱吗?难道你还要要回去?”

这白渠大桥桥头也不是什么正经集市,就是有一个加油站、三两个小饭馆、四五个小卖部、六七辆垒着瓜果的农用车——这是北方常见的小聚集点,因为身处几点交汇,但又没有太多人流,繁荣不起来,却也饿不死。

小男孩可能确定自己没有什么特强援的助力,干脆单刀直入直接问出口算数。不过他明明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却又想做出神态自若,黎衡也被他逗笑了,赶紧出声消除他的焦躁:“我不是找你退钱,是想找你再给我顺顺昨天那条路线。我是搞户外旅游的,总不能自己不知道路,以后开车带团还迷路吧。”

男孩听到这话,似乎不信,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接话,“你们走查干图干什么?那里已经建了新村,查干图那一块都退回去做了草场,走哪条旅游路线也不会走到那里。”

“我知道它不在这些旅游主线上,但我得要理清楚,不能重蹈昨天的覆辙啊。”

大约是黎衡很严肃地回答,让男孩有些相信,立马他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问:“你们要是没有碰见我怎么办?”

“我们原本就想去再走一次,在白天凭我们的记忆找找答案。谁知这么巧,我停下来拍黄河,这个姐姐正好看到了你。”我说,“开始我还不敢认,因为昨晚很暗,也看不太清。谁知你和她眼神倒都好,这不都认出来彼此来了吗?”

“你怎么认出我的?”男孩面向黎衡问。

“那你怎么认出我的?”黎衡反问。

“你认出我我才认出你的,你呢?”男孩回答。

“怎么个我认出你你才认出我的?”黎衡继续问。

“我都说啦,你认出我才认出你。”男孩说。

两人连珠炮般往出蹦词儿,听得我都晕了,赶紧制止两个人的绕口令,做个合适的主持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男孩。

“我叫狼羔……”男孩吐吐舌头,将已经说出口的小名恨不得收回去,“不是,我叫于志广。”

“你好,于志广,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林对弈,她叫黎衡,是做旅游的,因为平时和很多人打交道,特别能记人。就是这样,她认出的你,没有恶意。”我代黎衡说道,“那你是怎么认出她的呢?”

“因为我好些天没有开张了,昨天晚上碰上你们俩才得了些钱。刚刚又是你们两个女的同行过来,可不就是昨天晚上那两个人。”

“你倒机灵!”黎衡说,又调侃他,“你刚刚是不是心虚,觉得昨天自己要价太高了?”

男孩脸顿时一红,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存心的……要不……要不我请你俩吃个雪糕?”

我刚要说不用,被黎衡一把按住,“好啊,你请我们吃什么雪糕?”

“要不……老冰棍?”男孩试探着问,估计怕我们说他小气,又跟着解释,“这里远,一根老冰棍都三块呢。”

黎衡憋住笑,在几家小卖部上点过来指过去,“行,走吧……我们去哪家?要不那家?好像店面小,估计品类不多,要不还是冰箱放门口那家?”

于志广讪讪地,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原地站着。

“好了,黎衡,别逗他了。”我说,“小于,你今天要不陪我们回查干图转一圈吧,帮着顺顺路线,工钱嘛,我还是按照昨天的100给你……”

“我不要工钱……”他飞快地抬起头,回了我这一句,又局促地将头低下去。

“我刚和你开玩笑呢,工钱当然要付,不是耽误你卖东西吗?”黎衡不再逗他,开口说。

“我这……”说了半句,于志广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招呼着我们,“你们帮我照看一下这些东西,我去买两根老冰棍。”

“别去买了,黎衡逗你玩儿呢。”听见我这话,于志广带点迟疑,但还是重新坐回他的小摊位面前。

“于志广,要不你和我们去吃个午饭吧,我请客,这期间你再想想去不去。去呢,吃完饭我们就出发;不去呢,我们也能吃饭的时候聊聊路线。”黎衡给于志广看手机上的时间,“你看,十二点多了,吃午饭也合适,你怎么着也得吃饭吧。”

“我有芥菜丝、腐乳和馒头。”男孩指着旁边的一个小书包,一半推辞一半解释似的说。

“正长身体的时候,吃什么芥菜腐乳。走吧,我又不请你吃山珍海味,就吃个简餐。”黎衡蹲下去打算帮他收拾摊位上的小物件,于志广咬咬嘴唇,低声说道:“那我们就别在白渠大桥这里吃了,又难吃又贵。往前走,我知道有个地方,也算一个交汇点,价低物美……”

没等他说完,黎衡“哟呵”一声,“没看出来啊,于志广,你小小年纪业务倒是涉及的不少,竟然都能带客进店了?”

