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悲伤的幸福》

  有些悲伤的人不能拥有幸福。即使他们衣食无忧,家庭美满,也会在某一时刻,在看见走动的时钟,为以后老年的自己而悲伤。时钟没电了,指针不动了,他们才会拥有一瞬的幸福,然后立刻再陷入时钟只是缺电的悲伤中。

  小龙很早就学会了抽烟。悲伤似乎也是在第一次抽完一包烟时感受到的。悲伤然后抽烟,抽烟然后再悲伤。他也搞不清是先有了悲伤才去抽烟,还是抽烟后才学会了悲伤。就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

  工厂食堂的苦瓜菜在送进口咀嚼后,那苦涩的味道使他思考到了人生的矛盾。

  抽烟若是为了抑制心中苦涩,那么抑制苦涩就要付出健康的代价;吃苦瓜若是为了健康,那么就要付出苦涩的代价。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喜抽烟也喜吃苦瓜。

  小龙父亲就他一个儿子,对他很好;也就一个妻子,对她也很好。小龙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父亲教语文,母亲教数学。

  这样一家在外人眼里是那么的幸福。在小龙父亲没出事前,小龙和自己母亲也同外人眼里的他们一样觉得幸福。

  父亲为什么跳楼已成了一个谜,即使是小龙和他母亲也不知道原因。看到从三楼纵身一跃的父亲,母子俩愣住杵在原地,好一阵后才慌忙跌撞着下楼去。

  要从何说起,也不知,只有零碎的回忆片段。

  一段婚姻的促成离不开最初的一次相遇,生活在幸福婚姻中的人回想曾经的相遇会陷入到浪漫里去;而在失败婚姻中的人是不会回想曾经的相遇的,他们想的,只有逃离或摆脱。

  小龙父亲姓张,母亲姓刘。张和刘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时的张在图书馆看一本书: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而刘正因为暂时有点厌烦了计算,打算找本小说解解闷。刘找了好一会没有顺眼的,张看书时脸上的忧郁神情恰巧吸引了她。

  刘走进张轻声问:“同学,你看的这是什么书呀!”

  张似乎没有听到,刘靠近张又说了一遍。张一转头,被女孩离自己如此近的面庞吓到了。刘见张这样,捂住嘴呵呵地笑着。

  张结巴的对女孩说:“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你看的这是什么书呀!我看你看的这么投入。”

  男孩边向刘展示了封面的书名边说:“这个。”

  “昨日的世界,”女孩看着书名读了一遍,接着又说,“是小说吗?好看不。”

  “同学你不是文科生吧!”张问刘。

  女孩摇头说:“你怎么知道的。”

  “文科生几乎没有不知道这本书的。”张说。

  女孩点点头。

  张继续说:“说是小说吧!也不太准确,准确的说,这是一本回忆录。”

  “回忆录?”女孩微微摇摇头,“那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老是回忆往事。”

  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女孩以不打搅他看书为由简单告别后离开了。

  兴许是性格所致,与刘简单的相遇交谈,在张心里却埋了一颗爱情的种子。刘觉得,相比幻想以后遥远的名誉和金钱,爱情对于现在的自己是那么的简单且美好。

  此后,刘呆在某处一直看书的时间少了,他更愿意多花点时间在校园里到处走走,为了能再次见到那个女孩。

  俩人生活在同一个校园,必然是能见上几面的。有时张看到了刘却不敢打招呼,便装作没看见,走过去后才回头去看刘的背影。关于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感,张一直认为是羞于表现的。张看见刘会去主动打招呼,这使张开心又难过。原来张一直有个刘对他有点意思的错觉。

  其实不是错觉,刘对他有些那种情感。

  食堂内,张孤单地坐在那吃饭。刘发现了他,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自己一个人呀!”刘说。

  时间的流逝使得张面对女孩不在那么紧张。

  “嗯,”张点头接着说,“你也一个人吗?”

  “是呀!好孤单呀!”刘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如我们以后一起吃饭吧!”

