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哑巴不知何时来到我们村的。从我有印象开始,他就在我们村游荡。

要么蹲在你家门口看你吃饭,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你;要么就是被村里的一群男孩子围着玩,甚至被他们当牛做马。他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甚至与愤怒的时候也只是加快了咿咿呀呀的语调。眉毛粗粗的,生气的时候眉毛拧巴在一起,像一只发怒的小狮子。为何说是小狮子,因为这种怒气多半是没有杀伤力的。

村里人见他可怜,便安排他住在了村头废弃的打靶场里的房子。打靶场大概是五几年留下来的,据村里的老人说,在繁华的时候全是当兵的青年仔,惹的村里的小姑娘都天天的往外跑。家里的老人看得再紧,终究还是跑掉了一个。长大的闺女不由娘啊!只是偶尔会听说这个姑娘的消息,越到现在,反而没有什么人在乎她的是死是活,终究是从张家人的记忆中抹去,成了不能上族谱的孤魂野鬼。

靶场的左侧有一条长长的情人桥往湖中心径深出去-尽头是一个高大的像单杠一样的铁玩意。就那么孤寂的站在那。我一直不敢往那去,觉得全部上锈的金属有种阴森森的恐怖感,更何况还总是在顶端垂下来一个绳子。总觉得哪里发生过什么不可告人的故事。

靶场还有一个恐怖的地方,叫小鬼滩。那时候死了小孩子,也不入坟,直接往外一扔,完事。好像这个世界也收留的空间都没有。村里的男孩子太调皮,竟然会偷偷地跑过去看,然后回来跟我们这群女孩子说:我看到那有几个小小的骷髅头,还有一个小孩长得白白的,就扔在那。”没有等说完,村里的女孩子便吓得尖叫起来,男孩子们便心满意足的笑着跑开。

我就是那群女孩子中的一员。七八岁的时候就坚决不要一个人去靶场-尤其过了下午两三点,哪怕此时太阳还非常大,我依旧是不愿意去的。从来没有人跟哑巴说过这些,他倒是心满意足的睡在那。也或者本身是童子之身,这些污秽之物近不了他的身,总之哑巴很满意的在张家村安家了。

小孩们真的是调皮而又残忍的。总是要去打扰哑巴的清净生活,时不时地跑到他的地方看看他又捡了些什么破烂玩意-只有小孩能够看得上的破烂货。一个破碗,一个别人扔掉的牙膏,哑巴整整齐齐的放在窗台上。当碰巧遇到哑巴回来,哑巴看到这一切便急死了,扬起手来准备要打这群小孩。哪知道小孩们坏的不得了,做鸟兽状四处散开。

其实哑巴不会真的打。村里人有时候忙起来,便会叫哑巴看下小孩,只要确保小孩不会掉到河里就好了。等忙好了,便会给哑巴一碗饭,解决了他地温饱问题。基本上在村里的那段日子,哑巴不曾饿过肚子。

又不知道哪个村民开发了哑巴的割稻子的技能。他也勤快,哪家人家喊他去他都肯帮忙,下劳动力的时候也绝不会偷奸耍滑。从一开始的大家施舍一点饭,最终大家开始跟他算工钱了。工作半天就会给他十几块钱和一顿饭。我见过几次他弯在地里割稻子的样子-整个后背驼在那,像烧红的大虾在那蜷曲。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的脸也是大虾的颜色,红红的。大虾在死亡的时候肯定会呐喊,但哑巴却不会。六月的麦子除了有丰收的喜悦,但也蕴含着麦芒的锋利。它会让你在割麦子的过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哑巴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都不会吭一声。他是整个村里最便宜最好的劳动力。喊他干活的人越来越了,钱也慢慢得多了起来。听村里的大人说哑巴也开始攒钱了。

“听说哑巴攒了一百多了!”喝完酒的男人茶余饭后偶尔提这一茬。

“哎,听说哑巴攒的钱有两百多了!”“不会吧!哑巴还挺能攒钱啊!他不会还想攒钱娶媳妇吧?”说完两个人彼此都哈哈大笑起来,彷佛这是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之后便是男人的优越感出来了,这辈子他们总算是有后了,看看哑巴真的是可怜。

农忙很快结束了,哑巴的钱再也不见增长。他开始着急了。忽然又开始挨家挨户问要不要磨剪刀和菜刀。两只手比划着,一看便懂了。一把刀是五块,一个剪刀是两块。还别说,哑巴就是有几把刷子,这刀和剪刀磨得锃亮,干起活很是灵光。很快又俘获了广大老太婆和妇女的心。哑巴的钱又慢慢的多起来了,他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藏在被子里的钱数了又数。然后才会心满意足的睡去,第二天又挨家挨户收剪刀去了。甚至还听说已经把业务扩张到隔壁村子,附近的村里人都认识这个能干的哑巴。哑巴变得有钱了。这个秘密像一阵从地面吹过来的风,低调的向每个角落吹去。

村里根本就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别看家家户户都有院子,可你在东头的屋子悄悄地吃块肉,第二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你在家偷吃了肉。“瞧瞧,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啊!今天脸色都是满脸油光。“更不要说哑巴的私房钱有将近四百了。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更有甚至,说哑巴的钱有一千多。我心里暗暗佩服他:看来这个哑巴还是蛮会过日子的。在村里打临工还能赚到这么多的钱,简直是奇迹。

突然有一天傍晚,哑巴回家之后,便哀嚎着出来。这次他美誉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而是像一只小猫,低低地嚎叫。村里便有好奇的人过去凑热闹。直见他拿着一个白色的破布蹲在那哭。

那个已经发灰的袋子是他装钱的包!现在已经空空如也。钱不知道被谁偷走了,整个村里的男小孩都是怀疑对象。哑巴住的地方叫得好听一点是房子,其实是连个门都没有,窗户也没有的破墙体。哑巴干活的时候怕钱丢了,从来都是放在家里。究竟是谁会这么残忍,偷走一个哑巴辛辛苦苦存下来的几百块?

哀嚎了一阵之后,终究还是跑到自己的破床上睡了。那晚恐怕有两个人是睡不着的,一个没了良心,一个失去了灵魂。我暗暗地咒骂那个偷钱的人,希望他的内心永远在烈火下煎熬。

丢钱一事对哑巴打击很大,哑巴变得一蹶不振。整日整日的躺在破床上啥也不吃,甚至对水也失去了兴趣。再也不见他出来到村头晃悠。我断断续续的听村里的人说:哑巴病了。他住的靶场更是让人躲之不及。

过了没多久,村里人便不再让他住在张家村,让他走了。怕是最后也是免不了死亡的威胁。我再也没有见过哑巴了,村里那时候他必经之路上有一个泥巴搭的牛棚也坍圮了。最后被打成了水泥厂,没有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只是在最后我听说:哑巴有个妈妈还活着。他想攒钱回家看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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