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
故事发生在1933年的夏天。公牛山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山脚下的黎村完全笼罩在迷雾之中。远远望去,村子里挺拔的椰子树和高高的木棉树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村子的四周都种上了一层层密密麻麻的野竹,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竹墙,把村子围得严严实实的。
菠萝树下,有一个船型的小隆闰,住着两位十七八岁的黎家阿妹,一个叫百靠崖,一个叫共爬茵。此时,天还没亮,共爬茵悄悄起床,怕惊动闺蜜,她没有点灯。她匆匆忙忙地穿好衣裙,就出去挑水了。
村前有一片梯田,梯田的低洼处有一口老井。这是一口土井,井的底面和四面都是土的,呈圆形,水满的时候缓缓流出,流到田里。井里的水清澈见底,甘甜可口,虽离村子远些,但村子里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挑水。
共爬茵挑着自制的土罐匆匆赶路。自从她阿爸去世后,阿妈就病倒了。共爬茵和哥哥共爬乐总要起早贪黑地帮阿妈干活,日子过得挺艰难的。“今天得早点去山兰地,还有一大片杂草没除呢。”她边走边想,加紧了步子。
还没到家门口,共爬茵远远地看见村里的奥雅和几个有威望的人聚在她们家的院子里,她的阿妈在一旁抹着眼泪。共爬茵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不一会儿,同族的阿叔、阿伯相继到了,连她的闺蜜百靠崖也来了。共爬茵还是一头雾水。
一阵寒暄之后,奥雅发话了:“今天我们召集大家来这里,是有件事需要大家来见见证,评评理,希望大家一碗水端平。”
“是啊,一碗水端平,不要袒护谁。”大家随声附和。
“百靠崖,你仔细看看,共爬茵身上的那条裙带是不是你的?”奥雅一字一句地问。“是!共爬茵身上的那条裙带就是我的。我看得清清楚楚。”百靠崖肯定地说。
共爬茵低头一看,哎呀呀,不好了,百靠崖的裙带怎么跑到自己身上了?不可能呀,昨晚睡觉前我明明已挂在我经常挂的地方了,怎会拿错了呢?不可能,绝不可能……共爬茵极力地回想着。
“共爬茵看到我的裙带漂亮,早就想偷了。今天早上,她趁我没有起床,就偷了我的裙带早早地溜了出去。”百靠崖理直气壮地说。
“我没有偷!”共爬茵极力争辩。
“没偷?裙带长脚了?跑到你身上?哼!”百靠崖一脸不屑。
“我起得太早了,没有点灯,看不清楚,拿错了你的裙带。对不起!”共爬茵说。
“哼!对不起就算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奥雅大声斥责。
“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共爬茵偷了百靠崖的裙带,人证物证俱在,按照我们黎族的法规,大家说说该罚什么?罚多少?”奥雅清了清嗓子说。
按照黎族的惯例额,此事女人没有发言权。共爬茵的阿爸不在了,她的阿妈不能参与此事,只有她的阿伯阿叔代劳。
经过一番争执,协商,共爬茵最终以“盗窃罪”被罚三十头大牛。没办法,共爬茵阿妈只好变卖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但还不够半头牛的钱。不知何年何月才还清三十头牛的债呀。
阿妈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半年后也走了。共爬茵长得漂亮,被邻村的老财主看中,去当姨太太。
共爬茵的哥哥共爬乐,因受不了人家天天逼债,在一个黑灯瞎火之夜逃到山上去了。
(二)
共爬乐忠厚老实,生性善良,长得虎腰熊背,皮肤黝黑,因此,村里人都叫他“帕黑”。他擅长狩猎。
逃到山上后,他以打猎为生,过着流浪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不知翻过了几座山,趟过了几条河。