  张答应了,但对面的刘让张似乎忘记了该如何吃饭。

  刘问了他的名字,张也同样。

  两人间的距离随时间流逝越来越近,只要一个人先开口就能在一起。最终,张开口了,不过是写在纸上。

  张早早吃完后,将叠起的纸递给刘便离开了。刘将叠起的纸打开:

  我一直想写一篇小说,写自己的人生。虽然对于现在的我还为时尚早,我想等我将人生过完一大半时在落笔。可我担心我的人生不会像《追忆似水年华》那样丰富,而是一句话就可以说的明白。自从遇见你,我发觉我的担心不见了。

  晚自习结束后,刘约了张,他们在长椅上坐下。回忆当时,最深刻的是温柔的月光。

  “我没跟你说过,其实我有男朋友。”刘说,“他在别的学校。”

  “你别误会了,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并没有要求……”

  “我可以跟他分手的。”刘趁张没说出那句话就打断了他。

  张沉默着。

  “这样是不是有点绝情了。”刘说。

  张开了口:“被束缚了吗?”

  “没有啦!恋爱不就是这样吗?不喜欢了就分开,又没有结婚。”刘说完想等张再开口说点什么,可张没有说话,她接着说:“周六我约他出来,你跟我一起跟他说清楚。”

  张答应了。

  刘给男友说了,张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男孩同意后,俩人分了手。男孩开上奥迪汽车离开了。

  男孩走后,刘对张说:“你看到了,他家庭很优越,而我家庭很普通,我们根本不合适。而且他也不爱我,跟他提分手,他都没有犹豫。”

  张很自责,他觉得刘为了他放弃了这么好的未来。可他不明白张并不这样觉得。

  张此后学会了抽烟,他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抽,一天大概两三根。以至于两人结婚后,张才得知刘抽烟。张并没有去阻止刘抽烟,因为她知道悲伤比她先一步跟张在一起正式生活了。

  他们约定好毕业一起考教资,投身到初中的教育事业中。张对此信心满满,他认为自己所热爱的文学一定能吸引那些孩子们。

  拿到教资后,俩人进了同一所县城中学任职,住在一间教师宿舍里。张第一次踏进教室,站在讲台上,面对几十名学生的那一刻,他认定这一切都是自己生命中注定的。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注定的还有悲伤。

  主任找到张,跟他谈了话。

  主任给张递了支烟,被张以不会抽为由拒绝了。

  主任收起烟,自己点了一支后说:“张老师,先给你说明,我这人说话比较直,希望你别介意。”

  “主任但说无妨。”张说。

  “这次考试呢,”主任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成绩单,“你们班学生的语文成绩都不太好。”

  张拿起成绩单看后说:“主任,你知道的,一次成绩代表不了什么的。”

  “那一次中考呢?代表不了什么吗?”主任有点气愤,抽了一口烟后接着说:“你是位好老师,为学生们着想,我们都清楚,我只是希望你改变一下教学方式。”

  张没有说话,低着头,像是一个犯了错却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

  “最近,学生家长来找的有点频繁,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学生说没有语文作业。”主任说。

  “我布置了呀!”刘有些疑惑地说。

  “你布置了什么?”主任问。

  “我叫学生们周末把课文认真的读几遍。如果有心的话,在读点课外书。”刘说。

  “只读不背?那跟没有作业有什么区别?”主任又抽了一口烟接着说:“还有一点,别的老师都叫学生买练习题,你却让学生买与成绩无关的课外书。”

  “主任,语文和别的课门不一样,如果叫孩子们去死记硬背,抄写课文,做那些答案统一的习题。孩子们会对语文感到厌烦的。”刘说。

  “那你现在的做法让你的学生喜欢语文了吗?”主任问。

  张沉默了,他突然发觉学生们喜欢他的课,只是因为轻松。

  “还有,以后你再带晚自习,少放点电影,不是不能放,该放松还是要放松的,但是不要放的这么频繁。”主任说。

  刘视如珍宝的电影却被别人这样对待。或许主任说的对,他从来没去看过,只有那么几个学生在认真的看电影,而其他学生则在各忙各的。

  见张沉默如泥,主任再次掏出烟递给了张。张接了,点燃,抽着。

  此后的张,变得喜欢发呆,讲课的声音也少了些气力。好几次正讲着课就望向窗外发呆,直到学生叫他,才反应过来。烟抽的比以往也多了。

  这件事张对刘说了。刘了解他,也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她虽然安慰张,但她也知道安慰对于张也只能起到暂时的作用。

