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都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小区一号楼底下的大叶紫薇硕大的紫色花朵开始爬上枝头,就在墙角边,平时非常不引人注意的一个角落,因了这突然出现的颇具格局的大片紫色,配上那浓郁的绿色枝叶和偶尔露出的米黄色温暖墙面,成了整个小区里面最出挑的一处风景。大紫配大绿,两种最浓墨重彩的颜色,像是大自然偶尔失手打翻的调色盘,竟无意中调出了最好看的色调,奇妙的平衡与和谐。
一年四季,我其实最喜欢这个时候。天气也许是热了点,但除了栽在地上的各种建筑,整个环境都被一种鲜艳明亮的绿色包围。不论是拉开窗帘视线越出窗外,还是离开屋子走出大楼,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盎然。无论你是置身于小区内、公园中,还是马路上、山上,到处也都是一片活泼泼明艳艳的绿色。这种绿色有别于其他季节远山上透露出来的那种老气沉沉的成熟绿意,是一种很明显还在生发的绿色。
南方的六月,多的是舒爽明亮的晴朗天气。天空永远是那么的蓝那么的高,偶尔飘过来几朵棉絮状的云,舒缓轻盈,洁白美丽得像是一个永远都不愿意醒的梦。时候还是初夏,春天的脚步还未走远,植物们在春天里聚积起的生长的力量这时候发挥得恰到好处。小草是绿色的,草坪与草坪像是点缀在高楼与高楼之间的一块块绿色毛毯。鸡蛋花舒展着大片绿色叶子,像是打开的一把把绿色蒲扇,性子急的,已经在酝酿着绽放花朵。路边的榕树、芒果、香樟、梘树等树木,笔直的枝干,撑着一把绿色大伞,为经过的人送来一阵荫凉。
绿色,代表着一种最鲜亮蓬勃的生命力围绕着六月里的整个世界,叫人心明眼亮地身处其中,忍不住要舒展身子,抖擞精神,内心里的各种小念头、小欲念呼之欲出,跃跃欲试。
而六月里的一些夜晚,夜幕掩盖住了白天活泼鲜嫩得仿佛有汁液要滴落下来的绿色枝叶。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温暖湿润的夜色里。汛期刚过,丰富的雨水催发了各色各样的植物,大家铆足了劲似的疯长。
城市的夜晚,有随处可见的路灯,就算没有月光,到处也都是一片朦朦胧胧、光影交错,借着白天依稀留下的印象,植物的轮廓影子在这种晦暗不明的夜色中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夜晚像是白天另外一种形式的延续,丰富了世间万物的姿态,给它们带来了别样的风情与美感。
我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到小区楼下散步。穿着轻便凉爽的丝质长裙,裙子米黄色的温暖质地点缀着一个个焦褐色圆点。晚风轻柔,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在不甚明亮的水泥路上,感受着道路两边蓬勃生发的植物世界,感觉自己也像是其中的一棵绿色植物。最好就像一棵鸡蛋花,光滑细瘦的枝干凑成一个漂亮的花坛底架,上面生长出绿色的肥厚叶子。夜晚的风穿过我的身体,月光洒在上面,感觉自己就要开出一朵花来。
二
不过,感觉自己就要开出一朵花来的夜晚毕竟是少见的。六月于我,虽然喜欢其中的生机勃勃,却总也容易感受到其中的伤感与失望。艾略特曾经说过,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因为枯枝开出新芽,像在尸体上生长出新的生命。而于我而言,六月才算是一年之中最残酷的一个季节。年少时读书,每年的六月代表着一个学年甚至于是一个生命阶段的结束,叫你在感慨时间流逝、光阴不再的同时,也在默默盘点着自己的成长与收获、得到与失去。后来当了老师,每年的六月也是毕业季、离别季。高考之后的学子们大喊大叫,疯狂地将书本抛向高空,用力宣泄十几年寒窗苦读积累下的压力与苦痛,所有的奋斗,与命运之间的抗争在这一刻都有了合理发泄的理由。考试已经结束,成绩还未出来,一切好的坏的,该承受的不该承受的在这一刻都是遥远不确定的未知,而很明显地是眼下的离别,同窗数载,早已结下深厚友谊,今朝分别,大家各奔前程,有的同学再相见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那时候作为老师的我,看着同学们在结束高考的那天晚上坐在校园的草坪上,喝着啤酒,唱着歌谣,笑着,闹着,而后抱头痛哭。真是又感慨又羡慕。那时候的我对自己的未来同样充满困惑,总觉得当老师不是最适合我的一份职业,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适合做什么,能够做什么。那时候好羡慕这些参加高考的孩子们,未来正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美好画卷展现在眼前,他们的手中执有画笔,完全可以为眼前的画卷涂上好看的色彩,绘上美丽的图画。而我呢,感觉眼前可以预料的未来一切好像完全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真正想要的又完全不知道在哪里?真的是好迷茫好困惑啊!