“我没有……我不是……”

小货郎就这样在黎衡这里一次次踢到铁板,直到我们帮他收拾好东西,坐进黎衡的车里,打算去他说的前面一处吃午饭。他才忽然冒出一句:“你们不是女骗子吧?”

“恕我直言,抱着一堆假玛瑙卖的你才更像骗子。”黎衡扭头看后座的他,“你要去吃饭的那家肯定是你认识的人开的对不对?”

于志广脸又一红,“是我认识的人开的,但比起这里,真的味道好,也不贵。”

“我相信你。系好安全带,出发了。”

走出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地方。

于志广带我们去的这家是做鱼的,打的“黄河鲤鱼”的牌子,和黄河沿岸许多做吃食的商家一样,这几个字一写,仿佛那许多黄河的鲤鱼都得在这里寿终正寝,其实和伪装阳澄湖的大闸蟹一样,太多号称的黄河鲤鱼也是洗澡鱼,都不知道刚是从哪个鱼塘里捞上来的。要不是黎衡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信心满满,我还真有些不放心进去吃。听人讲,这有些卖鱼的不仅门道很多,宰客的手法而且也不少。

店主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见于广志进去,很高兴,接着见一起进去的黎衡和我,对我俩还是热情招呼着,但明显感觉带着些戒备。大约每次于志广介绍客人进来,不是今天这样的同行模式。

“苏婶,这两个就是昨天晚上让我搭顺风车回家的姐姐,今天正好我要回去,在白渠大桥那里又遇到了顺路的她们。所以我带她们来你这里请她们吃顿饭。”

黎衡走过去,“小人精,哪里要你请,说好我管饭的。老板,你们家的鸡和鱼都来点儿。有沙葱吗?有的话,和豆腐拌一个……再炒一个当季青菜。主食等快吃完再点。我们三个人,菜量你看着控制。”

“好好好,锅里有现炖好的笨鸡和鱼,沙葱也有,青菜嘛,茼蒿行吗?”苏婶说完,又转向我,“这样成吗?”

我点头答好,然后三人找了位置坐下。

“你说好些天没开张,怎么了?是你那些小玩意儿不好卖?”我倒上茶水,问于志广。

他端着喝一口,想了想,说:“今年暑假我已经干好多种活儿了,开始是在龙头渡那边帮着卖西瓜,老板车边站个小孩儿,路过的都愿意多买几个。有次遇到个和我投缘的叔叔,他买了一后备箱。可是后来西瓜太多了,站三个小孩儿都不管用。我就跑到那些户外的露营地找几个人那种没有导游的小团,可找我的也不多,就指了几次营地最近的一些没开发的漂亮地方,带他们去拍拍照。都嫌我小,或者怕我是骗子……”

黎衡接过话头,说:“你这小导游不知道行情啊,那些地方虽然没开发,但是在网上都是有攻略的。倒不是怕你是骗子,而是没必要花钱啊。”

“我也就是收个十块八块……”于志广嘟囔一句,“后来我遇到一个大叔,他说我这样挣不到钱,要不固定一个地方,去批发点儿玛瑙什么的卖纪念品。”

“你就选了白渠大桥那里?”黎衡说完,一脸不认同的表情。

“我也知道那里人少,可是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景区,景区不让进,再说了,景区也有好多店,都不让兜售。有些景区让兜售吧,可又要交管理费,不然抓住就罚款。”

“你还得去人多的地方,一万个人你咋也能碰上一千个,这里头有一百个感兴趣的,就可能有十几个人买。白渠桥头那里人有多少,有一千个吗?好多车都直接开走了,停都不停。”

“我知道,可不是说了吗,去不了人多的地方。露营的地方人多,也能去,可那都是些老手,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们是对假玛瑙不感兴趣吧。”

“真玛瑙我也卖不起啊。”

……

两人又拌开嘴,直到老板把饭端上来。

于志广也打开他的背包,往出拿他的午饭——芥菜丝、腐乳和馒头,我和黎衡面面相觑,问他:“于志广,你这干嘛啊?”

