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非,字文叔,幼時據稱聰敏,日後專攻經學,熙寧九年進士,北宋文學家。
但後世對其印象最深的……卻來自他是李清照的老爸。
在《宋稗類鈔》中,讀到一篇李老先生所寫的《破墨癖說》——講述他與某位古墨收藏家之間的觀點攻防。看完心癢,忍不住技癢,翻出來和大家分享。
客有出墨一函,其製為璧、為丸、為手握,凡十餘種,一一以錦囊之。
白話:某人收藏了一堆各種形狀的好墨。
詫曰:「昔李廷珪為江南李國主父子作墨,絕世後二十年,乃有李承晏,又二十年有張遇,自是墨無繼者矣。自吾大父始得兩丸於徐常侍鉉,其後吾父為天子作文章,書碑銘,法當賜黃金,或天子寵異,則以此易之。」
白話:他得意地交代這些絕版藏墨的來歷——有兩枚,是他祖父從徐鉉那裡得來;其餘的,則是他老爸給皇帝當秘書時,凡有受賞黃金的機會,就換成賜墨。
余於是以兩手當心,捧研惟謹,不敢議。既而私怪予用薛安、潘谷墨三十餘年,皆如吾意,不覺少有不足,不知所謂廷珪墨者,用之當何如也?
白話:聽完後,我小心捧著那些寶貝,不敢隨意評論……暗地卻覺得自己這些年來,就算只用普通墨,用得也挺順,不知那些所謂的名牌墨,到底好在哪裡?
他日客又出墨,余又請其說,甚辨。余曰:「吁!余可以不愛墨矣。」
白話:有一天,那個人又來炫耀他的墨,我向他請教之前的疑問,聽完後,忍不住感嘆……靠,我就說這些墨沒什麼了不起嘛!
且子之言曰:「吾墨堅,可以割。」
然余割當以刀,不以墨也。
白話:就像他說,名牌墨質地堅硬,銳利處,甚至可以切開物品——但我如果真要切割東西,會用刀,何必用墨?
曰:吾墨可以置水中,再宿不腐。
然吾貯水當以盆罃.不用墨也。
白話:他又說,名牌墨質地致密,就算在水裡泡上兩夜,也不會化開——但能防水,有屁用?真要裝水,我不用盆罐,難道會用墨?
客復曰:「余說未盡,凡世之墨不過二十年,膠敗輒不可用,今吾墨皆百餘年不敗。」
白話:他再說,普通墨放不到二十年,裡頭所攙的膠就會變質,但名牌墨膠料精純,就算過了一百年,仍然不壞。
余曰:「此尤不足貴,余墨當用二三年者,何苦用百年墨哉?」
白話:我卻說,這更加不是重點!墨拿來用,頂多一兩年就磨完了,何必拿去存放一百年?
客辭窮,曰:「吾墨得多色,凡用墨一圭,他墨兩圭不迨。」
白話:對方只好說,名牌墨的墨煙較重,能磨出較多墨汁,一條磨出來的,可抵兩條普通墨。
余曰:「余用墨每一二歲不能盡一圭,往往失去,乃易墨,何嘗苦少墨也!唯是說刷碑印文書人,乃常常少墨耳。」
白話:我指出,平常用墨,一兩年都用不掉一條,最後,墨都不是因為磨完,而是因為不小心搞丟後才換新的……這時,誰還要去計較普通墨磨出來的墨汁夠不夠多呢!大概也只有那種搞印刷拓印的工人,才會覺得墨汁少吧?
客心欲取勝,曰:「吾墨黑。」
白話:為了贏,對方居然強調名牌墨的顏色比較黑。
余曰:「天下固未有白墨。雖然,使其誠異他墨,猶足尚;乃使取研,屏人雜錯以他墨書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
白話:我表示,笑話,世上難道還有白色的墨嗎?不過,要是名牌墨的確比較黑,那也不錯……便遣開眾人,用不同的墨寫字後,讓對方分辨。結果,他分不出來。
因恚曰:「天下奇物,要當自有識者。」
白話:對方氣了,罵說天下的好東西,必須是有品味的人才懂鑑賞!
余曰:「此正吾之所以難也。夫碔砆之所以不可以為玉,魚目之所以不可以為珠者,以其用之才異也。今墨之用在書,苟有用於書,與凡墨無異,則亦凡墨而已焉,烏在所寶者?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實用,而眩於虛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禍敗之所由兆也,吾安可以不辨於墨。」
白話:我解釋,這恰恰正是我所不爽的原因啊!要知道,石頭之所以不能當成玉,魚眼之所以不能當成珍珠,便是出於彼此功用不同。而墨的功用,在於書寫,如果在書寫這個領域上,名牌墨跟普通墨是相同的,則所謂「名牌」,也不過就是「普通」,有什麼好希罕呢?至於後面還有一些教訓世人的話,怕大家嫌囉唆不想聽,因此我就罵到這了!
心得一:所謂「利益」,乃是依附「目的」而產生。
故若「目的」(實用或鑑賞)沒搶贏,則在其它目的的評估下,某方的「利益」,打回原形,都只不過是詭異的「特點」。
心得二:李清照小時候,想必都用不到什麼好墨……
满座衣冠似雪——李清照、她爹、與名牌墨