而后来,我来到了福州。似乎生命中所有的人事变迁都发生在六月。我在草木如此葱茏的这样一个月份里,心思变得无比的敏感细腻。爱而不得,想要而不得的痛苦与失望常常在六月里困扰着我。而我发现,我原来是如此的弱小,对待生命里的所有无常,倏然而至的变故我毫无招架之力,连一丝丝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我把所有的泪水、痛苦、失意的感受收藏起来,枕在枕头下面,就着夜晚的月光,细细咀嚼。不知道有一天这些无眠的夜晚是否也会像那无意之中吞食了大颗砂砾的蚌,最终打磨出一颗浑源剔透的珍珠出来。
三
现在想起来,一开始,六月的夜晚真是安静啊!天空,大地,路边的树,沉稳肃立,连月光也是凝滞不动的。这样的夜,容易让人联想到凌晨五点多的大洋海面,大海像是一块质地深沉厚重的蓝色丝绸。深蓝的海水一涌一涌,就像有人在深处牵扯着这块庞大无边的厚重丝绸,无边无际的哀愁涌过来,涌过去。也像三月里的闽江水,雨季初来,山上的水流夹杂着泥土砂石冲刷而下,慢慢汇入江里。江水满溢,浩渺无边,呈现一种浑浊的质地不明的青色。轮船劈开水面,就像水牛耕过田野,江水晃动起来,是一块硕大的笨重青蓝色膏泥,大约古诗里的“春来江水绿如蓝”描述的就是这个样子吧。
六月里的月光是刚成型的豆腐花,微微泛着热气,有着温暖洁白质地,叫人不忍触摸。
安静的夜里,听得到楼下马路边偶尔经过的汽车声,感受得到汽车轮胎飞快驶过水泥路面的轻微触感。月光抚照大地,清风吹拂树叶,小草安眠,花儿在打盹。
再往后,这样的静谧就被单调呱躁的蝉声打扰了。如果说一年四季都对应着一种声音,那春天是蛙声,秋天是落叶声,冬天是雪花簌簌飘落,夏天绝对就是蝉鸣声了。一只蝉,两只蝉,三只蝉,无数只蝉一起发声,永远都是拖长了调门的“唧——”的一声,它们好像也只会这一声。据说,蝉在蜕变之后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几周,它们在临死前会生下下一代的蛋,幼虫经过四年的时间在地下生成,然后,爬出地面,上树,蜕变,由地蝉变成真正的蝉,但只有短短几周的生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蝉用尽生命的力量尽情高歌,似乎在地下无尽的黑暗里蛰伏的时间太久了,好不容易见着这五光十色的世界,他们无上欢喜,迫不及待地加入同伴的合唱团里,发自肺腑地用天赐的这一声“唧——”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欢喜与激动。而实际上,老天爷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去学会发出更多的声音。
用四年的黑暗蛰伏去换取短暂的几周时间,而且其实那几周时间仅仅为了交配。如果换做是你,可会像这蝉儿一样,毫无怨言,依然无上欢喜,尽情讴歌呢?
