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名不见传的山城,天气如同千千万万个小城一样,时而酷热难耐,时而大雨拍窗。更多的 时候它只是沉闷着,沉闷着,平静而充满生机,百无聊赖又不值一提。
九月的微风夹杂着最后的暑热,一浪卷过一浪。成群的蜻蜓掠过苞米地,穿过四季豆藤蔓,扑扇着翅膀点水般落在低矮的晾衣绳上,不一会儿从墙角边沿飞走了。
李婆婆满脸笑容迎接着前来道喜的乡亲们,她今年七十六岁,背驼了,脑袋也开始稀里糊涂的。
今天是乔迁新居的日子,她是真高兴。
门前是一片农地,其中一块种着她亲生栽种的花生,绿油油的,风一吹,结实的花生梗就在风里摇摆。单是想着地下的花生又大又饱满,就已经知足了。这一年如同每一年一样,平安喜乐。
不不不,还是有些不同的,她虽然脑子有些糊涂,这件事情却清楚得很。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她面前的这一栋房子可是村里的第一栋别墅。房子一角是姹紫嫣红的花园,花园入口处是一座大理石石匾,石匾上赫然写着“李府”二字。
“气派!李婆婆有福喽!”随便谁来到这房子前都免不了先夸赞一番的。
有个三四十的妇女指着房子跟孩子说:“记住了吗,这就是别墅。”李婆婆笑呵呵地跟乡亲打招呼:“随便坐,随便看。”
李婆婆带着一群人爬上楼梯,三层楼的李府,高大精美,房间错落有致。不仅有城里才有的书房,书房边还安排了麻将室。
三楼大多是卧室,要么是敞亮的落地窗,要么是优雅的飘窗。房间各处点缀着清新的绿植,墙上挂着名贵的画作。
二楼有专门的茶餐厅,酒柜里有她儿子珍藏的红酒啊白酒啊,还有些奇奇怪怪的杯子。还有个视野极佳的观光阳台,摆着一张简约的玻璃圆桌,四把藤条椅,桌上是一壶花茶,一盆富贵竹。正对着门前广袤的稻田,远处的山雾渺渺,山脚下的房子星星点点。阳台角落上还有个晃悠悠的秋千椅,李婆婆可不敢坐,她觉得花哨的东西都不结实。
李婆婆跟人指着说,“你看,石柱上刻着字呐,好像是福禄寿喜吧,求个好彩头。连窗户上都雕着花儿呢。家具都是上好的实木打造的,房子里各种各样的缸啊、瓶啊、摆件啊都是媳妇花重金买来的。”众人少不了一阵吹捧。
一楼的客厅更是雅致,往那儿一坐,就是大写的气派。“李婆婆,这房子得不少钱吧?”老表家的侄子拧过头来问道,他一手剥着桂圆皮,一边吐着籽儿。
“光这房子就百来万呢”,李婆婆回应道,“我没细问,大伙儿随便吃随便玩啊,牌不够我再去拿几副。”
听罢,大家更是惊羡不已。百来万,李婆婆自己也想都不敢想,儿子和媳妇居然为乡里的房子砸这么多钱。屋子斜后面的老林头家去年也刚修完新房,前前后后加铺路才花了十多万。也是大数目了。她种一年的花生能卖个千多块,养的土鸡一只才百来块,卖点小菜的钱就更不用说了。现在也也没什么多的小菜卖了,年纪大了,种不了多少地了。每次她的女儿薇薇和小儿子顺子回来,她还总得给他们后备箱里塞一大包菜才安心。
李婆婆有三个孩子,每每有人问起,她就说,女儿和小儿子都在城里安家啦。大儿子兴国就住后面那屋,这你们都熟。
后面那屋,看着可有些年头了。旧砖瓦的老房子,墙和门都没有外漆,窗户也就是木头框子撑着各种杂色的玻璃。屋旁是片小竹林围起来的鸡笼,那片地已经被扒拉得寸草不生了。要不是门前泥巴地面还算干净整洁,那房子看着都不像有人住似的。李婆婆总是说,就大儿子个人差些,留在了乡里。不过好在他把自己的一双儿女送了出去,一个在念博士,一个马上念硕士。给老李家争了光。
李婆婆的女儿和小儿子都是教师,那个年代,读书出去当老师,多稳定又体面的工作。
女儿微微嫁给了城里另一所学校的老师,在市中心买了大房子。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正在读高中。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微微说了算,日子还算是比较富足的。相夫教子,不为生计发愁,不为以后的生活担忧,女人一辈子这样就是圆满。
小儿子顺子发展得不错,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当上了当地一所大学的副校长,说是处级干部。加上常年到处培训,也算是圈内的成功人士了。
这“李府”就是小儿子出钱修的。
李婆婆逢人就说:“自己老了,也没帮上什么忙,都是媳妇忙前忙后,一手一脚把这房子修起来的。”
媳妇翠玲听到了,嗔笑道:“妈,别这么说,要不是您给工人们做饭菜,协助找工匠,房子哪能这么快起来?”
