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1524年)四月,王阳明度过了艰辛的丁忧时期。随着门人越来越多,王阳明很想创立一个书院,作为自己的讲学之所。正好绍兴知府南大吉入王门,为王阳明辟稽山书院。稽山书院本来是宋代的书院,由范仲淹创建。范仲淹聘请著名学者新昌石待旦主持书院,四方受业者甚众。朱熹也曾在稽山书院讲学,招揽士人,褒贬政治。只是到了明代,稽山书院已经年久失修,被弃之不用。
正德年间,山阴知县张焕移建稽山书院于故址的西边。到了嘉靖三年(1524年),知府南大吉和山阴县令吴瀛扩建书院,增建了“明德堂”、“尊经阁”。南大吉邀请师父王阳明到此讲学,王阳明在此地讲授“致良知”之学,并撰写了《稽山书院尊经阁记》。
王阳明此时的学说已经日臻完善,只是说良知,不再讲以前的“存天理,灭人欲”、“知行合一”。他终于找到了完善自己心学体系的本旨,那就是良知。因为宣传“存天理,灭人欲”,远远不如直接“存天理”方便。王阳明将良知说成天理,这就减少了人们寻找天理的烦累。如果说只有去掉人欲,才会接近天理,那么人欲又是不可尽除的,岂不是找不到天理?王阳明经过自身的努力,找到了天理,那就是良知,为很多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知先行后远远不如将知化为行,知行合一就更接近了良知。致良知是一种功夫,良知是本体。王阳明在给弟子讲授“致良知”的过程中,思维越来越清晰,逐渐就只说“良知”了。在绍兴期间,王阳明写了很多关于良知的诗,表达了自己对良知的参悟。比如《示诸生》三首之一:
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
但致良知成德业,漫从古纸费精神。
乾坤是易原非画,心性何形得有尘?
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
这也是他龙场悟道后所说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而良知让他把这顿悟发挥到了极致。很多人都误会王阳明的心学为禅学,王阳明也对此多次进行论述,并一步步细化,加深阐释。可以说在绍兴,王阳明的思想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再超越自己也很难了。
在此期间,从学的门人云集,主要是来自湖广的萧璆、杨汝荣、杨绍芳等;来自广东的杨仕鸣、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直隶的王艮、孟源、周冲等;来自南赣的何秦、黄弘纲等;来自安福的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新建的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泰和的曾忭等;来自江西的钱德洪、王畿等。听王阳明讲学的门人弟子达到了300多人,其中不乏新进之徒。
在教学上,王阳明与新老门生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这些有趣的门徒包括董沄、南大吉、季本、王艮等。
董沄是海宁人,以诗文闻名于当世。嘉靖三年(1524年),68岁的董沄来到会稽游玩,偶然闻听王阳明在此地讲学,便想去验证一下王阳明的学问。文人都是有傲气傲骨的,对于比自己名气大的,都有那么一点不屑。王阳明在社会上的名声越来越大,不仅诗文为佳品,思想上更是登峰造极。既然开宗立派,就会受到很多高人的质疑和挑战,王阳明敞开大门,恭迎论道之人。
王阳明将董沄恭迎到上位,董沄也毫不客气地以长者自居。等与王阳明谈论多时后,董沄才感觉自己有点“小巫见大巫”,心中傲气顿消。他找到王阳明的弟子何秦,道出了自己对王阳明的钦佩。董沄听过很多人讲学,不是道貌岸然、不知深浅之辈,就是欺世盗名、尔虞我诈之徒。唯有王阳明讲学有条不紊,别开生面,特别是良知之说让董沄深深折服。董沄拜托何秦向王阳明传达拜师的意思。
听了何秦的传话,王阳明当场就以董沄年长于自己拒绝了。董沄并没有放弃,经过多次拜访,终于在70岁的时候拜王阳明为师。对于董沄拜师,很多文人学子都有看法,并对董沄的行为有所不解。董沄对别人说,学海无涯,难得的是明白了自己所欠缺的。阳明之学能弥补自己的缺憾,为何不拜师呢?况且学问不论长幼,只论高低。