  “咱们结婚吧!”张对刘说。

  一天的婚礼对于他俩来说,已经只是走了个流程而已。回忆当天,印象深刻的只有霹雳啪啦的鞭炮声。

  婚后的第二年,孩子出生了,父亲给孩子起了个乳名:小龙。

  张为了以后孩子的健康,戒了一段时间烟,刘怀孕后,张又重新拾起了烟,但他没有在怀孕的刘面前抽过,同样,孩子出生后,他也没在孩子面前抽过烟。

  母亲说,父亲开始喜欢上吃苦瓜是在我出生之后。这点小龙记得很清楚,因为父亲要求自己也要吃苦瓜,那苦涩的味道小龙觉得除了他父亲没人会喜欢。

  小龙每次看到父亲像吃黄瓜一样吃一条苦瓜,他的味蕾仿佛也尝到了苦味。

  小龙印象中父亲第一次打他,他哭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委屈。

  上二年级的小龙,放完暑假升三年级时,他发现自己的暑假作业不见了,找了一阵才找到,但作业只写了几页。小龙发觉这作业不是自己的,因为自己的作业明明写完了。

  老师叫来了小龙父亲,面对老师和父亲还有写着自己姓名的暑假作业的小龙,仍然坚持自己作业已经写完了,称那本作业不是自己的。他记得父亲第一次给了他一耳光,令小龙至今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委屈地噙着泪水的眼睛看到的父亲气愤的眼睛。

  由于学校在暑假期间把两人调到外地学习,小龙一个暑假都在奶奶那里过的。小龙作业的情况两人自然不清楚。

  回家后,面对父亲的询问,小龙依旧坚持。父亲抽出腰间的皮带接连抽到小龙身上,一遍遍的喊着:还不承认,还敢撒谎。

  于心不忍的母亲,上前用身体护住小龙,阻止了父亲。

  这件事最终是个乌龙,小龙没有撒谎。铅笔写的名字被一个同学用橡皮擦掉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又用同样的方法掉包了小龙的作业。真相之所以大白是因为母亲发现了作业的姓名下有另一位同学的姓名的痕迹。

  得知真相的父亲为自己的打骂无比自责;一方面又为自己儿子的坚韧而骄傲,因为他希望小龙做一个拥有良好品德的人。

  父亲跑到学校向老师讨个说法。

  “让两个孩子把作业调换回来,然后再让那个学生给你儿子道个歉。”老师对父亲说。

  “不行,我儿子受的冤怎么办。”父亲显得有点气愤。

  “那你说能怎么办,况且这件事被及时发现了,你儿子也没受什么冤吗?”老师对父亲说。

  很明显,老师的这番话把父亲激怒了。

  父亲拍着桌子说:“没受什么怨?呵!我真搞不懂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连个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办不好。”

  “那您呢?身为孩子的家长,同时你也是一名教师吧!那您是怎么做的,当众给你儿子一巴掌是吧?”俩人都失去了理智,吵了起来。

  小龙在办公室门前站着,父亲和老师的交谈他都听的清楚。他听到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大,然后变成了争吵,接着又听到了其他老师的劝说声。

  直到争吵声停歇,小龙都一直站在办公室前一动未动。他觉得父亲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为了自己来的学校,而是为了他自己。

  这件事过去了许久,小龙已忘记,可他父亲却留下了心结。他在面对自己儿子时总感觉父子间有些隔阂。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再在世时,自己和父亲间也有着隔阂。

  张的父亲,对他很严格。

  那时的张很讨厌父亲,因为他总活在父亲的管束下。就连交什么样的朋友都要听父亲的,这个孩子太野,离他远点;这个孩子成绩不好,离他远点。张只要一不听话,父亲就要抽出皮带抽自己。或许因为父亲的严厉,使张变得内向,内向又使张在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看书。

  父亲又很小气。汶川大地震,老师要求学生们捐款。张向父亲说过后,父亲只给了张两块钱,还用红纸包了起来。

  他说:“咱家穷,两块虽然不多,但也是个心意。”

  老师拿出捐款箱,学生们一个个把钱交给老师,老师接过钱看了看喊着:“张成,捐款一百,张平,捐款五十,李雨蝶,捐款两百……”

