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无助
原创:薄海岚
2020年,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异常艰难的一年,对于我们来说,同样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活着就是一份煎熬与挣扎。
从五月初直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我和他,陪着他的妈妈,走向了一条漫长的求医之路。
从一个医院到另一个医院,再到一个医院,再到另一个医院……他不再一心想着挣钱养家,我不再围着孩子的一日三餐转,我们打破了以往的生活规律,放下了手头所有,一心带着这个可怜的老人寻医问药。
都说病来如山倒,我却觉得她病情的来势就像洪水爆发,汹涌泛滥、势不可挡。给她治病就像治水,这边没堵住,那边又起。
滴滴答答的药水没日没夜地输送到她的血液里。两个多月了,药不知打了多少,人却渐渐衰竭,从不能自理到奄奄一息。
艰难的道路总是漫长,像一个难以跨越的世纪。一味地行走在病房与病房之间,这样地画地为牢,这样地度日如年,可我们仍然要坚持走下去,义无反顾。
一级一级的医院寻去,在山重水复中坚信着每一次转折后的柳暗花明,在漫漫长夜里寻找一线希望的亮光,却一次次在后无退路中,发现脚下又至断崖。
生命中最是无助莫过于此。
一
县人民医院。
那个清早,她的精神状态有了些改善,也能吃一点饭了,让我们觉得病情有了起色。虽然夜里她总是不舒服,哼哼唧唧的,只得不断给她翻身揉背,我几乎一夜未眠,但是她平静的样子让我倦意全无。
我调侃她,说她白天睡醒了,晚上好讹人,让别人不能睡。她还辩解说,白天我哪里睡啊?我问她,那是谁天快黑了还在问是不是天快亮了?
那个时候,我们还能做语言上的交流。
那天,孩子的姑姑姑父两个人来医院陪护,我俩回娘家给我的大娘出殡。
大娘的生命走到了86岁。我觉得一个老人的生命能达到这样的长度也是可以接受的,何况她的身体也不好,多年被一些慢性病缠身,经常出入医院,需要哥哥姐姐们轮流照顾。
我安慰大姐,要她释怀,说这么多年他们侍候大娘已经够尽心了。她却认为这些年只是陪陪她,从来没觉得需要怎么伺候。无论她有多大年纪,突然没有了娘,一下子就觉得生命空无所依。
她悲伤地回忆大娘最后的日子,叹息着:得了病的老人真是无助啊!
在病痛中挣扎的老人是那么可怜无助,面对有病难愈的老人,做儿女的更是无助的吧?
下午回到家,多日的疲倦袭上了身,嘴里说今晚不去医院了,早些洗洗睡上一个囫囵觉,可是人却葛优瘫在那里,一动不想动,直到很晚。
刚想挣扎起来洗漱,手机响起,是孩子姑父在医院打来的:“嫂子,本来想让你休息,不给你打电话的,可是……你赶紧来吧!”
我一骨碌爬起来,心砰砰跳着,换上鞋跑下楼去。
对于这个大嫂,他们一向尊重我、依赖我,很多时候,无助的他们第一个打电话找的大多是我,而不是先找他们的哥哥。
可是天才知道,这个心地过于简单、不能操心的大嫂啊,其实是有多么的无助!
一直以来,每当无助的时候我就会哭着找哥哥,就像条件反射。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个依赖吧。
打通哥哥的电话,我说他今晚在单位有事,我怕那个急性子的人夜里开车太慌张,不敢告诉他。哥哥不要我和他说,赶紧给医生二爷爷打电话。
那个夜晚,当我听到“重症监护室”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万丈深渊。二爷爷问我为什么不能接受送老人进那里。我流着泪说:“是心理阴影。”
我大概再也不能接受这样地让一个无助的老人离开亲人的目光。
上半夜里,婆婆的身体剧烈地打着摆子,像筛糠一样,颤抖得病床都晃动起来,呻吟变成了凄厉的嚎叫:“冻死了、冻死了……”
退烧药根本不起作用,热不断上升,血压到了二百多,可怜的老人像活活地被烧烤的羔羊,我也只能无助地紧紧抱着她,不住地说:“你忍一忍,再忍一忍……”
下半夜,她大汗淋漓,整个人像蒸煮了一样,浸泡在汗水里,人大概已经半昏迷,连呻吟都没有气力。高烧依然不退,护士拿来冰块,我们给她冰敷到黎明。
天亮了,烧退了,血压恢复了正常,我才敢给他打电话。她的儿子回到病房,她已经平静地睡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令我恍然中怀疑昨夜狂风暴雨中的折腾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然后,她就再也说不清楚一句话了。
好久不顾得过问浩博的作业了,那个周六,问他作业完成了吗?他说还剩一篇日记,题目是《生命》。
我想,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对于生命,他能理解多少呢?
他回答说:“生命是宝贵的。因为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能重来。”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珍惜生命?”