“就着吃了啊,不然就坏了。”

黎衡问:“你说是这些肉吃不完可惜,还是你这咸菜馒头坏了可惜?”

于志广答:“都挺可惜。”

黎衡看于志广那坚持的样子,无奈,妥协了。让老板帮着将他的馒头蒸了蒸,再端给我们仨当了主食。刚端上来,黎衡就几口咬一个馒头,三下五除二,三个馒头都进了她的肚,“我都吃了,看你还吃什么馒头。”又一口气喝了杯水,这才在于志广目瞪口呆的表情下说:“你这馒头倒挺好吃的。”

“那是,我奶奶早上起来给我现蒸的。”

“嘿,你还自豪上了。于志广,我说你怎么这么抠呢?你正长身体,好歹也一个小老板,得对自己好点儿。”

“……我攒的钱都进那些货了。”于志广有些不自在。

“那些假玛瑙?”黎衡一想,追问道:“不会就是指点你生意经的那个大叔吧?你进了他多少钱的货?”

“……”于志广有点难为情,没吭声。

看他那表情,我就知道了,这大叔才是在卖假玛瑙,于志广这完全属于一个被骗的下线。“你不会全部的钱都搭进去了吧?他是不是还说,你要是都卖了,能赚多少多少?”

“那货有多少?”黎衡又问。

“就你车上那些。”于志广小声说。

“就那么点儿?”黎衡的声音高了八度,“你老实告诉我,那是多少钱的?”

于志广眼圈有些红,“四千五。”

“四千五?五百块钱都不值的那些,他就敢要了这么多?”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骗子。

“我也知道上当了,可我再去找他,他说银货两讫,等我卖完了下次再去批,他就给我算便宜点。”

“还去批,当你傻子呢?那人在哪?”黎衡怒发冲冠,整个人都在冒火。

“在沙河镇,你们要干嘛?”

“往回要钱啊,大哥!”我和黎衡,异口同声地说。

“要不回来的,我试过了。”于志广垂头丧气地补充,“连苏婶都帮我去要过,也没有拿回来。”

于志广机灵是机灵,但终究还是个孩子,直到我们吃完饭结完账往停车的地方走,他还在打圆场,“姐姐,要不别去了,你们不是要去查干图看路线吗?那也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呢。要是回去晚了,天又黑了,不还是不知道路吗?”

“我们不是有你吗?”我说。

黎衡却眼睛一斜,“于志广,你连简单的算术都不会做?我们去要钱,至少拿回好几千,我们又不找你分成。而你给我指路,才一百块。你看看你要遇到多少次‘我’,给指多少回路?”

“……”

于志广欲言又止,能看出来,他整个人拧着,刚我们说要去要钱,苏婶也一脸不赞成,说那个人太难缠。现在听了黎衡说的,就在要钱和不要钱之间、去与不去之间摇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是怕我们两个女的,加上你一个小孩,胜算不大,还很危险是不?”我问,于志广没答话,只点了点头。

“我们这叫萍水相逢,拔刀相助,再说了,你又犯傻了吧?”黎衡笑笑,“我们又不是比体力打架,我们是要去以理服人。”