  轮到了张,他把用红纸包起的钱交给老师后,发现自己的手心因为手汗染满了红色。

  “还用红纸包起来了,”老师拆开红纸随手丢到垃圾桶里,喊了声两块钱。

  同学的笑声使张面红耳赤。

  回到家,张向母亲说父亲太小气了。母亲却对张说:“你爸对外确实是小气,但对你啥时候有过不舍得?有啥好吃的不都是留给你,自己不舍的吃,知道你喜欢看书,动不动就去你叔那给你要书看,你叔那没有新书了,才又花钱给你买。”

  张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只是说:“笑就笑吧!咱不能跟人家比。”

  张在上中学后就被父亲要求以后要做一名老师。张对以后要干什么本来是无所谓的,被父亲要求后,他讨厌起了教师。他知道自己不是讨厌做老师,而是在反抗父亲。

  张的父亲曾对张说过,自己的弟弟,也就是张的叔叔日子过得很好,就是因为你张叔是老师,有个铁饭碗的工作,老了也不用愁。不像我,没有文化,现在年轻吧!能种点庄稼,跟人家盖盖房子,挣得钱花。可等一老,就干不动了,说不好还要落下一身病。

  关于老了落下一身的病这件事,父亲总对母亲说:“啥时候干不动了,俺就死了也熊了,白到时候弄个半死不拉活滴,怪那啥滴。”母亲知道,他是怕拖孩子的后腿。

  张还记得,自己将考上市一中的消息告诉父亲后,父亲兴奋的神情,以及那一桌子的菜。

  考上大学时,却见不到父亲那兴奋的神情了。张在读高二的时候,就被告知父亲去世了。是在粉刷二楼外墙时掉下来摔死的。

  张记得,母亲哭的很厉害。

  刘知道丈夫和孩子间有隔阂,也多次和张谈过。可这对张来说,只是能起到暂时的作用,一段时间后,张又会陷入到自我情绪中去。

  刘觉得,大多数父子的相处或许都是这样。

  小龙的成绩不是很好,尽管他的父母全是教师。

  张想起自己读书时,班上总有那么几个学生,几乎不用努力就可以在考试时取得好成绩;但也有一些学生,平日里学习刻苦,考试取得的成绩却很平庸。小龙就是后者。

  张觉得,在小龙这个时候,有些东西比成绩更重要,那就是怎样成长为一个人。他要教小龙的第一课就是爱护自己的生命,作为父亲,要以身作则,所以他吃起了苦瓜。至于为什么是苦瓜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健康蔬菜,张对小龙说:“或许你以后会明白。”

  小龙的学习生涯很平庸,小学,初中,普通高中,大专。

  张经常听到外界的一些声音:他跟她老婆都是老师,自己儿子最后却上了个大专。

  张对外界的这些声音不以为意,或许是装的不以为意,这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大专毕业后的小龙通过学校进了一家国企工厂实习。

  某一天放假回家的小龙告诉了张和刘一个好消息:自己要升职了。

  两口子很高兴,高兴过后的张询问小龙:“为什么升职呀!是不是工作认真负责,被领导赏识了。”

  “不是,我也只是按要求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小龙说。

  “那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升职了吧!”张接着询问道。

  小龙边吃饭边说:“我们领导特别喜欢喝酒……”

  “不要边吃饭边说话,说完在吃”张打断了儿子。

  小龙将筷子放下,咽下嘴里的饭说:“我们领导特别喜欢喝酒,一休息我就带瓶酒去他家。去他家后发现我们领导有个女儿,正在上小学,而且我发现他特别疼自己的女儿,我就想着跟他女儿打好关系。后来我一到休息就带他女儿去这玩,去那玩,时间一长他女儿特喜欢我。时机一到,我就拜托他女儿给她爸说……”

  “别说了,吃饭。”张打断了小龙的话,自己埋头吃起了饭。

  小龙走后,张对刘说:“没想到小龙成了这样的人。”

  “你呀!就别管小龙了,他大了。”

  救护车拉走了张,抢救过后,张脱离了生命危险。母子俩一直守在张身边等他醒来。

  在深夜醒来的张,看见守在他身旁熟睡的妻子和儿子,微微动了动嘴唇:“对不起。”

  

  (附:小说根据作者附近中学一名老师跳楼身亡事件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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