一天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透过树叶间隙射出斑斑驳驳的亮光。帕黑在深山老林中已经走了好长时间,又饥又渴。
他停了下来,拿出腰间的竹筒壶摇一摇,把头一扬,把竹筒壶里的水往嘴里倒,没水!他舔了舔嘴,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隐隐约约听到瀑布的声音,水从山崖上直泻下来撞击在石头上发出“哗哗——”的响声,他似乎看见了清澈的山泉,不禁咽了几口水。
他顺着水流的声音,攀古藤,爬悬崖,过丛林。
山回路转,一阵凉爽的风扑面而来,一条十几米高的瀑布从悬崖上飞落下来,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好像在欢迎帕黑的到来。此时,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帕黑的心头,他的心情有些莫名的激动。
他急忙绕过几块光滑的石头,左拐右弯,来到了瀑布前。只见他随手摘来几片树叶,抛向流水,口中念念有词:“天呀,地呀,水呀,我今天来到这里已用钱买了您们的水,让我喝了不感冒不头痛不拉肚子。” 说完,他把大刀斜放在水里一会儿,仔细看看,没发现小水蛭之类的虫儿,这才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帕黑喝足了水,觉得舒服多了,于是找了块大石头躺了下来。也许是一路奔波太劳累了,躺着躺着,他竟睡着了。
睡梦中,他梦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指着他身后的树林说:“孩子,天快黑了,你赶快起来吧。那边的树林有一个石洞,你赶紧去那里住吧。”说完就不见了。
帕黑一惊,醒了,看看天色,太阳块下山了。他急忙起身,按照老爷爷的指点,果真找到了那个石洞。
这个石洞坐北朝南,头顶着一块大岩石,可挡雨,两边是石壁,可遮风,容下两三个人绰绰有余。
帕黑喜出望外,他赶紧砍来树叶当门,割来茅草铺床,一个简易的家大功告成。有了家,帕黑每天狩猎,这里附近没有村子,没有人来伤害他,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三)
一天,帕黑在山中寻找猎物,发现一只野兔在他的眼前忽跑忽停,还不时竖起大耳朵在听什么。
帕黑悄悄地跟在它后面,正想拔弓放箭,突然听到“救命啊——!救命啊——!”他急忙收好弓箭,赶往呼救的地方,但见一位黎家阿妹扶着阿哥焦急地向他求助。原来这一对情侣上山割野菠萝草,小伙子被毒蛇咬伤了,蛇已经跑了。
帕黑看着小伙子脸色发紫,忙砍来半尺长的树枝,塞到小伙子的嘴里,然后解下腰带在伤口的上方绑紧,再俯下身子,把小伙子的伤口的毒血吮干净。一切处理好以后,就把小伙子背下了山。
背到了村口,帕黑停了下来,我们黎族人忌讳外乡人,这一点,他很清楚。姑娘看出了他的犹豫,说:“你救的是我们村奥雅的儿子,村里的人不会为难你的。”帕黑壮了壮胆,继续往村里走。
果然,村里的人没有为难他,奥雅还把他当做贵宾招待。奥雅先叫来懂蛇药的民医给儿子看病,然后端来山兰酒、猎肉、腌肉、鱼茶来招待帕黑。
帕黑盛情难却,只好入座。几杯下肚,奥雅嘘寒问暖,东拉西扯,不一会儿,酒拉近了陌生人的距离,况且帕黑是奥雅宝贝儿子的救命恩人呢。
奥雅看见帕黑忠厚老实,欣赏有加,关切之情自然流露。帕黑对眼前慈祥的老人颇有几番敬意,便把自己的经历如实相告。
酒饱饭足之后,帕黑起身告辞。奥雅知道帕黑没有落脚之处,他想了想,说:“我们村附近有一条红河,河边的土地很肥沃。我在河岸上种了一大片山兰,山兰地边还搭了一间山寮。那里还有一大块空地,你也去那里种山兰,搭山寮住下吧。”
“那样合适吗?”帕黑有些担心。
“没事的,你是我家的大恩人,没有人敢说你的闲话。”奥雅说,“今晚你暂时住我们这儿,明早我带你去看看。”
“嗯”。帕黑答应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就出发了。他们沿着山路走,但见这里山势巍峨壮观,奇峰罗列,怪石嶙峋。在山间行走,偶尔会看到猕猴在枝头嬉闹。