南大吉是陕西渭南人,正德六年(1511年)的进士。在正德六年,王阳明为吏部验封司主事,为会试同考官,对南大吉的考卷进行了初评。依照原来主考官与考生的关系,就算是门生了。在北京的时候,南大吉也可能听过王阳明的讲学,心仪已久。
嘉靖二年(1523年),南大吉出任绍兴府知府。在绍兴府,南大吉执法严明、整肃吏治、铲恶锄奸、兴修水利、建校兴学,博得了当地百姓的称赞。特别是在绍兴重修稽山书院,为王阳明找了一个讲学的好去处。他与王阳明论道,风趣幽默,逐渐悟到王阳明的良知大道。在拜入王门之后,南大吉除了在公务上恪尽职守,在学问上也更为勤谨。
不过在入京朝觐被考察时,南大吉因为帮助王阳明讲学被罢官。王阳明对于南大吉的离开很是惋惜,并将南大吉比为“朝闻夕死”的志士。南大吉回到渭南后,建造书院,以教导从学之人。他除了传播王阳明思想之外,还编撰了渭南的第一部县志《渭南志》。
季本是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正德十二年(1517年)的进士。他初为建宁推官的时候,正好遇到宁王朱宸濠造反。当时王阳明坐镇吉安,讨伐宁王朱宸濠。而建宁有个分水关,阻遏着江西与福建的要道。季本向上级请求去防守,免得宁王由此关入福建。恰在此时,某位巡按御史想要郡守与季本协同办理科举考试的事情。
协办科举考试,作为考官,在考试之后会被录上名字,可以声名远播。可以说这协办科举考试是一件美差,但季本严词拒绝了。他写信对郡守分析了当时的情况:江西战事胜负未分、地方强盗蠢蠢欲动,如果郡守和季本两个主事的人离开了,必然会酿成大祸。况且往返考场,需要四十多天,让季本实在不放心。他不能为了个人名利,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郡守读了季本的信后,十分赞同季本,也就拒绝了那个御史的邀请。后来季本因为上书言事,被贬谪为广东揭阳县主簿,路过绍兴,面见了王阳明。王阳明收其为徒,并讨论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话题。王阳明以手中的筷子做示范,放在桌面上和藏于桌面下,表达了求得“戒慎不睹”和“恐惧不闻”的途径。
王艮是王阳明弟子中最不安分的一个,自恃才学,有些狂妄自大。在入王门后,他还是没有改掉爱表现的毛病。他阅读古书,仿制了一个据说是孔子周游列国时乘坐的蒲轮车。他不仅见人就介绍这辆车,还乘坐着招摇过市。他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在京师中乘坐此车,穿过崇文门。王艮被视为怪物,作为师父的王阳明也被斥为异端。这就是前面所说的王阳明被诽谤的一个原因:徒弟坏了师父的名声。
王阳明听到王艮这样胡作非为之后,将他召回绍兴。等王艮回到绍兴面见王阳明,王阳明故意对他不理不睬。王艮心高气傲、行事古怪,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从来都不会认错。这次王阳明小示惩戒,王艮马上就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跟老师争辩,而是大方地承认了错误。
但是王阳明没有原谅王艮,直到王艮喊出:“孔子不做过分的事情。”王艮将王阳明比喻为孔圣人,就是让王阳明宽以待人。王阳明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待这样的高徒似乎有些过头了,就将跪着的王艮搀扶起来。王艮不仅从学于王阳明,还将自己的儿子王襞带到绍兴,受王阳明的亲教。王襞在父亲王艮死后,继任泰州学派的掌门,逐渐在下层百姓中传播阳明学。
王阳明教育弟子或与弟子们讨论问题,从来不直接说出答案,而是用实际行动来启发学生,让学生自己顿悟。就像孔孟对弟子的教育一样,在与弟子的对话中,都是以反问的形式让学生自己领悟。圣人之道并非是呆板的教条,所以作为师父就不能直接给出定论,那样就会限制一种学说的延伸。由于王阳明的教学方法深受弟子们欢迎,他也对自己的教学进行了系统的概括。