“那以理服不了人呢?”于志广说。

“找警察叔叔啊。对哦,你被骗了,去要钱要不到,就求助啊,你找你爸爸妈妈去要,去找警察叔叔去要啊……”黎衡开始一二三的往出列攻略。

“我没有爸爸妈妈。”这句话突然一下从于志广嘴里冒出来,让我和黎衡一时怔,面面相觑。

我俩这才开始知道一些于志广的事——

家里就他和奶奶两个人,早年奶奶身体好,还能养些羊,现在年纪大了,就在家里养些鸡,再做些零碎的活儿,把草场租给别人,拿一份不多但固定的收入。幸好他的学习费用一切全免,每个月和奶奶还有一些补贴。暑假结束他就要上初中了,想在这个毕业的暑假里,去海边给自己过个生日。他一直在为这个攒钱,他去做“导游”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个来自海边的男生,那个男生坐在沙丘上,给他一笔一笔的算,总结后就是,他和奶奶两个人只去趟海边,来回花费至少得四千:两千的车马杂费,两千的景区食宿花费,但手边的钱得准备上五千,假如万一有个突发事情,需要有备用的救急钱。可于志广数数自己的钱,三千五。奶奶年纪越来越大,他的暑假越来越短,他有些急,琢磨着如何再挣上那一千五,就是那时,那个男人建议他批发玛瑙去卖。说碰到个财大气粗的,一串就能卖上那个价。

“看来还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说。

“没看出来,你还挺有仪式感。”黎衡说。

“12岁,圆锁嘛,我的同学们都举行过,我……”于志广说,“我也想和那些能出去旅行的同学一样,去到处看看。我在电视上看过大海,可我没去过,奶奶也没去过。我要是能攒够钱,哪怕就去两三天,带着奶奶去看看,我就挺知足了。其实,那些帮扶我们家的叔叔阿姨说了,我有什么困难就可以找他们,可我这不是困难,这是我的愿望。也许我说出来,他们会帮我,可是我想靠自己去。只是,现在我搞砸了。”

看于志广向往的样子,我突然想起我自己,有个夏天,我也是心心念念想去看海。当时高考结束,成绩还没有出,难得的一段已知未来的中间带着一段未知的悠闲时光。我们几个人着手计划,要来一趟毕业旅行。大江大河我们是见过的,城楼古刹也见过,甚至高山草原也见过,只有大海,梦幻般地存在我们知道的地理位置上、书本里、考卷上,却从来没真的见过。

去看海!去到两千多公里外看海!每个人都心心念念的,凑钱、查路线、做行程……我们经过高考,仿佛自己已经是大人,可在大人眼里却是孩子,所以集体的被阻拦了。出远门这件事让他们惊讶,要去两千多公里外更让他们慌张,可能会出的意外变成了他们口中绝对会出现的事情。而我,因为是女孩子,这件事更被各种放大挑拣。最终,我没有成行,我的伙伴他们三男一女搭伴去了。

那时我也是个倔强的少女啊,可直到现在,也想不起朋友们出发的那天我在干什么,或者出发的前几天我是怎么和家里人争取、辩论的,就跟失去记忆一般。我能想起来的,是他们回来给我讲的火车上的趣事、晨光中的沙滩、潮起的汹涌、无数的贝壳、少了我去的遗憾、贵得离谱的西瓜……那么多他们经历只转述的细节,我都记得,好像自己是真的去过,可我自己实实在在经历的,却忘了。

后来我看过许多次海,认识许多海边长大的朋友,但还是总对大海很神往,连见个凉拌海蜇都要赞叹,被好一番鄙视。若这失忆是年少时极度失望后的伤口,那这多年来对大海的执着,就是伤口愈合期间的持续高烧。直到我自己第一次亲眼在海的上空看到海的时候,也只退烧了一部分。

有时也想,那年夏天,我若去看过海会怎么样,但假设怎么能作数呢?因为这一段经历,我还写过一篇文章,叫《有年夏天,他们去看海》。现在这样的于志广,让我真的很想按照黎衡那粗暴的逻辑,去拍一个小片子记录,名字也叫《有年夏天,他们去看海》,哪怕引不起一点轰动,但是对于志广来说,算是我这个路遇的人帮他记下的一段成长记录。

“我把你这一段想去海边过生日的故事借用来拍成小视频怎么样?”心里想到,我斟酌着对于志广说,“短视频你知道吗?现在很流行,我们拍出来,如果引起别人的关注,有了点击量,说不定短视频的收入就能让你去海边。如果得不到别人的关注,那我们拍的这一个系列也是个记录,行吗?”