奥雅说这是猕猴岭,猕猴岭上有一条深深的峡谷叫“红河谷”,红河谷里的水叫“红河”。奥雅边走边说,于是,帕黑就听到了有关“红河”的传说:据说,猕猴岭的顶部是一块又大又宽又平的大石头,是天然的跳竹竿舞的好场地。 每当月明星稀的晚上,附近村子的黎家阿哥阿妹就会成双成对地聚在这里唱唱情歌、跳跳竹竿舞。
村里有一个黎家阿哥,因心胸狭窄、好吃懒做,村里的姑娘都看不上他,暗地里叫他“爬地”,三十多岁了还没对象。他每次看到人家成双成对的去猕猴岭山顶跳竹竿舞,他心里是又痒又恨。于是,他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毒计。又是一个月圆之时,村里的年轻人又相约去山顶玩。那情意绵绵的黎族情歌传遍了峡谷,欢乐的笑声响彻云霄。孤单的“爬地”在峡谷的一边徘徊不定,最后他咬牙切齿,果断地做出了决定。他从山里砍来很多竹子,把竹子削尖,密密麻麻地插在山谷底。然后,他又跑到上面把木桥锯断。最后他躲在一旁看热闹。
夜深了,曲尽舞散了,一群男女青年有说有笑地往回走。正当他们甜甜蜜蜜地相依走到木桥中间时,木桥负重了,“嘎嘎吱吱”、“嘎嘎吱吱”地响。
突然,“隆隆!——”一声巨响,木桥——断了,几十个人一下子从高高的木桥上跌落峡谷,落在尖尖的竹尖上。顿时,惊叫声与惨叫声交织在一起,震动山谷,在峡谷上空回响,鲜血染红了整条河……从此以后,每到雨季,这条山谷的水是红色的,我们当地人叫“水血”,含有“像血一样红的水”之意……“孩子,你到了那里,要努力开荒种山兰,勤劳才有饭吃,才会娶到媳妇。不能像故事中的爬地哦”。
奥雅一再叮嘱,帕黑使劲地点点头。
以后一段日子,帕黑开荒种地,上山打猎。到了山兰成熟的季节,也能听到他敲打木棒赶鸟的声音。适逢风调雨顺,他种的山兰也获得了好收成。
(四)
再说那个被蛇咬伤的奥雅的儿子吧。他叫帕顿,长得挺英俊的。伤好好后天天与帕黑黏在一起。他与帕黑兄弟相称。他们一起上山打猎,一起除山兰草,一起敲木板赶鸟,一起学唱黎族歌谣。饿了烧竹筒饭,渴了喝红河水,累了睡在山寮里。
到了有月亮的晚上,他俩就相约去村里的“隆闰”敲敲门,対对歌,歇歇脚。当然,帕黑人生地不熟,不敢随意闲逛,只能跟着帕顿。而帕顿呢,逛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他女朋友百金的隆闰里。隆闰里还有几个好姐妹。一来二去,爬乐也跟她们混熟了。有时候,帕黑打到猎物时,也叫帕顿邀她们到山寮里坐坐。经常跟百金一起去的是叫“百妮”的姑娘,她心灵手巧,心地善良,就是有点腼腆。有好几次,她偷偷地瞟帕黑一眼,在与他的目光相碰时,又急忙避开,脸却红了。帕黑也觉得有只小兔在心口砰砰直跳。这一切逃不出帕顿和百金的眼睛。有好多次,她们去河边洗衣服时,帕顿和百金借故去追小鱼、捡螺呀,跑得远远的,留下他们俩个独处。刚开始,他们有些尴尬,没话找话地闲聊,后来,聊得顺畅了。当然,这得看帕黑的造化罗。帕黑从“一条裙带惹的祸”说起,谈了他这些年的经历,有欢乐,也有悲伤,更有惊险。百妮或是泪流满面,或是破涕为笑,或是感动不已……有一次洗完衣服,帕顿他们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帕黑与百妮在红河闲聊。时值雨季,红河水是血色的。“你知道红河水的水为什么是血色的吗?”白妮问。“知道了,奥雅给我讲过了。”爬乐说。“爬地太坏了,害了那么多人。”“爬地太懒了……”“你不要向爬地那样懒哦。”“不会的……”……刚坠入爱河的一对鸳鸯正聊得起劲,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声音,“我找了大半天,原来你在这里!”百妮一听,脸都吓白了。“不好了,我妈来了。”百妮说。“跟这个‘鸡没窝,鸟没巢’的人在一起有什么用?快回去!”刻薄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伯母!”帕黑礼貌地打声招呼。“不要叫我伯母,我跟你没有半点亲戚关系。”“快点回去,别再这里给我丢脸。”说完,顺手抓起一根木棒就往百妮的身上劈下来。
帕黑一急,忙用身体挡住,一个凌冽,他站不稳,重重地摔倒在旁边的石头上,脑袋撞到了石头,鲜血流了出来,混入红红的红河水中……