“要注意安全,遵守交通规则,不做危险的事。”
我借用鲁迅的名言告诉他,珍惜时间也是珍惜生命,因为生命是由时间组成的。
还有,我们不仅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也要善待他人的生命。
这一句启发了他,他连连赞同,说对啊,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昆虫,我们也要善待它的生命。
这个时候,我想到了病痛中的的老人。总有人夸我是一个孝顺的儿媳妇,觉得能为婆婆擦便接尿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其实,在我心里,这是和孝顺无关的。抛开应该与不应该的道德绑架,无论你爱过她还是怨过她,抛去任何的感情因素,你面前的一个老人,她只是一个不能自理的婴儿,在病痛中无助地挣扎。你面对的是一个生命,这样的一个无助的生命是多么可怜,而你,在这个世上是她最强大的依赖,你不能不拼尽全力去保全她。
可是,我又该如何去善待她呢?也许我们的一个举措,就决定了她的生死。我们对她病情的判断力,我们为她寻找的医疗条件……这一切有一点不当,我们的良心都会终生向我们问责。
如果她有很多儿女,其中有比我更强大的依赖,我想,我不会争着去做一个孝顺的儿媳。
这个责任太沉重了!这一切,太难了!
她的病情反反复复,有时候觉得她有些好转,有时候又会突然地爆发。不知道这么瘦弱的身体被病魔施加了多少的魔咒,为什么她的病就成了一道道无解的难题?
她拒绝吃饭,因为每咽一口都是那么艰难,但每当给她吃药的时候,她总会拼命地吞咽下去。那一次,我又喂她吃药,她用无神的目光看着我,这一句竟然说得那么清楚:“怎么我吃了这么多药还不好啊?”
可怜巴巴的眼神,里面包含了多少对活着的渴望啊!我的泪水哗一下涌了出来:亲爱的老人,是不是这些药都是骗子,骗取了你的信任?
面对这样的无助,天才知道我们也有多么的无助!
突然的便血置她的生命于绝境。面对医生无情的判决,听着她一声声的哀求:“回家吧,回家啊……”那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声音里,有乞求,更是绝望。
那一刻,我真想满足她,带她回家。
可是,亲爱的老人,不治好你的病,我们如何带你回家?
2
临沂市人民医院。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面临着进不进ICU的抉择。
当医生的一句无力回天敲在了我们的心田,震得头皮发麻。但他们说,也许,进ICU能找到她生还的一线希望。可这个抉择对于我们来说,是异常艰难的。
这个老人,每到一个陌生地方,她总是那么胆怯,每当她的视线里找不到我们,她恐惧的目光就像惊弓之鸟。她成了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需要亲人的安慰与保护。又怎么能忍心让她离开我们的身边?
医生让我们出办公室商量一下。
走道里。他看着我,动摇了:“就让她进?”
“进不进你决定!”我说,“可是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不会选择把我的老头送到那里面。”
于是,时光哗一下倒流,我又一次回到那个漆黑的深夜——
临沂市人民医院ICU。
是插管还是不插?插,随时会有大出血的危险,不插,就失去了生路。
那一刻,忍不住的泪水,忍不住的心痛,我们仨把目光投向了哥哥,而我的哥哥捂着胸口,在痛苦地呻吟,那高大的身影就那么矮了下去,矮了下去……
这样的抉择是残酷的。
这个夜晚,我的心里又重复了那一刻的无助。
父亲最后的时刻我们不在他的身边,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里面经历了多少的痛苦与无助。这一切,已经成为我心里永远都不会痊愈的创伤。
每每回忆,我都会体验一次心如刀绞的痛楚。
这一刻,父亲的面容浮现,我又一次崩溃,顾不得场合,站在走道里放声大哭。
他的头抵着墙壁,不住地啜泣。这么多年来我眼里的他都是大男子主义的说一不二,那一刻却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孩子,完全没有了主意:“要不怎么办?要不怎么办?”
我太理解他的无助了。
3
山东大学齐鲁医院。
急诊抢救室里,上演着一幕幕悲情的故事。有人在这里紧急手术,有人在这里插管上呼吸机,有人在挣扎中永别人间……病人痛苦的呻吟、哀嚎、挣扎……亲人压抑的哭泣、放声的痛哭……
在这里,每个人的痛苦与无助我都感同身受,每个人的哭泣都和着我的泪水。我不敢看那双双无助的泪眼,每当有人哭我都会陪着流泪。
有人说,好人在医院住上那么几天,整个人也都会不好了,你们能待在医院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容易。
有时候,人会有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坚强,人们常说“世上只有享受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因为疫情,在齐鲁医院急诊室,只能一个人在抢救室陪护,我一个人坐在病床前,三天三夜几乎没睡。
而他,白天,我望向门外,总能看到他的身影,感受他热切期盼的目光。
夜里,我出去看他,走道里满满的是求诊不得的乡下人,随便找个地方就是床。他就在他们中间,铺着地垫,席地而卧,像个资深流浪者。
这一切,都被我当做笑话讲给侄女:“你大姑父像个要饭的,简直是影响大济南市容了。”
也许这话传到了家人那里。哥哥和弟弟转账过来,弟弟说不要不舍得,让他姐夫去宾馆洗洗,好好地睡一觉。
这样的心情,有个总统套间也睡不香吧?
生命中最无助的不是你一路遭了多少罪,而是百转千回中,却突然看到,前方已无路可走。
人要是能有希望的路可奔,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会坚强乐观,再苦再累都不会掉泪。
和俩孩子视频。我把手机放在她的面前,两张胖胖的脸蛋挤在小小的手机屏上。当她听到了孩子们叫“奶奶”的声音,喉咙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她努力地想发出声音,却只是在剧烈地喘息。她努力地抬起胳膊,颤巍巍把手伸到屏上,僵硬的手指慢慢地来回抚摸着孩子的脸蛋,直到把我的手机屏摸关闭。
那一瞬间,我又一次泪崩。
人间的路再难也想走下去,生命再痛也不想舍弃,只是因为我们的目光不忍离开我们挂牵着的那些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