顺子听了,笑说道:“你们呐,都是大功臣,就我那段时间忙,什么事也没帮上。”
大家伙免不了奉承一番,夸这房子美的,夸晚辈孝顺的,夸老人家会事的,好不热闹。
翠玲给乡亲们加满茶,接着说:“哎呀,我的辛苦就不讲了,主要是遂老人家的心意。爸妈为顺子几姊妹操劳一辈子,把后辈教育得又这么好,享福是应该的。家有一宝,如有一老,我们当然要好好孝顺他们才是。”
顺子说,“本想着把老人接去城里吧,老两口又住不惯。去不了两天就惦记着要回来。”
“可不嘛",翠玲接过话去,“但是看着乡里别人家都修了新房子,也眼馋呐。妈一辈子好强,跟我们念了好几次,说她再年轻十岁,也非修个新房子不可。我跟顺子听了,心里也很不舒服,妈的心愿再难,做晚辈的也要想办法达成。爸妈高兴了,我们自然就高兴。”
李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说:“就是把你们给苦了呦。”
老李头正躺在躺椅上抽烟呢,他本来就话少,家里也都是李婆婆做主,这种场合除了给人装根烟,他在哪儿都不自在。这种时刻就更别说了,他听着那些漂亮话,心思早就飞走了。
平时啊,李老头和李婆婆一人一把躺椅躺着休息,就在一楼车库里头,午睡就在躺椅上将就着,怕身上的灰把房间里的大床和沙发弄脏了。新房子漂亮是漂亮,就是不方便,老两口怕把这里搞脏了,又怕把那里搞乱了。儿子和媳妇讲究得很,这么漂亮的新房子可不能被自己搞糟蹋了。
房子是大,除了卧室和厕所,别的房间,老李头和李婆婆几乎都只看过一次。这么大年纪了,爬不动楼,也没那个力气去搞卫生。
老李头想不明白,这房子挂着这么大的“李”姓,都说是给他们老两口修的,真住进来倒不自在起来。可能是自己没帮过一锄头的忙,也没搬一块砖的缘故吧,老了,不中用了。
待得最多的地方呢,是新房子旁边砌的小偏房,土锅土灶的用习惯了。新房子的厨房老两口不会用,各种要用电的小玩意,讲了怎么操作也记不住。每次李婆婆在小偏房做饭,老李头就在土灶前加柴火,一边抽着烟,一边时不时在李婆婆找不到调料和厨具的时候提醒她。
今天乡亲这么多人,十来桌吧,那菜可都是从小厨房做出来的,特地请了乡里有名的几个巧媳妇来帮工。李婆婆人热心,又会事,乡里有什么红白喜事也请她去指导帮忙,在农村,这种“换工夫”的时候多了去了。换的不仅是农活,更是交情,在家长里短里打发炊烟岁月。日子是这么过来的,她的大部分生命时光。好在李婆婆爱热闹,也能热闹得起来。
李婆婆知道,过个把月可能又得请人来“换工夫”了,她家里要办喜事。
为这桩喜事,自家关起门来吵闹一个月多月了,对外还没有任何人知道。李婆婆看了看媳妇翠玲的眼色,唉,翠玲说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吧,她只希望别再闹腾了。李府什么李府,这个小小的家只差要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