旁边洗衣服的大婶沉不住气了,说:“虽说帕黑是外乡人,但他勤劳能干,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百妮妈妈看见帕黑受了伤,气消了一半,她对大婶挤了挤笑脸,说:“人好是好,但住在山寮里,三更半夜出啥事,没有依靠啊……”
(五)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传到了奥雅的耳朵里。他找来族里有威望的兄弟,跟他们商议此事。“前年,外乡的帕黑救了我的儿子,我觉得这孩子憨厚老实,便收留了他,允许他在我家山兰地附近种山兰、搭山寮。他搭山寮、种山兰,勤打猎,住到现在也没做过违法的事,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奥雅停了停,抽了一阵烟,继续说:“听说他认识了我们村的百妮,百妮妈妈不同意,还骂他‘鸡无窝,鸟没巢’的。大家说说,该咋办?”奥雅发话了,谁敢反驳?只好给他献良策。良策是良策,五花八门的,最后统一意见:奥雅认帕黑为干儿子,帕黑才有权利回村子盖房子,才能娶百妮。奥雅觉得这个方法不错,他决定先挑良辰吉日盖房子,再选日子认儿子。于是,奥雅号令全村人,有茅草的捐茅草,有梁有柱的捐梁捐柱,有竹子的捐竹子,有稻草的捐稻草。龙日那天清早,人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奥雅亲自指挥,哪里该挖桩,哪里该种柱,门口朝哪边,他布置得井井有条。桩种好了,柱种好了,男人们搬来竹子、藤条,开始绑好墙,女人们搬来稻草、挑水,准备和泥巴墙。那些妇女一边忙乎,一边招呼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快来踩泥巴呀,踩稻草,和泥巴,用来垒新房;垒新房,吃干饭,日子越过越富余,越富余!”“盖新房喽!吃干饭喽!”一群光着腚子的孩子欢呼而来,不一会儿,个个都成了“泥人”……新盖改好了,奥雅差三隔五地来看看,还砍椰子叶柄来拍打墙壁,把墙壁修得平平整整的。有人看见了,偷偷地对百妮妈说:“你去看看,奥雅把新房修得平平整整的,他很疼爱帕黑哦。”百妮妈抿嘴一笑,没再说些什么。
(六)
接下来就是认干儿子的事。奥雅挑好黄道吉日,大摆筵席,邀请亲朋好友,共同见证他认干儿子的事。在举行了认亲仪式后,帕黑成了奥雅的小儿子,改名换姓,叫“洪亚利”。认了儿子,就得分些田地。奥雅按照黎族的惯例“破签”分田:奥雅把自己所有的田地在竹签上做个刻记,刻出划给洪亚利应得的部分,然后把竹签破成两份,一人拿一份。洪亚利分得几块田地耕种,再加上刚盖的茅房,还有红河边的山兰地,他成了有田有地有家的人了,不再是流浪的外乡人。洪亚利早出晚归,恰逢风调雨顺,庄稼也有好收成。辛苦几年,也有了自己的小粮仓。从此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洪亚利了,他与百妮结婚生子,幸福美满。
中 篇
(一)
洪亚成是洪亚利的大孙子,我三岁时就与他订了娃娃亲。听说我那时什么都不懂,被大人抱去他家吃了一顿黑芝麻糯米饭之后,这亲事就成了。他从小学就是我的同班同学。那时候,他成绩很好,是我们的班长。老师很喜欢他,我们也爱跟他一起玩耍。小学毕业后,我们都去镇上的中学读书。
镇中学离我们村子有二十多里,我们都住校。每逢周末,我们大伙都回家拿米,星期天下午再相约回学校。村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是手扶拖拉机,一天一班。我们大多赶不上,只好背着米走路去学校。男同学大多是扛在肩上,我们女同学背累了,找来木棍当扁担来轮流挑,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觉得轻松。我们村小学毕业有十几个人,上了中学没几个月,有些男同学嫌背米辛苦,辍学了。只有几个男同学与我们作伴,洪亚成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学习很用功,成绩很好。 初三那年的一个下午,我们正在教室里上课。洪亚成的叔叔急匆匆地来找他。没说几句话,洪亚成就跟他的叔叔走了,一连几天,都没看见他来上课。