于志广看看走在旁边的黎衡,显然,他已经视黎衡为自己人了,一副想听听她的意见的样子,黎衡接收到于志广的信息,却没有先回答他,而是对我说:“林对弈,你觉不觉得你有点你们老板的派头了?这不就是当初你们来我们公司给拍宣传片的时候那感觉吗?只是你们老板没有这么谦虚,直接就说了,用了你们的宣传片和推广,到时候,那名气在全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这话说的,我都听不出来这是赞扬还是讽刺了。”

等待答案的于志广大概是怕我俩又把话题聊走了,赶紧往回拉:“虽然我不玩儿手机,但是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好多旅游的人都带着手机在那上面直播。”

上午还是《草原夜遇‘鬼打墙’揭秘》《寻找沙漠小狐仙历险记》《想做大文化的小人物》,现在黎衡第四个选题的内容也有了。因为听到“直播”两个字的她眼睛简直发光了:“真要拍,这会儿就开始,咱们这会儿放个十秒预告,第一集就直播去找骗子,给于志广去要回路费。”

那人在沙河镇,正是往查干图走的方向,倒还顺路。也正因为顺路,于志广才受的骗,因为那人让他搭过两次顺风车,后来遇到,先是好人立场预设。那人让于志广拿钱去买那一堆珠子的时候,也当是为自己考量,平时机警十分的他竟然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再去,那人却语焉不详各种推脱了。

坐上车,走出一段,路牌提示,已到服务区,再往前,就是沙河镇。

于志广在后座上不安地扭来扭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面对我的拍摄害羞,还是害怕等一下去见那个骗子,或者,两者皆有。

黎衡一转,将车开去了服务区,从后备箱抱出一个西瓜,拿刀划开,递给于志广。“吃点儿压压惊,你这心理素质有待提高啊,姐姐告诉你,坏人像弹簧,你弱他就强。”

“扑哧”一声,于志广笑了出来,“我们学过,那叫‘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

“那还不一个意思吗?不对啊,这么古老的知识,你们现在也学呢?”黎衡逗他,慢慢两人的话匣子就起俩高楼,山南海北地扯远了。甚至聊起要是去海边,吃不惯海边的东西的话,如何能带上牛肉干和奶茶。这一点上,我是真的很佩服黎衡,活泼直率,却又开朗谦和,为人处世机变,却未失赤子之心。

一进沙河镇,往北,就是玛瑙市场。

四周是店铺,中间全是散散的十来排的玛瑙摊位,各色的玛瑙石头堆叠成山,有人在打磨,有人在钻孔,有人在挑拣,也有躺在躺椅上睡觉的,还有坐在遮阳伞下抱怨今年生意不好做的。

黎衡从车里拎出那袋批发的玛瑙珠子,让于志广带上,然后就向那人的摊位走去,我拿着摄像机跟在后面。大约是在玛瑙市场拍摄视频的人很多,还有摆卖的人举着东西主动示意要出镜。很快,就到了那人的摊位。

“老板,你这儿还能原样地配齐这一包东西吗?”黎衡示意于志广打开那袋子,将十多条玛瑙手串摊开。这人抬起头,看到了于志广,又去打量黎衡。

黎衡冷笑一声,“配齐配不齐,你给句话。”

“你这是……”

“怎么了,我知道,老板你也知道。”黎衡点点摊开的东西,“我来做什么,你也明白,就原样批发这一包东西,你再给行行价。”

“……”那人没动,眼睛却四处转,看到在一旁拿摄像机的我,他有些恼怒,“你拍我干嘛?”

“她没拍你,她拍的是我弟。”黎衡说,“我弟小,算不明白,老板你做这行不能也算不明白。你做生意讲究银货两讫,我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所以你再给行行价,多退少补。”

“你们……”看样子,这人想发火,只是旁边摊子上也有人在往这边看。他翻检着摊开的那些假玛瑙,“市场这么大,也不一定就是从我这里批发给他的?”