而蝉其实才不管这么多呢?生命如此短暂,哪里还敢用来感时伤事、怨叹生命,尽情地歌唱,尽情地欢闹吧!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四
寂静的深夜,适宜阅读,也适宜沉思。
我在这个安静的六月,读了几本现代主义流派的小说,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刀锋》,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加缪的《鼠疫》、《局外人》等。很奇怪,这么好的小说,在大学时候就知道了,为什么是时隔十来年之后才能被真正认真读到。大学那时,沉迷的是烂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作品,喜欢其中的感伤哀婉与流露出来的真善美,顽强向上的生命意志力。而现代主义流派的作品,强调的是一种“异化”。工业革命之后,社会生产力急剧发展,对农耕时代传统手工业、农业造成强烈冲击,人成为了生产流水线上一颗固定的螺丝钉,人情被不断压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发淡漠与疏离。在片面的追求金钱与利益的价值观面前,还有多少人能够继续保有真、善、美的美好情感,在金钱与利益面前继续坚守自己的精神道德高地?于是在作品里边,我们看到,放弃伦敦的经济、地位、名望,一心追求绘画艺术的斯特里克兰得到了整个社会的不认可,却达到了艺术的高峰;了不起的盖茨比,一个单纯、善良的年轻人在追逐自己的梦想过程中却成为了那个年代的牺牲品,无望的爱情,错付的真心,执着的追求,让盖茨比的死亡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人走茶凉,盖茨比生前的繁华热闹与死后的寒酸凄凉真是那个时代风气的一面镜子,一个完美的讽刺。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的一个命题也许过于宏大,但却是每个生而为人者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
五
想象一个沉闷世界,万物皆与我相关,万物又都不与我直接相连。就像一棵树木生长于浩瀚无边的原野,周围空空荡荡,仿佛仅剩这一棵树木。但并不能因为没有同种树木的存在,就否定这棵树木与整个世界的联系。扎根的土地包容着它,阳光雨露滋养着它,原野粗犷的风为它带来远方讯息的同时,也将它的信息传递给远方。
没有人可以是一座孤岛,我们与这世界的关系大致如此。
六
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这样的一段话:
境由心生。最容易失控的,是人心。遇到好事便心花怒放,遇到坏事便沉闷忧伤,要知道变化如影随形,好坏时刻都会颠倒,人心如若跟随,起伏之间,相互对照,便会痛苦。
缘何如此?
因为太过看重与自己有关的事物。
七
在六月的一个普通的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好似回到了小时候。在还未完全装修好的祖厝大厅,青石地板砖,两根高大的木头柱子,涂着白灰的墙壁斑斑驳驳,依稀还露着草屑泥坯。大概是在做一个什么节日,宗族里的大家长们穿着古代服饰,围着一张八仙桌,吃饭。旁边围着一群人,是宗族里辈分地位比较低的一群人,我也身处在人群中。看不清这些家长们的面孔,也无法一一辨识我是否都认识。不知道哪一位长辈提了一个建议,说让我们来看一个旧影碟吧。马上有人搬来了一台放映机,电影幕布打开,正好照在八仙桌的前面。 一群人(影像)穿越五六十年的光阴而来。播放的是隔壁堂叔公的女儿回乡省亲的情景。在模模糊糊的光影中,堂叔公的女儿,梦中她叫金兰,携着新婚的丈夫正在向父母鞠躬行礼。梦中的这位堂姑婆,我并不认识,但名字是经常从奶奶那一辈人家那里听说的。画面中的金兰青春明媚一脸娇羞,他身边的丈夫是一副老实憨厚的庄稼人模样。看到这里,大家一齐发出惊叹声,多好!科技的力量多么伟大啊!胶片把人的影像保留了下来。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老了,可是画面中的金兰和她的丈夫还是这么年轻呢!镜头一转,播放金兰和她的丈夫拜堂画面。金兰没有批红盖头,满脸笑容,她的丈夫留着清朝的发辫,带黑色帽子,穿黑色镶红边的喜庆服饰。大家看的津津有味,我身边的冰嫂嫂突然窜出来,大声喊着“金兰”的名字,声音无比的悲伤沉痛,要去抓金兰的影像,可是终究还是扑了个空。梦到这里,意识模模糊糊,好像是说,胶片资料又怎么样?留得住人的影像,留不住人真实的人生。伤感沉痛的情怀好像抓住了梦中每一个人的心,现场变得很混乱,一片悲戚。
梦到这里,我就醒过来了。醒来之后的我还停留在梦中情境,梦中放映的影像在我眼前继续重现。寂静的夜中,我的心变得无比的清醒,无比的伤感。
唉,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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