周末回家时,我发现村子里有些异样:红河水里没有听到嬉闹的声音,村口没看见玩耍的小孩,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挂满了野菠萝叶。一种不祥的征兆笼罩在我心头。小时候,我听奶奶讲过:村里有人非自然死亡,老祖宗不认他,他就是成了孤魂野鬼。孤魂野鬼饿了,就到处去找吃的。挂了野菠萝叶,他怕野菠萝叶的刺钩到,就不敢进门了。村里一旦发生这样的事,家家户户都要挂这样的叶子。
想着想着,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回到家时,妈妈告诉我,是洪亚成的阿爸上山打猎时,不小心从悬崖上摔下来,死了。“哦,那天我看见他的叔叔匆匆忙忙地去找他,原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小声嘀咕着。“你跟洪亚成是同学,但是他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能跟他说话,也不能找他玩。现在村里的人看见他家的人都像看见鬼那样,躲得远远的。”阿妈一再叮嘱。
自从出事后,洪亚成就缀学了,我想见他都见不着。我觉得阿妈多嘴了。人已经死了,怎么会牵扯到活人呢?
几个星期后,我在村口碰见他。我刚想跟他打招呼,他却低着头,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他憔悴了许多,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是课堂上那个对答如流、生气勃勃的人了。 我有些心酸,泪水涌了出来。
一连几个月,直到中考结束,我再也没看到他。
放暑假后,红河水又热闹越来了,我和伙伴们天天去河边洗衣服,洗完了就把衣服晒在石头上,等衣服晒干了才收回家。有好几次,我看见洪亚成去他家的山寨。
一次,我借故离开,偷偷地去山寨找亚成。
沿着崎岖的山路,我远远地望见了那座山寨。再走近些,一大片绿油油的山兰呈现在我眼前。
“哟!这些山兰长势真好!”我自言自语地说。
“吠吠……”一阵犬叫吓了我一跳。
“啊——”,我失声叫了起来。
亚成闻声跑出来,喝住小狗,然后对我说: “没事的,它不咬人。”
“你要去哪儿?”他问。
“作为老同学,我就不能来看你吗?”我应了一声。
他腼腆地笑了笑,把我邀请到山寮里坐坐。
山寮里的设备极及简单:一张木床,两口土锅,三四个瓷碗,如此而已。唯有床上的那把吉它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们的谈话就从“吉他”开始: “你在学弹吉他?”
“随便玩玩而已。”
“弹流行歌曲?”
“没有,弹唱黎歌……”
看看太阳快偏西了,我忙起身告辞,赶去收衣服。看看伙伴们着急的样子,我忙赔不是,却绝口不提我去山寮的事。
以后,我隔三差五地去山寮,怕伙伴们起疑心,每次都不敢逗留太久。
再后来,我和亚成已学会了好多首黎族情歌对唱。唱着唱着,歌声使我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忧愁,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久久不见久久见,久久相见才有味,阿妹哎!” “好久不见真想见,阿哥哎——”
忽然一阵狗叫打断了我们的雅兴,我看看门外,天——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
“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几位妇女的声音传音,声音有点耳熟。
“还对歌呢,感情真好。”
“跑到山寮来找人家,真不要脸。”
“都退婚了,还来找人家,真害躁。”……
“今天,我一定要打断她的腿!”那声音气得咬牙切齿。
我听出是我阿妈的声音,想逃跑,已来不及,只好傻傻地站着。尔后,婶嫂们蜂涌而至,推的推,拉的拉,把我押回家。
回到家里,看见父亲铁青着脸,手里拿着一把猎枪,劈头盖脸地说:“你读了几年书,翅膀硬了?告诉你,你与洪亚成的婚约我们在他阿爸出事后就解除了。你以后不准再去找他!”