“所以我不是来退货,只是让你行行价,多退少补。”黎衡声音很冷,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不好惹的光芒。

老板数了数那一堆,下定决心似的,在计算器上按了个数字递过来,黎衡没接,借着他递的手看了一眼,说:“再加五百。”

这人面色一下明显变得更难看。

黎衡目不斜视,定定地看着,“留一千买这些物件和教训,我想足够了。”

那老板左右衡量,带些不甘心,却还是退了钱。所以我们再一次驶往查干图的路上时,于志广就抱着一沓钱在后座上哭。

“于志广,你出息点啊,不就三千五百块钱吗,能哭成这样?”黎衡嘴上嫌弃,却还是抽出包湿巾扔给他。

“高兴呗,你以为见回头钱容易啊。”于志广抽噎着。

我也是很好奇,“黎衡,你怎么知道这样能要出来?”

“我不说了吗?以理服人。”

“你还说,坏人像弹簧,你弱他就强。”

“对那样的人,你不能求他,你越弱他越不在意你。再说了,定了目标,就要勉力一试,所以我一直没有放弃商量。不过呢,要真要不回来,咱就报警。”

……

开到查干图,在几个路口上好好顺了一遍后,我们知道了原委。原来是有一处施工,指示牌方向错了,而能进去那个废弃的村里,是因为有两处的路极像,却没有标识,一溜烟就走出太多了,最后叠加,就成了迷路。于是黎衡的那些草原“鬼打墙”、沙漠小狐仙什么的都没能拍,倒是去给于志广要钱这一个,我用前后材料剪辑了个三分钟的短视频故事。

提起于志广,虽然他的看海基金失而复得了大部分,可还是不够。他也老实了,说自己还得攒攒,不过不打算再去卖那些假玛瑙了,大不了再去做回西瓜童子。还是黎衡教育他,“得卖,不当真的卖,就直说,是假的,不然那些珠子留下来串门帘吗?那大个儿,能把脸给抡乌青了。”不仅是这个,黎衡还给他提出了新思路,说如果暑假实在凑不够钱,寒假也可以去。

而我和他约好,等视频做好传上去,就发给他的朋友,到时他去朋友那里看。要是反响好,真有收益,我就去找他拍后续的。

我没有黎衡那么乐观,觉得以我的实力一上手就是个爆款视频,收益多多。所以有点犹豫,这个意外得来的视频是将发在公司的大号上,还是发在新申请的个人账号上。

以这个故事的本地效应,放在大号上的话,还是有一定话题度的,如果倒是公司的矩阵号们配合着炒一炒,说不定于志广的海边基金真的就够了。可如果是那样,那么后续的那些故事就不再是我和于志广的,而是成了老板的内容。

老板对这种题材的驾驭,已经太得心应手了,我都能想到他的操作路径:大力宣传于志广小小年纪,再凸显他的穷和不容易,公司出些钱让他和奶奶去看海,然后跟拍各种煽情小视频,联手炒成热门后,最后再扣到公司这一环上来,说全程赞助小志广之类的。若以后有人还关注,再更几个回访视频。

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因为于志广说过,去看海,那不是困难,而是他的愿望。我们的初衷,着眼点不就在于记录吗,能得到收益,不过是一时的愿望罢了。所以,还是发在我新申请的账号上面吧。

往网上上传之前,我把剪的视频发给黎衡,并说了我自己的想法,谁知下一刻,她转给我五千块钱。

在我惊诧的状态下,她的语音信息也过来了:“我回来后,在我的户外群里大范围的募捐了一下,指定用途是,你拿这些资金去陪于志广看趟海,加上于志广那些钱,你,于志广,于志广奶奶,你们三个人,八千五,应该能去一趟,钱要不够,其他的就你凑了。不过作为一个导游,我会给你出一个超级省钱又相对舒适的攻略,所以你也不用太紧张。”

“我吗?”

“对啊,你就当帮于志广解决困难,实现愿望。或者说,你借着这一趟,解决你自己的困难,实现你自己的愿望。随便怎么理解吧。”

“你这么有信心,我会去?”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听狐狸的故事,所以后来选了旅游系。那时以为,当导游就能听五湖四海的狐狸的故事。其实买本《聊斋志异》就可以,后来我也知道,可我就是想从别人那里听狐狸的故事。”

“所以,每个狐狸都有自己的聊斋。”

“对啊,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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