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径分岔的花园》读后感

  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一生的作品就如他作品中时时出现的一面面镜子,互相映照直至无限,由此折射出作家眼中世界的多个折面,也包含了作家眼中自我的多重映像。相同的主题和意象在博尔赫斯的诗歌、散文、小说中重叠出现,不仅淡化了各种体裁之间的界限,而且使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反映出他所特有的对文学和人生的哲理思考。《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博尔赫斯1941年出版的短篇故事集的同名小说,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曾这样描述他对这篇小说的印象:“我本人只读过《小径分岔的花园》,……尽管有着超乎其体裁所要求的生动与智力,阅读这篇小说却可以不必知道他的创作者是世界文学的一位巨人”。

  博尔赫斯的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但是这并不完全排除作品中的写实成分。博尔赫斯认为:“没有一部作品不是其时代的产物。”作为20世纪初西方社会剧变时期的见证人,个性敏感的博尔赫斯在作品里不可避免地透露出现实的印迹。《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背景设在一战的欧洲,战争与杀戮既是当时混乱的现实世界的直接象征,也决定了博尔赫斯认识人生的虚无主义基调。现代作家反复书写的荒原主题在博尔赫斯的虚构世界中以怪诞夸张的形式再现。叙述者余准是一个嘲弄一切的悲观主义者。他嘲弄他的雇佣者,认为他所效力的日耳曼帝国是个荒蛮的国家,认为他那个视手下的间谍为搜集情报的机器却对他们个人一无所知的德国上司“病态而又可憎”,还想像那个德国人远在柏林的办公室在漫漫无期的等待中显得“死气沉沉”。余准也嘲弄自己的追杀者。在英国军队服役的爱尔兰人马登在余准的证词中被描绘成一个“喧哗、轻信、快活的一介武夫”,智力迟钝然而追逐猎物锲而不舍,而他的姓名(Madden)则暗示了他致命的疯狂。余准甚至嘲弄自己在死亡游戏里的求生本能。当他预见到自己被追杀的命运并下意识地反锁上房门,或是当他希望借助手枪增添勇气时,连自己都认为是“荒谬”的。

  小说中有一段余准检查衣袋的细节描写,衣袋里的零碎物品可以理解为暗指余准拥有(或负担)的多重自我。一枚中国古币夹杂在一把外国零钞中影射主人身在异域的处境;链表象征机械的时间对个人自由的限制;假护照和一串作废的亨伯格公寓的钥匙说明了间谍的伪装身份及行将败露的危机;只有一发子弹的手枪则昭示了持枪者杀人的使命和被杀的命运。

  余准清点这些物品的同时却希望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说明他厌倦并渴望摆脱所有这些混乱的身份。作为生活在混乱的社会现实之中的混乱个人,余准的情感和行为也充满矛盾。厌倦生活却又渴望生命,厌恶暴力却又使用武器,具有民族荣誉感却又缺乏道德标准。虽然余准预见到“人们越来越屈从于穷凶极恶的事情: 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一色的武夫和强盗了”,并告诫人们恶行导致的恶果将不可挽回,但是因为“人的声音”过于微弱而枪声却可以传得很远,最终他只能以谋杀的枪声代替微弱的人声把情报传递到柏林。

余准枪杀无辜的艾伯特去完成一项对他本人来说毫无意义的任务,惟一的目的只是验证他的民族自豪感。余准感到先人的灵魂汇于己身,然而作为身在异邦的孤独的外乡人,他的民族意识只能通过个人意志的行为表现出来而且忽视道德准则的规范,因而是虚妄的。德国上司对这个传递情报的人的感受和他的民族漠不关心,余准被判绞刑,刑前在绝望孤独的叹息中结束了自白:“他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无限悔恨和厌倦。

在个人行动的具体层面上,余准也是一个迷宫缔造者。他的迷宫就是战乱的社会现实和身在异域的个人处境,他的规则就是不可逆转的个人选择,而迷宫的中心在自述的最后一刻揭开——就是刺杀艾伯特。在整个宇宙的抽象层面上,小说描述的主要迷宫是彭最无边无际的时间花园,而《小径分岔的花园》的作者既是小说家彭最也是小说家博尔赫斯。在他们的作品里,世界的混乱是时间的混乱,而他们的虚构世界的秩序就是时间的秩序,即时间的无限循环和永恒。时间以不同面目的圆形意象反复出现:如艾伯特书房里的圆形座钟,留声机上旋转的唱片,象征涅槃和再生的青铜凤凰,仿制波斯陶器并在不同时代和地点再现的中国古瓷作品,先死而后生的彭最小说里的主人公。时间可以循环,迷宫可以失而复得,所以艾伯特不仅重建了彭最的迷宫而巨发现了失传的《永乐大典》。文学也同样在时间的抡回里再生:《一千零一夜》在故事的中间因为抄写错误而无休无止地重新开始,口头文学作品由每代人补充新的章节而代代相传。

博尔赫斯说:“未来不可避免而且精确,但未必发生。上帝潜伏在洞穴里。”真正的选:择在那个潜伏的仁帝。然而对于博尔赫斯,上帝不是宗教意义上的神而是时间意义上的虚无:“有一个概念是所有其他概念的腐蚀剂和毁灭者。我指的不是恶,因为恶的势力只限于伦理的范畴。我指的是无穷。”当时间成为无穷,永恒成为腐蚀一切的虚无,梦幻迷宫中的短暂秩序也便重归于无时不在的现实混乱。

不过,在彭最的小说中英雄们可以愉快地“杀戮与死去”,博尔赫斯也以同样的从容态度面对人生的虚无和诸多不幸。博尔赫斯从小视力微弱,晚年完全失明,但他却认为失明乃是一种“天赋”,是艺术家创作的“工具”。作为一生致力于文学和秩序的迷宫的缔造者,博尔赫斯知道:“没有什么是建于磐石的,一切皆在流沙之上。但我们的责任就是建造,仿佛磐石就是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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