“是啊,他家家门宽(意为:洪亚成的爹是坠崖身亡),多灾多难。你嫁过去对你不利。”阿妈随声咐和。
我觉得父母太刻薄了,怎么能这样对待洪亚成呢?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大声抗议:“不,我要嫁给他!”
“啪啪!啪啪——”阿爸不由分说扇我两巴掌,我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在旁的婶嫂们见势不妙,纷纷来劝解,这使阿爸更是火上加油。“如果你再去找洪亚成,我就拿这把猎枪把他打死。”阿爸坚决地说,“大不了我杀人偿命。”阿爸的硬脾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洪亚成已经够可怜了,我怕阿爸再去伤害他。我只好向阿爸妥协,并发誓:我永远也不去找洪亚成了!
回到隆闰,闺蜜看到我红肿的双眼,早已猜到了八九分。她沉思一会,说:“我表姐前几天刚从深圳回来,听说她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也跟她去深圳打工,怎么样?”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于是,第二天早上,我给父母留下一张纸条,就踏上深圳打工之旅。来到深圳,我才知道距离和时间都抺不去我对洪亚成的思念,我把所有的思念化作一封封书信寄给他。那可是“一行书信千行泪”啊,可他总不给我回信。再后来,小妹来信说洪亚成结婚了。我伤心极了,一气之下嫁给大我几十多岁的老头。几年来,我一直不回老家。
前些日子,我接到阿爸病故的电报,才赶回家有奔丧。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发现一大叠我寄给亚成的信,封封未开。顿时,我明白了洪亚成不回信的原因,心中有些懊悔。
妹妹说,洪亚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婚。阿妈为了让我安心打工,才叫她写那样的信给我。我欲哭无泪,不知该怨天?怨地?还是怨人?妹妹告诉我,洪亚成现在还是喜欢弹吉他,还是喜欢唱黎歌,他收集了好多黎歌……。……
十年后——“嘀嘀嘀……”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我打开手机。唉,老妹又发视频来了“
“老姐,老姐,看到了吗?我现在站‘在红河谷鹊桥’上,现在可热闹了,我们村成了旅游区啦!“ “还有黎族风情民宿……”“洪亚成在他家搞了个农家乐,还给游客弹唱黎歌呢……”“老姐,我不多说了,有时间你回来看看吧。”老妹天天秀家乡的变化,我有些心动了。自从离婚后,我很少有这样的心境。也许我该回家了,该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城市了。
几天后,我出现在洪亚成面前,他望着我笑了笑,还是像以前那样腼腆。……
在红河谷的鹊桥边,在黎村的角落,在山林田头,时常会看到我俩奔波的身影,我们一路欢歌而行——“Ghaeu dhong noms van paux leengs vix max ghaux dhong noms van qien ie(黎语即:清如沙上水,纯如石边泉)”①“Rientun da cok nyet (黎语即:说话很温柔)”……②“Dhoeng aeu lax dhet dheeng le(黎语即:像人吃蘑菇甜)③“久久不见久久见,久久相见才有味,阿妹哎——”“好久不见真想见,阿哥哎——”……④
下 篇
奥地利首都维也纳。一架印着“海南国际旅游岛“的飞机,在维也纳国际机场缓缓降落。
这时,从机舱里走出一对夫妻,他们穿着鲜艳的黎族服装,光彩照人。在他们身后,还有一群穿着艳丽的黎族服装的阿哥阿妹。他就是已获得“黎族民歌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者”的洪亚成,他携带夫人,带领“红河谷黎族民间歌舞团”来维也纳演出。
在当地时间的1月1日上午,“中国黎族音乐会”在维也纳市政府隆重开幕。音乐会以“黎族原生态山歌”为主题,将黎族古老的乐器,精美的黎族服装以及黎族音乐剧带到了音乐之都……
注:①②③选自黎歌《情人藤心》中的歌词。
④选自《久久不见久久见》中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