门人越来越多,王阳明在嘉靖三年(1524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大会门人于天泉桥。在宴饮中,歌声不断,或投壶,或击鼓,或泛舟,众弟子兴致盎然,任性忘情,仿佛脱离了世俗,与天地同在。可还是有诸多弟子向王阳明透露了“左顺门事件”。很多弟子都很关心国家大事,也不知道恩师王阳明为何没有在议大礼中发表自己的意见。等宴饮散后,王阳明坐在天泉桥所处的碧霞池旁静思。对于一个月前发生的“左顺门事件”,王阳明思忖再三,感觉非常痛心。整个议大礼过程中,王阳明都保持沉默,可他也有自己的心思。看着天空中的圆月,王阳明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一颗通明之心,便赋诗一首《碧霞池夜坐》:
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
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
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
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
丁忧期间,国家发生了议大礼事件,此时朝廷的人员编制出现了大变动。特别是“左顺门事件”之后,内阁人选处在遴选更换的常态中。内阁首辅毛纪引咎致仕,费宏升为首辅,吏部侍郎贾咏入内阁,后两人又先后致仕。席书因为议大礼中力挺世宗,由南京兵部侍郎升为京师礼部尚书。在席书和张璁两人的推荐下,杨一清重新被起用为兵部尚书,并入内阁。张璁也一路高升,由詹事兼翰林学士,逐渐升为兵部侍郎、礼部尚书,进而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方献夫、霍韬都升为少詹事,后来方献夫也升为礼部尚书,桂萼则升为吏部尚书。被刘瑾陷害致仕的老臣谢迁被张璁和杨一清推荐也入了内阁。
从这一系列的升迁可以看出,持中的老臣有杨一清、谢迁、席书,因为议大礼出来的新贵有张璁、桂萼、方献夫、霍韬、黄绾等。席书曾经向世宗上书,建议让时任南京兵部尚书的王阳明入内阁。方献夫、黄绾等人也曾建议朝廷起用王阳明,加以重用。可是世宗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甚至没有起用王阳明的意思。
王阳明得不到重用的阻力有三,分别来自持中的老臣、新贵中的佼佼者、世宗本人。
在持中的老臣中,除了席书力荐王阳明入阁之外,杨一清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杨一清在镇江蛰伏了几年,对朝中的局势认识得很清楚。王阳明的确是旷世奇才,甚至能帮助世宗把国家打理得更好。但是王阳明如果进了内阁,很可能将杨一清比下去。杨一清好不容易走出仕途的阴霾,自然不想引入王阳明。
新贵中的佼佼者,以张璁和桂萼为首。方献夫和黄绾是王阳明的学生,当然力主朝廷重用王阳明。他们没有想到最为世宗信赖的张璁和桂萼两人没有力荐王阳明。守旧派曾经说张璁和桂萼两人为投机的小人,在对待王阳明的事情上的确如此。他们好不容易得到世宗赏识,入京为官,如果让朝廷起用王阳明,他们会觉得自己没有立足之地。
世宗本人是爱憎分明的人,对于王阳明本来抱有希望,却没有得到王阳明的帮助。在议大礼中,王阳明完全可以振臂一呼,以自己高深的理论,将以杨廷和为首的臣子们驳倒。可是王阳明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静观其变。所以在议大礼结束后,世宗论功行赏,将张璁、桂萼、席书、方献夫、黄绾召进了京城,却仍将王阳明留任南京兵部尚书。
在碧霞池,王阳明似乎感觉到自己的仕途将彻底结束。他似乎也看清了为臣之道:不求位极人臣,只要对国家有所贡献;只要国家需要,就会尽力完成任务;不贪恋权势,不喜好名爵,才会成为自然立功的圣人。
王阳明由对朝廷的担忧,转向了对家庭和教学的关心上。南大吉在嘉靖三年(1524)十月续刻《传习录》,在薛侃所刻三卷的基础上,增至五卷,对阳明思想又进行了一次大总结。而此时王阳明的夫人诸氏已经卧病在床,牵动着王阳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