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在失去你——记念外公

也许三月的风再也吹不来你的春天，也许六月的雨再也冲不开你的心结，也许金秋的落日再也留不下你的叹息，也许冬日的雪再也走不进你的世界。落叶归根种下的是季节的希望，然而人世、命运却不再有轮回。自从病魔向你宣战，恍惚迷离中，多少个煎熬的日日夜夜？化疗、电疗，受尽高科技的捉弄；中药、西药，尝遍百种药的嘲讽。可恶的癌细胞疯狂地扩散，一点一点吞噬着你的生命。传说中的“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也莫过于此吧？朵朵落红如片片破碎的心扉，欢笑背后的心碎最难回味。你从前爽朗的笑声，慈善的面容还时常在我的脑海里重现，事到如今，只能叹一句：该来的总会来；只能忍耐着：每天都在失去你。以后的日子怕是只剩下回忆了。

八月

暑假的最后一天，舅舅带你来看病，来时经过我们在学校附近租的小屋。那天，你穿了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显得还挺精神。见到你，我唤了声“外公”，领你到屋里。你坐在我的床边，一手支着床沿。说了几句话后，你说这样不好受，让我把铺了厚垫子的椅子搬过来。坐定，我又为你泡了杯浓茶，你轻轻抿了口，继而习惯性地掏出一根烟，屋子里升起一层烟雾，只是这时我还未捕捉到这烟雾中的悲哀。

临去医院，我送你们出门，你坐在舅舅电动车的后车架上，朝我挥挥手，开玩笑地说道：“回头来这吃饭，准备中饭菜。”我笑着点头，眼里挥之不去你的笑意。回来时，你和舅舅表情都还轻松，我料想应无大碍。你说因早饭吃过了，无法深入检查，只小查了一下，大概是胃病吧。

中午，妈妈回来了，听说是胃病，也松了口气。胃病，多好啊！十五岁便开始抽烟，每天至少两包的你，若真是胃病，倒也真该谢天谢地了。可谁知，带着侥幸的真相往往都另有结局。

九月

开学一个星期了。中午，我照常做完午间练习后准备午睡，妈妈睡在我旁边的大床上。突然，我听见有声音在外面唤我的名字，出门一看，是阿姨。九月的天，已不那么炎热，阿姨却脸色通红，几乎是一个踉跄贴到我身上。进门便说：“这可怎么好，外公没用了！”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转头恰好迎上从睡梦中惊醒的妈妈和她脸上逐渐扭曲的表情。

阿姨是来找妈妈一起去和医生“谈判”的。门开了，一道亮光，继而又“呯”地关上，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昏暗的小屋里发呆，呆坐在椅子上，睡意全无。脑子里却像电影里的一个个慢镜头将往事一幕幕重新放映。泪水打湿了眼眶，滴落的那样有规律，好害怕那时突然有人来访，看见我满脸鼻涕眼泪狼狈的模样。

十月

你住进医院，开始第一轮化疗。一切都还顺利，只是有时还会有阵阵烟瘾，舅舅和你商量，慢慢来，尽量减少抽烟，实在不行，就到医院前面的小树林抽一支。那个周末，和妈妈去看你。你刚打完点滴，看到我们过来，很开心，说要到前面小树林散步。我们陪你慢慢走到小树林，几句话后，你蹲在一棵树下开始吸烟。我悲哀地望着你，终于懂得病友说你爱散步的原因，妈妈落了泪，可怜兮兮地哀求你不要抽了。终于，你怔了怔，无奈地摇头，掐了烟头。外公啊，在烟与生命之间，你竟做出了这样的抉择！烟，你曾经认定的一生的“挚友”，不管生活多么落魄，你对它始终不离不弃。交这样一个错误的“朋友”必定会招致痛苦，更何况已经错了这么多年！你最爱的烟恰是你生命的杀手。佛说，“因果报应，有应必有果”。或许这一切在冥冥中早已注定，纵然它是如此残酷。

十一月

一轮化疗已结束，你回家休养。又是一个周末，我回家看你。那天你躺在床上，正用收音机收听评书，见我来，随手关掉了，撑着坐起来，让我在你的床边坐下。我问你感觉怎样？你说：“好多了。”我背过脸，点点头。心中却不住发问：“外公啊，你又何必安慰我，如果确是好多了，为何出院证明上明明白白写着：“癌细胞广泛扩散”？为何开始服用进口抗癌药片？为何还要进行更可怕的电疗？对待晚辈，你总是表现出最坚强的一面，每次来看你，你谈笑风生，一如从前。突然忆起，今年你生日聚餐时谈到我现在不常过来的事。你感慨：“孩子大了，以前小的时候天天来报到的。”伤感之余，竟说：“以后放假就常来转转吧。日后若是我死了，你不来就算了。”此刻，记忆与记忆的交错让我重拾早已忘却的感动与温情。不曾想，死亡就这样突然降临，由不得我拒绝。我从没拥有过祖父，对那未曾谋面的爷爷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有时，我还会拼命地想念他。对外公，跟我生命有过交集，给过我关心与爱的外祖父，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怀念他呢？

十二月

因骨头酸痛，你开始进行电疗。肺癌诱导，你背部靠肺的骨头已差不多蛀空。而且不断咳嗽，吐出一团团白色浓痰。最近，又出了新情况，睡下就无法喘气。又因为服用抗癌药物，你的眼球凸起，眼里不断流泪。元旦前晚回家，和爸妈去看你，你仍是躺在床上，后面垫了许多棉被，左手拿着毛巾，不时擦泪。现在已到了最后时期，你的苦痛自是难言，睡下就喘不上气，只能这样躺着。我们一来，你就有说不尽的话语，有时说到一半，又痛苦的咳嗽，看着你扭曲的脸和吐出的痰，我们好无可奈何却又无能为力。都知道死是一个必然的结局，然而生离死别的悲戚又有几人能堪？

尾记

人世、命运，既无法预知，又不堪一击。像一片不会回头的落叶，终有一刻，要面临考验。往事匆匆，多年后，谁还会记下今日种种？秋节将至，牵出无限意味：高远的，辽阔的，虚无的，飘渺的。我究竟该何去何从？这个世界，疼爱我的人并不太多，以后的路，或许要：学会珍惜，学会感恩，学会爱别人吧。

胡婕  201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